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議潮面色微冷。
他來洛陽城是爲了調查水患,是爲了調查在修築堤壩時貪污受賄的官員,可是洛陽的官場就像一隻牢固的鐵桶,洛陽的世家們不顧忌名門沈家的面子,更不在意姑母的權勢。
他被冷落在這座偏僻廂房,已經足足兩天。
該從何入手呢?
寒煙涼見他一聲不吭,無聊地把石榴花苞一一掰開,懶懶道:“到現在還看不明白嗎?你所有的體面,都來自你的家世。你阿兄沈議絕攢有軍功,所以值得别人高看一眼。至于你,一旦别人看不上沈家,你就什麽也不是。”
窗外風雨如晦。
沈議潮挽起袖管,添了半盞熱茶:“在你眼中,我也什麽都不是嗎?煙煙,我從幾時起,變得如此不堪?”
他語氣平靜,與其說是在詢問寒煙涼,不如說是在扪心自問。
寒煙涼懶得回答他。
她起身,從衣櫥裏取出被褥,整整齊齊鋪在地闆上。
沈議潮在她的腳腕上鎖了鐐铐,逼迫她與他同處一室。
她無法忍受和他同床共枕,所以每晚都另打地鋪。
沈議潮捧起青瓷茶盞,吹了吹溫熱的茶湯。
熱騰騰的茶霧撲面而來,在落雨的寒夜裏帶給他些許溫暖。
他偏頭望向躺進被窩裏的女子:“煙煙,與我說話,讓你這麽難以忍受嗎?或許我曾經做過讓你傷心的事,但我已經悔改,正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究竟要我怎樣,你才肯原諒我?是不是我跪下來求你,你我才能回到從前?”
貴族公子,深情流露。
睡在地鋪上的美人,卻隻覺得聒噪。
她翻身向裏,不願意搭理他。
沈議潮牽了牽嘴角,淡淡一笑:“你總怨我薄情,可是寒煙涼,你又何曾癡心不改?你明知我喜歡你,可你轉頭就與阿兄歡好,你置我于何地?是不是要我喚你嫂嫂,你才會感到高興?”
寒煙涼用被褥捂着耳朵,可男人的聲音仍舊滔滔不絕地鑽進耳朵裏,令她十分煩躁。
她坐起身,不留情面地質問:“說什麽喜歡,沈議潮,扪心自問,你喜歡我什麽?你又了解我什麽?你知道我爹娘是誰嗎?你知道我幼時是怎樣長大的嗎?你知道我喜歡什麽讨厭什麽嗎?”
她一向妩媚溫柔,像是春陽裏慵懶溜達的狐狸,她從沒有這麽失态地質問過别人。
沈議潮怔怔的。
喜歡她什麽?
了解她什麽?
當年還在錦官城的時候,他曾在玉樓春住過很長一段時間,曾與她朝夕相對,曾與她做過最親密的事。
寒煙涼知道他喜歡讀書寫字,曾送過他很珍貴的筆墨紙硯,可時至今日,他竟然根本就不知道對方的喜好,更沒有送過她任何禮物。
她問的那些問題,他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寒煙涼像是早已預料到他的反應,不耐煩地重新躺進被窩,拽住棉被高高蒙住腦袋。
沈議潮注視着那團棉被,神情複雜。
他放下茶盞,慢慢坐到地鋪邊。
他伸出手,想觸碰那團拱起的棉被,指尖剛碰到,又遲疑地縮了回來。
他小聲:“對不起。”
棉被裏的女子沉默着,并不回應他。
沈議潮傾身湊近棉被邊緣,關切道:“煙煙,你是不是哭了,你别哭,我會心疼的……煙煙,現在的我,已經明白何爲心疼,你出來說話,你别哭好不好?”
他着急地掀開棉被。
被子裏的美人面容平靜,毫無落淚的痕迹。
甚至,連眼圈都沒紅一下。
沈議潮再次愣住:“煙煙……”
“哭?”寒煙涼嗤笑,“我這輩子,絕不會爲男人哭。”
沈議潮垂下眼簾。
睫影在白皙清峻的面龐上透落陰影,爲他添了幾分黯然難過。
他很快又振作起來,笑着拉開棉被,坐在寒煙涼身邊:“長夜無趣,與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我想知道伯父伯母是怎樣的人物,也想知道煙煙小時候是什麽樣的女孩兒。”
喜歡她啊。
從前不曾了解過,所以如今他願意花千百倍的耐心,去傾聽她小時候的故事,用另一種方式參與她的過往。
他想起什麽,又匆匆端來果盤和茶點,在地鋪床頭擺放整齊,笑道:“因爲是喜歡的女子,所以煙煙的故事一定很有趣,我得邊吃邊聽。”
“有趣?”
寒煙涼品着這個詞。
她看着沈議潮充滿期待的臉,唇角牽起冷笑。
她倚在被窩裏,一手把玩着上襦系帶,一手支頤,嗓音缥缈如窗外雨水:“二十多年前,玉樓春的上任主人,是聞名蜀郡的美人,美到什麽程度呢?蜀郡的官員,凡是路過錦官城的,都心甘情願爲她一擲千金,隻求與她共飲一盞春茶,隻求多看幾眼她的美貌。
“然而美人清高孤傲,對金銀财寶并不感興趣。她被困錦官城十五年,一心隻想看外面的世界。她向往故國的都城,她欣賞杏花微雨的江南,她喜愛古籍上描繪的洛陽城。
“有一天,一位華服公子來到錦官城,自稱是洛陽富商,因爲在書上讀到過天樞的存在,心中十分仰慕,因此跋山涉水前來尋找天樞的蹤迹。
“他對美人一見傾心,他送給美人十八株不同品種的牡丹,送給美人孟津梨、杜康酒。上元節時,他送美人洛陽宮燈,帶着美人在窗下剪紙。他們一起将剪出來的大紅囍字貼在窗上,那一刻,美人對他動了心。那一夜,他們像是無數尋常夫妻,做了最親密的事。
“好景不長,美人懷了身孕,那華服公子卻突然收到家書一封,說是母親病危,催他盡早回鄉。美人無法離開天樞,他們隻能依依惜别,約定等母親病好後再相見。
“可是,如何相見呢?華服公子自打走後就了無音訊,美人寄去洛陽的書信,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複。
“美人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生了下了一個女嬰,卻也逐漸消磨了當初的熱情與純真。”
“她開始怨怪,怨怪男人薄情寡義,怨怪男人始亂終棄。她把所有的怒火都發洩在她的女兒身上,她每天都要毒打她,每天都要逼着她拿性命發誓,這輩子絕不會愛上任何男人。”
燈火跳躍。
沈議潮傾聽着,目光悄然落在寒煙涼身上。
他記得與她歡好時,她身上有許多舊疤,他以爲那是天樞曆練導緻的,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