蕭弈及時拉住她:“别怕。”
他把南寶衣扶坐到榻上,拿袖角給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才獨自起身走到廂房門口。
他拉開屋門。
嘈雜混亂的院子,立刻安靜如雞。
蕭弈面無表情地掃視衆人,嗓音沉冷如水:“都無事可做?”
餘味和幾個侍女膽子小,連忙斂去興奮的八卦神情,恭敬地福了一禮,才各自退下。
蕭弈的目光落在姜歲寒夫婦身上。
皇族所帶來的壓力,宛如滅頂的雷霆。
姜歲寒下意識把謝阿樓擋在身後,硬着頭皮頂住蕭弈的視線,小聲道:“那啥,金陵遊還有幾筆賬沒算清楚,我們這就走,這就走……蕭家哥哥,你們繼續哈……”
說完,拉着謝阿樓的手,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蕭弈确定他們逃走了,才掩上屋門。
走回内間,小姑娘低着頭揉眼睛,眼眶紅紅,像是可憐的兔子。
他在她身邊坐了,拍拍她的腦袋,把她攬進懷裏。
南寶衣靠在他胸膛上,哽咽:“二哥哥,我沒臉見人了……謝阿樓太壞了,整日在紙上亂寫不算,還到處宣揚這種事……”
“是很壞。”蕭弈吻了吻她的發心,“改明兒,我找幾個刺客偷偷打她一頓,給嬌嬌解氣。”
南寶衣鑽進他懷裏:“不打她,我才沒有那麽小氣……”
二哥哥的懷抱總是溫暖寬敞的。
她鑽在他懷裏,便什麽也不怕了。
蕭弈失笑。
他撫摸少女細軟的頭發,嗓音低柔:“我們嬌嬌最大方。”
……
紙鸢斷了線,被來自北疆的勁風吹上九重天。
園林裏,鳥兒啄了一半的紅柿子從枝頭墜落,掉在厚厚一層枯葉上,藏在樹下的秋蛩發出悲鳴,貓兒竄過牆角,抖落了枯草上的寒霜。
已是入冬的時節了。
上陽宮。
南寶衣今日休沐,沈皇後卻突然要召見她。
她穿好兩層裏衣,才穿起織花上襦。
系好羅襦裙,她又套上一層寬松的大袖。
明明已經懷了四個月的身孕,可是因爲身形清瘦和穿得厚,鏡子裏的少女依舊高挑窈窕,看不出顯懷的迹象。
她收拾妥當,來到坤甯宮,便見沈皇後大妝過,穿一襲深紫色刺繡鳳穿牡丹的八幅宮裙,戴的是祭天時佩戴的點翠珍珠黃金大鳳冠,妝容也比平常更加明豔醒目。
南寶衣上前,從宮女捧着的紅漆托盤裏,拿起長長的金色镂花甲套,小心翼翼地伺候沈皇後戴在指尖。
她垂着丹鳳眼,溫順道:“娘娘今日極美,莫非是有喜事?”
沈姜笑而不答,隻是扶着南寶衣的手步出寝宮,坐上鳳辇。
鳳辇直奔乾和宮而去。
乾和宮是天子居住的寝宮。
南寶衣聽說,沈皇後二十年沒有來過這裏。
怎麽今日卻……
來到乾甯宮,南寶衣看見宮門外守着無數金吾衛。
沈議絕也在,他上前行過禮,親自将沈姜從鳳辇上攙扶下來。
沈姜振了振大袖,眉目雍容:“他在裏面?”
沈議絕低眉斂目:“陛下就在寝殿。臣從昨日起就帶兵圍住了這裏,沒放任何人進出。”
“很好。”
沈皇後微微一笑,率先踏進了宮門。
南寶衣好奇地望向沈議絕。
沈皇後竟然吩咐他帶兵軟禁天子……
她究竟想幹什麽?
四目相對,沈議絕面色淡淡,沒給她任何提示。
南寶衣隻得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跟上沈皇後。
這是南寶衣第二次來這裏。
天子的寝宮,布置的風雅清貴,不像是皇帝的居所,倒像是哪位文人墨客的書齋。
殿中沒有伺候的人。
天子穿一襲明黃常服,安靜地跪坐在窗下,注視着窗外的一叢翠竹,他的側臉線條流暢而俊美,與二哥哥很像,隻是周身氣度要病弱風流很多,像是個清閑的人間散客。
随着沈姜踏進珠簾,宮女内侍都進來了,将一方寝殿擠得略顯狹小,也沾染上了太多脂粉味兒。
沈姜四顧打量,瞧見牆壁上挂着一把黑檀古琴。
她盯着古琴看了片刻,突然嗤笑:“琴是風雅之物,蕭煜,你也配撫琴?”
不等蕭煜作答,她抱下古琴,當着他的面摔到地上。
琴身碎裂,琴弦散亂。
蕭煜盯着狼藉的地面,眼眸微微泛紅。
沈姜在他對面坐了,溫聲細語:“入冬了,昨夜突然變得很冷。半夢半醒之中,本宮依稀又夢見了他。他在江水邊撫琴,白衣似雪,琴聲泠泠。本宮想仔細去聽,可是一眨眼,就看見他被人砍下了頭顱……”
她長睫輕顫。
她很快垂下眼簾,挽袖斟酒。
玉白的指尖,托起青瓷小酒盞。
正要飲酒入喉,蕭煜卻蹙着眉,伸手攔住她。
他拿過酒盞,潑到竹木地闆上:“冷酒不宜入喉。”
沈姜哂笑。
她支頤,凝視蕭煜的面容:“曾經的少年霸主,如今也不過是本宮手中,一具拖着病弱之軀的傀儡。蕭煜,你猜本宮今天來這裏,是要做什麽?”
她語速輕快溫柔,眉目天然帶笑,像是天真嬌俏的鄰家少女,在問心愛的少年郎可否一起賞月看花。
蕭煜也凝視着她。
明明對面而坐,卻仿佛與她隔着天塹。
明明伸手就能觸及到她的臉,卻偏偏觸及不到她的心。
良久,他道:“再過半個月,便是他的祭日。你想在他祭日那天,登基爲帝。”
沈姜清脆地笑了一聲。
蕭煜又道:“你來找朕,是爲了從朕手裏拿到禅位的诏書……沈姜,你爲了他汲汲營營二十年,甚至不惜背負謀朝篡位的罪名,值得嗎?”
沈姜托腮。
明明沒有喝酒,她白皙的臉頰卻浮現出醉酒般的潮紅。
她眯着漂亮而鋒利的丹鳳眼:“二十年了,本宮依舊忘不掉他是怎麽被你下令斬首的。更忘不掉,他死的那一日,屍骨都還沒來得及下葬,本宮就被你帶進宮強取豪奪……”
她回憶着,笑容譏諷薄涼:“蕭煜,你說恨比愛長久,本宮惦記你皇位二十年,确實足夠長久了。然而本宮不願再等下去,本宮今日就要拿到你的禅位诏書。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