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春雨淅瀝。
蕭弈乘坐轎辇,穿過朱漆宮巷。
彼時他已是權傾朝野的帝師,轎辇所過之處,宮女宦官紛紛避讓行禮,偷眼望向他的神情,充滿了恐懼。
這種眼神,這些年他看了太多。
他嗤笑着垂眸,盯向指尖的一枚壓勝錢。
腦海裏,悄然浮現出一道嬌美人影。
她春日裏最愛睡懶覺,常常睡在錦衣閣西窗下的青竹躺椅上,睡醒了就懶懶地喚婢女端燕窩粥吃,像是餍足的小奶貓。
這個時辰,她大約在程德語的後院睡懶覺吧?
十苦跟在轎辇旁,笑道:“主子又在發呆,是在想念五姑娘嗎?您上回打仗受傷,高燒不醒時一直在喊‘嬌嬌’,大約很想念五姑娘吧?您真是個好哥哥呢。”
好哥哥……
蕭弈挑眉,不置可否。
十苦又疑惑道:“這兩年來,主子在錦官城安排的探子,陸陸續續寄了不少封消息回來,可您一封也不肯拆開看。主子,您不想知道錦官城的消息,卻又想念着五姑娘,真是矛盾呀。”
蕭弈撚着壓勝錢。
撲面而來的春雨淅淅瀝瀝,染濕了他玄黑色繡金芙蓉的袍裾。
修長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瞳珠裏的漆黑陰冷。
那些消息,無非是她如何和南胭争奪程德語的寵愛,如何懷上程家的子嗣,如何爲程德語傳宗接代。
這種消息,他一點也不想知道。
他怕他會發瘋,他怕他會不顧一切地去掠奪她……
他怕,他會被南寶衣嘲笑。
他無言地握緊壓勝錢。
前方傳來騷動。
他冷冷擡眸望去,幾名宮女正對一個小宮女拳打腳踢:
“小賤人,就你這副尊榮,你也好意思跟我們玩?若不是你生辰特殊,爲聖上沖喜有功,就你這副醜陋的容貌,連宮門都進不了!”
“各位姐妹,不是我瞧不起她,臉毀成她這樣,别說正常男人瞧不上,就是宮裏的各位總管公公,也瞧不上呀!哈哈哈哈哈!”
她們捂嘴大笑,得意至極。
蕭弈的轎辇由遠而近。
十苦重重咳嗽一聲。
那群嚣張的宮女注意到蕭弈,急忙嬌羞地整理衣裙和發髻,恭敬地退到宮巷旁,柔聲道:“帝師千歲!”
蕭弈的視線,掠過趴在地上的小宮女。
她身形嬌小清瘦,撐在地上的雙手十分粗糙,袖管挽起半截,手臂上遍布被打出來的淤青,蓬亂的發髻遮住了面龐,朝向他的半張臉皮肉猙獰,十分醜陋。
地面的雨水,洇濕了她天青色的宮裙。
不知怎的,蕭弈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想再看,對方卻突然扭過臉轉向宮巷内側,像是自卑。
他輕嗤,冷淡地收回視線。
轎辇走出很遠,十苦感慨:“看她宮裙的顔色,應該是前幾天新進宮的小宮女。那半邊臉,啊喲,我一個大老爺們兒瞧着都瘆人!”
蕭弈譏諷:“你又不娶她,怕什麽瘆人?”
“那卑職不也想娶個美貌如花的婆娘嗎?”十苦嘿嘿一笑,“說起來主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盛京城的高門貴女,可有您看得上眼的?您風姿卓絕,也不知怎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您?”
“我若不喜歡,美若天仙也不過庸脂俗粉。我若喜歡,便是容貌瘆人,在我眼中那也是天下無雙。”
蕭弈漫不經心。
腦海中,卻悄然浮現出錦官城裏的那個小姑娘。
令他心煩意亂,又相思成疾。
這夜春雨落了一宿。
他被老皇帝召進宮促膝夜談,不過才說了半刻鍾的天下局勢,老皇帝就敲着膝蓋,突然激動道:“你和崇山在朝中水火不容,無論做什麽都要唱個反調。那你應該知道,崇山是個太監吧?”
蕭弈面無表情:“是個人都知道。”
“嘿嘿!”老皇帝滿臉八卦,壓低聲音,“昨夜崇山陪朕說話,一邊說一邊翻看新進宮的人員花名冊。翻着翻着,他突然問朕讨要名冊上的一個姑娘,說是要帶回西廠做對食哩!你說說,就他那樣,他還知道讨要姑娘……”
蕭弈譏笑:“如此說來,我倒要備上厚禮,祝賀他得了個對食。聽聞鹿茸、菟絲子、韭菜籽等物對男子比較好,我會親自爲他準備。”
老皇帝又八卦又興奮,滿臉看熱鬧的表情。
鹿茸、菟絲子、韭菜籽,都是男人的大補之物,蕭弈故意送這些,這不是埋汰顧崇山那方面不行嗎?
他笑道:“你悠着點兒,可别真和他撕破臉皮。朕還仰仗你們二位左膀右臂,在朝堂中爲朕效力呢!”
蕭弈颔首,随口問道:“那宮女叫什麽名字?”
能被顧崇山欽點爲對食的宮女,總會有點特殊之處。
“說起來,算是你的老鄉哩……”
老皇帝翻出花名冊,指着其中一個名字:“喏,叫寶衣,是程府的丫鬟,聽說小時候也是富商的掌上明珠哩,後來家世落魄,才當了丫鬟。朕去年遊曆錦官城,突然暈倒,太醫說得沖喜才成,恰好那丫頭生辰八字對得上,程家就獻給朕了。不過那丫頭長得醜,朕實在下不了嘴,也不知崇山怎麽能下得去嘴……”
他叽叽咕咕地說着,蕭弈沒聽進去。
錦官城程府的寶衣……
除了那個小姑娘,還能是誰?
他突然想起宮巷裏,那個被毆打辱罵的小宮女。
是她……
竟然是她!
心髒像是被鐵鉗緊緊擭住,疼得他無法呼吸。
他沒搭理老皇帝的絮語,連告退都不曾,大步跨出寝殿。
天色如墨,卷翹的寶殿檐角下,挂着一排排大紅宮燈,照亮了皇宮裏漫天飄零的雨絲。
蕭弈冒雨而行。
終于趕到先前的宮巷,遠遠就看見她跪在雨中。
許是委屈,她的哭聲充滿悲傷。
幾個宮女從不遠處路過,小聲議論道:“聽說是三公主罰她跪在那裏的,說她長得醜,玷污了皇宮美景,污濁了她的眼睛。”
“活該!誰叫她長那樣?我若是她,不如一頭撞死!”
她們掩唇低笑,消失在黑暗裏。
蕭弈面色陰沉。
爲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太急切太狼狽,他拿了紙傘和宮燈,才假裝漫不經心地從她面前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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