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開口說話,沈行書暗示般拿胳膊肘捅了捅她,低聲道:“阿絕找個媳婦,不容易……”
沈夫人滿臉複雜。
她悄悄望了眼沈議絕。
長子面色如常,目光隻專注于殷家姑娘。
她不禁想起剛從洛陽回來時,阿絕跪在祠堂裏,對她說過的話:
——阿娘,我這輩子,效忠姑母,效忠沈家。我無欲無求,長這麽大唯一想要的,不過是寒煙涼一人。
——兒子愛她。
——阿娘若不允許我求娶她,我後半生,甯肯青燈古佛,也絕不親近其他女子。阿娘忍心兒子餘生孤苦?
那麽倔強冷硬的長子啊,竟然肯爲了一個姑娘長跪不起。
那時她就知道,她的長子,這輩子恐怕都要栽在這姑娘頭上了。
沈夫人閉了閉眼,隻能勉強按捺住不高興。
寒煙涼撿起地上的匕首。
手上有了刀,又對魏楚楚發洩了一番,她心裏終于踏實了。
她潇灑地耍着匕首,悠然地轉過身。
她威風地環顧衆人,嗓音帶笑:“沈将軍固然很好,可我卻無意當沈家的新婦。”
沈議絕蹙眉:“曉曉……”
寒煙涼嫣然一笑:“沈将軍,抱歉!”
她轉向其他沈家人,略一屈膝,正要告辭,卻聽見“噌噌噌”地拔刀聲。
沈家尚武。
此時此刻,雅座裏的幾十個人,無論男女老幼竟然都手握刀劍。
沈家阿叔吹胡子瞪眼:“連飯都不吃,走什麽走?!這便是殷家小輩的規矩?!”
“不錯!殷家莫非是不把我沈家放在眼裏?!”
“殷家丫頭,我欣賞你的豪爽,但你最好趕緊坐下。便是婚事談不成,你也得跟長輩們規規矩矩地吃完這頓飯,再走!這是禮貌!”
寒煙涼:“……”
柳葉眉挑得老高。
她看了看他們手裏的刀劍,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小匕首。
動起手來,她仿佛很沒有勝算的樣子呀。
她瞅向南寶衣。
南寶衣小小聲:“寒老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寒煙涼深深呼吸。
她默默放下小匕首,換上一副溫柔的表情,柔聲道:“瞧諸位長輩說的,晚輩并不打算告辭離去的……沈将軍青年才俊,乃是女子的良配呢,呵呵。”
沈家人緩和了臉色,刀劍同時入鞘。
寒煙涼悄悄擦了把額頭冷汗。
跟沈家人吃飯,壓力真是很大啊。
用罷午膳。
沈家提前請來了長安城裏最好的戲班子和雜耍團,沈家人包圍了寒煙涼,與她一起坐在看台上欣賞戲目。
南寶衣悠閑地站在高樓圍欄上,欣賞着寒老闆汗流浃背的模樣。
正看得高興,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南司徒”。
她回眸。
來人劍眉星目、面容端方,乃是沈議絕的父親,沈皇後的親哥哥,朝廷太宰——沈行書。
她行了一禮:“沈大人。”
沈行書态度冷淡:“你常常在宮中行走,和皇後娘娘關系很好。身爲人臣,你應當經常勸谏她,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
南寶衣眯了眯眼。
總覺得,沈太宰并不支持沈皇後稱帝。
她婉轉試探:“世家之上的存在,沈家不想嘗試嗎?”
世家之上,便是皇族。
沈行書眼神冷淡:“高處不勝寒的道理,南司徒不明白嗎?”
南寶衣輕笑:“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高處是否勝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高處的風景,定然很美。”
沈行書慢慢盤着掌心的兩枚核桃果。
過了半晌,他才道:“我沈家四世三公,位極人臣,乃是冠冕之族,不求更進一步,隻求百年安穩。她的欲望,與沈家的前程無關。沈家,絕不會賭上全族,去支持她的野心。”
南寶衣沉默。
沈皇後看似操縱整個朝堂,但誰能料到,她的族人,其實根本就不願意支持她?
可是沈家,明明就從沈皇後手裏謀取了不少好處。
南寶衣從果盤裏揀起一顆鹽水花生,一邊剝開,一邊問道:“這些天以來,我常常待在坤甯宮,陪伴皇後娘娘左右,卻從未見過沈大人入宮問候。想來,沈大人和皇後娘娘的兄妹關系并不好。”
沈行書冷笑:“我那個妹妹,自幼争強好勝,但凡正常點的人,都無法和她好好相處。”
“願聞其詳。”
沈行書憑欄而立:“父親膝下,隻有我和妹妹兩個孩子。我幼時體弱,父親遺憾不能教我習武,便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妹妹頭上。妹妹本就有天賦,兵法也好,武功也罷,都進步神速。
“妹妹孺慕父親,父女關系十分和睦。可是妹妹十歲那年,我突然病愈,也能夠習武了。因爲我是沈家的下一任家主,所以父親立刻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于是,妹妹被冷落了。
“許是出于嫉妒,她不服氣,她想證明她比我強,她想證明,她才是父親應該寵愛的那個。她晝夜不懈地努力,她甚至在十二歲那年,就創立了金吾衛。
“可是,父親始終認爲,她是女子,女子,或許年少時比少年聰明早熟,但是等少年們長大,輕而易舉就會超過她們。女子,無論多麽天賦驚人,等她們将來長大,終究還是要回歸相夫教子的生活。
“父親認爲,一個女子最大的成就,不是高官厚祿,也不是富可敵國,而是爲夫君孕育子嗣,爲夫君打理後院。”
“在父親的偏見之下,妹妹想證明自己的渴望與日俱增。她越來越喜愛權勢,越來越逃避賜婚,也越來越憎恨這個充滿偏見的人世間。
“明明是皇後,卻偏偏要以女子之身插手朝堂……”
沈行書笑了一聲。
卻不知是譏諷,還是無奈,又或者是一點點欽佩。
臨近黃昏,微風和煦。
南寶衣勾起一縷鬓角碎發。
她從不知道,原來沈皇後還有這樣的過往。
怪不得她總想提拔女子爲官,怪不得她總想盡可能多的建立一些女子書院……
花生米的味道充斥在齒頰間,透着幾分新鮮的甘香。
沈行書道:“勸勸她吧,到底兄妹一場,我也不願眼睜睜看她萬劫不複,甚至拖累沈家。”
南寶衣眉眼如描,小臉沉靜:“那,若是有朝一日,皇後娘娘觸動衆怒、地位不保,沈大人會護着她嗎?”
“不會。”
沈行書回答得幹脆,轉身離開了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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