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聆書敏感,連忙故意咳嗽兩聲提醒蕭弈。
蕭弈轉身,一眼看見他家的小嬌娘。
她站在積雪的佛寺裏,梳雙髻,穿了件胡蘿蔔色的金扣比甲,領上一圈絨毛襯得她小臉白嫩嬌俏,鼻尖兒凍得紅紅的,像是山野小兔。
他走過來:“在這裏作甚?”
南寶衣沒回答,丹鳳眼忍不住瞄向他身後的少女。
蕭弈見她眼神古怪,順着她的目光瞧見少女,解釋:“要查的案子有些複雜,需要女子協助。你不在,隻得臨時從天樞調來暗衛,名喚九喜,輕功極好。”
南寶衣知道,他身邊的暗衛,按照功夫等級從一到十排輩。
十苦和十言是頂尖高手,那麽這個九喜,想來身手也不差的。
她朝九喜微微點頭。
九喜福了一禮。
南寶衣眯了眯眼。
雖然這少女安安靜靜,但目光卻微不可察地掃視過她頸間戴着的金項圈,眼神裏像是藏着什麽,令她很不舒服。
她避開少女的眼神,牽住蕭弈的袖角,把他拽到旁邊,小聲把蕭青陽夢魇之事說了一遍。
蕭弈摸了摸她的袖口,見她穿得厚實,才道:“可有查過飯菜?”
“查過,沒有異樣。”
“香爐呢?”
“用的都是好香料。”南寶衣咬了咬唇,小聲道,“二哥哥忘了嘛,蕭家皇族百毒不侵,尋常迷香、毒物,是奈何不了你們的。”
“既不是鬼神作祟,也不是中毒……”
蕭弈正沉吟分析之際,采兒在照壁那邊呼喊:“南女官!”
南寶衣望了眼公主儀仗:“我要走了,這幾天如果殿下還是夢魇,我再來尋你——”
蕭弈握住她的手。
他道:“黃昏時,來後山見我。”
南寶衣看他一眼,又看九喜一眼,沒拒絕也沒應承,匆匆跟上蕭青陽的儀仗。
寺院清幽,古木參天。
用過齋飯。
南寶衣跟着蕭青陽,穿過金碧輝煌的佛殿,來到了大雄寶殿。
殿中蘊着佛香。
金色佛身高達兩丈,微微朝下方傾斜,眉眼慈善,含笑俯瞰跪在蒲團上的信徒。
僧人不過弱冠之年,穿半舊的鴉青僧袍,清秀挺拔猶如松山積玉,昔日握慣刀劍的手,正捧着一隻褪色的紅漆木魚。
木魚聲回響在大殿之中。
一聲又一聲,透着窺破紅塵的寂靜與哀絕。
南寶衣心中惋惜。
果然,采兒所言的僧人,就是她五哥哥。
她目送蕭青陽踏進門檻,沒敢跟進去。
年少的帝姬,在禅房仔細打扮過,華貴的鳳尾宮裙像是盛開的牡丹,腰肢纖細袅娜,妝容恰似凝脂胭華,雲髻峨峨,發間佩戴的金钗繁複精緻,她代表着一個王朝的富貴與榮華。
冬日的暖陽透進大殿。
蕭青陽站在光裏,注視着背對她的僧人。
她道:“我夢見了一個女人,大約是秀秀。”
僧人輕敲木魚,沒有回應她。
“她一身白衣披頭散發地站在我的寝殿裏,每夜每夜,都距離我的床榻更近一些,她注視着我,發出奇詭的笑聲……南家哥哥,我很害怕。”
木魚聲停。
南承易垂着眼簾:“因果報應。”
“我沒有害她!”蕭青陽突然歇斯底裏,“那天清晨,是她自己跑出去的,她自己跑到滿是難民的危險地方,與我有什麽關系?!”
南承易聲音低沉,似乎是在隐忍:“你嫉妒秀秀。”
“本宮沒有!”蕭青陽厲聲,“本宮何其驕傲,本宮坦坦蕩蕩,哪怕是情敵,本宮也做不出謀害她的事!”
少女死死掐着掌心,倔強地不肯讓淚水滾落。
可是她的眼眶卻越來越紅。
南承易轉身,涼薄地看她一眼,冷漠離去。
少女崩潰地跪坐在地。
纖長漆黑的睫毛被打濕,淚珠争先恐後地滾落到裙裾上,将那襲精緻繁複的深紅宮裙染成更深的色澤。
大國帝姬,爲情所傷。
她在佛祖腳下,哭成了淚人兒。
南寶衣隻得上前安慰。
她單膝蹲下,拿手帕給蕭青陽擦去淚水:“殿下……”
蕭青陽痛苦地閉上眼:“三年前,母後爲我安排了魏家親事。我不肯,就帶着秀秀和采兒外出遊曆名山大川。
“遊學的路上,我見到紮着高馬尾的少年,憑一己之力橫掃山匪,卻也因此受了重傷。
“我救了他,還好生照顧他。
“我對他一見傾心,可他卻愛上了我的侍女……
“我們一路鋤強扶弱,我與他斬殺無數惡匪,明明配合得極好,可他仍舊愛着嬌弱的秀秀。每一天每一天,我看着他們嬉笑說話,我都心如刀割。
“走到南疆邊境時,那裏大地幹涸,生民塗炭,易子相食,難民多達數十萬。我們救不了他們,本欲穿行而過,可秀秀卻留書一封,莫名其妙地指責我對她不好,獨自走了。
“我們花費半個月的時間,才終于在一處難民窩裏找到秀秀。
“那時她已被淩辱多日,不僅香消玉殒,那些餓昏了的難民,還,還……”
許是回憶太過痛苦,蕭青陽難過地閉上眼。
她睫毛輕顫,暖陽落在她白皙的面頰上,卻照不出分毫血色。
她緩緩道:“俠之大者,當爲家國肝腦塗地。可是在看見南疆邊境的慘狀之後,在看見秀秀凄慘的死狀之後,我和南家哥哥的滿腔抱負,都化爲烏有。
“我們,根本救不了天下人。
“南家哥哥指責我心腸惡毒,故意把秀秀趕出去,害她慘死……明明對他有救命之恩的人是我,可他卻爲秀秀痛不欲生落發爲僧。他說他想渡天下人,可他卻獨獨不肯給我一個好臉色,聽我辯解幾分……”
蕭青陽哽咽。
她痛苦地捂住臉,帝姬的驕傲在此刻化作狼狽和落魄,還有求而不得的悲哀與絕望。
南寶衣輕輕抱住她。
正思量着如何安慰,殿外傳來紛紛擾擾的說話聲。
打扮雍容的中年貴婦,被仆婦丫鬟們簇擁着,踏進了大雄寶殿。
貴婦身旁,還跟着魏楚楚和紅衣郎君。
兩撥人相見,彼此都愣了愣。
中年貴婦率先甩臉子:“從外面回來半個月,不去我魏家拜訪,卻來佛寺燒香……殿下眼中,可還有我魏家?可還有我的少謙?!過了年,你可就要當我魏家的新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