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官道凝視良久,南京正要返回盛京城,一架馬車徐徐停在了他身旁。
車窗被人卷起。
南廣的腦袋探了出來:“小景!”
南景怔住,渾身微僵。
他緩緩望向車窗。
那個男人兩鬓斑白,望向他的目光卻充滿慈愛,不管經曆了什麽,他仍舊是笑呵呵的模樣,一如當初在錦官城時。
他鼻尖微酸。
明明很想喚一聲“爹爹”,可是想起程葉柔已經替這個男人生下了嫡子,他心裏就别扭得很。
他斂去那份眷戀,冷淡道:“我如今是探花郎,是青州才子北再起,誰是小景?”
“你這孩子,就是嘴硬。”南廣跳下馬車,“你從前犯過事,再用南景的身份,确實不妥當。但是小景啊,無論你現在叫什麽名字,在我心裏,你都是我的乖寶,都是我兒子。”
南廣彎下腰,從鞋墊子底下摳出一沓厚厚的銀票。
他摸了摸銀票,雖然不舍,卻還是大方地全部塞給南景:“爹爹沒本事,不能在官場上幫你。你們當官的俸祿不高,這些銀票是我從你程姨那裏偷來的,你拿着,将來娶媳婦。”
南景坐在馬背上。
他垂眸看着那一沓銀票,俊臉上毫無表情。
他如今是新皇的左膀右臂,他已經不再缺銀錢。
可是……
南景深深呼吸,翻身下馬,用雙手從父親那裏接過了銀票。
他道:“謝謝爹爹。”
“父子之間,何必言謝?”南廣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隐約知道,你和胭兒、嬌嬌之間,在争什麽東西。可爹爹是個糊塗的,不懂你們到底在争什麽。隻是啊,小景,你到底是哥哥,你得愛護妹妹呀。這世上,再沒有其他姑娘,與你的血緣如此相近……小景,你要愛護妹妹啊。”
話到最後,南廣的聲音有些哽咽。
南景緊緊攥着銀票,并沒有吭聲。
南廣又拍了拍他的臂膀,才低下頭,轉身登上馬車。
青皮馬車,沿着官道,緩緩離開了盛京城。
南景始終站在柳樹底下。
直到馬車在視野中化作黑點,他才撩開袍裾,沉默而鄭重地跪倒在地。
他朝着馬車遠去的方向,遙遙磕了三個頭。
……
“外面傳來消息,世子妃的家人已經全部平安離開京城。”
已近深夜。
雲袖說着話,拿剪刀挑亮燭火。
南寶衣坐在榻上讀書,聞言合上書卷,漂亮的丹鳳眼中多出笑意:“平安離開就好,水長水闊,總有再相逢的那天。”
“是啊。隻是如今夜已深,世子妃該就寝了。”
雲袖揭開青釉镂花香爐蓋子。
她停頓半晌,才往裏面放了一顆淺紅香片:“奴婢去外面值夜,您要是半夜口渴,喚奴婢一聲就好。”
南寶衣念着她這些天辛苦,并沒有讓她值夜,隻吩咐她趕緊去睡。
香爐裏,香片燃燒,淡青色的古雅香霧,一縷一縷地鑽出镂花瓷蓋,逐漸在殿中彌漫開清甜安神的氣息。
雲袖侍奉南寶衣睡進被窩,替她放下帳幔,聽着帳中漸漸傳來勻淨綿長的呼吸,杏眼中藏滿擔憂。
她又望了眼香爐。
杏眼中的陰翳,宛如暈開的濃墨。
她忍了又忍,才低着頭走出寝殿。
在殿門前站了片刻,她突然不顧一切地往瓊華宮宮門方向跑。
夜色如墨。
宮燈被夜風吹滅幾盞,滅頂的黑暗缱绻而來,仿佛能夠吞噬人類靈魂的魔物。
一道修長的人影,從黑暗中浮現。
雲袖沒能跑到宮門口,就被那人拂袖的罡風掃成重傷。
她慘叫一聲,倒撞到冷硬的青磚上,捂住劇痛的胸口艱難地坐起身,悶出了一口腥血。
月光皎潔。
唇紅齒白的男人,穿藏藍色官袍,淡然自若地立在月光裏。
金色镂空甲套緩緩把玩着黑檀珠串,他嗓音低啞淡漠:“想去給蕭弈,通風報信?”
雲袖跪在地上。
她滿臉乞求:“主子,奴婢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在香爐裏添了安神昏睡的香片,世子妃已經沉睡過去。可是,她到底已爲人婦,她心中更是深深愛着蕭弈,您不應該強迫她……”
顧崇山居高臨下:“你忘了自己,是誰的婢女了嗎?”
“奴婢不敢忘!”雲袖啜泣,“可是主子,世子妃她真的很可憐,您不知道她是經曆了怎樣的千難萬險,才嫁給蕭弈。更不知道她爲了不叫别人看輕她世子妃的身份,付出過多少努力!主子,求您放過世子妃,也放過您自己!”
她伏地磕頭。
顧崇山始終面無表情:“可知叛變之人,下場如何?”
雲袖始終沉默地跪伏在地。
“我佩服你的勇氣,我将尊重你的抉擇。”顧崇山從容地甩了甩珠串,“把她拖去西廠牢房,上刑。”
雲袖畏懼顫抖。
眼前的大太監比野獸更加可怕,可她仍舊跪在那裏,哪怕戰栗萬分,哪怕明知螳臂當車,也始終未曾退讓分毫。
兩名身手頂尖的内侍,出現在雲袖身旁。
他們挾持住少女,悄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顧崇山擡步,徑直踏進瓊華宮寝殿。
金色甲套,漫不經心地挑開帳幔。
少女趴睡在榻,藏藍色緞被斜搭在她雪白纖細的脊背上,緞織面料在幽微燈火下折射出柔美光暈,卻不及她那身肌膚來的明豔耀眼。
顧崇山連緞被一起抱起。
他帶着少女,徑直往西廠而去。
雲袖說錯了,他從未想過破壞南寶衣和蕭弈的姻緣。
他隻是……
想用自己的方式,彌補前世對她的虧欠。
讓南家丫頭知道,世間還有另一種極緻的快樂。
更何況,今天本就是個特殊的日子。
……
周身暖洋洋的,像是浮在雲端。
南寶衣睜開眼。
周圍熱氣騰騰水霧彌漫,她泡在漢白玉砌成的蓮花池中,四周的青銅小獸吐出香湯,香湯上灑滿玫瑰花瓣,剛好淹沒到她的鎖骨。
她遲疑地從臉頰上拈掉花瓣。
她這是在做夢?
夢見自己沐身?
“舒服嗎?”
低啞的聲音,蓦然響起。
南寶衣驚了驚,急忙回頭張望。
顧崇山穿着月白常服,微卷的長發用一根白玉小簪稍稍挽起,笑起來時唇紅齒白美貌如出水蓮花,正跪坐在她身後!
南寶衣緊緊咬着下唇。
她竟然在這種绮麗暧昧的夢境裏,夢到了顧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