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挂着精緻燈籠的馬車,在宮門外徐徐停下。
荷葉卷起窗簾。
春雨淅瀝,巍峨的朱紅宮門外,那些落榜的舉子果然跪了滿地。
他們脊背挺直,在爲首書生的帶領下,嗓音嘶啞地呐喊:
“徹查春闱,徹查蕭弈,收回兵權!”
禦林軍不遠不近地盯着,礙于對方讀書人的身份,根本不敢動粗。
荷葉還沒見過這麽大的陣勢,又稀罕又生氣:“都說讀書人講究,可是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控告世子爺,真可惡!咱們世子爺清清白白,才不會科場舞弊呢!”
南寶衣淡定喝茶。
今春的毛尖兒,香得很。
荷葉又稀罕道:“那邊來了人,看官袍,好像是姜太傅。”
她不比餘味和嘗心見多識廣,自打來到盛京,她就覺得自己像極了土包子,和小姐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于是她懇求餘味教她識别朝服,教她都城的禮儀,給她講都城權貴之間的親戚關系。
今日南寶衣帶她入宮,也是爲了讓她多見見大世面。
南寶衣望去。
來人被官員們衆星捧月,大腹便便、周正儒雅,果然是姜太傅。
他解開自己身上的蓑衣,親自披在一位書生的肩上。
他撫着胡須,感慨道:“在場諸位,都是我南越棟梁。你們在雨中長跪不起,若是傷了身子,老夫很心疼啊!”
太史令書昶永贊歎道:“太傅體恤舉子,真乃我南越之福。日後下官記載本朝曆史時,定要将太傅在宮門口向舉子贈送蓑衣一事,載入史冊。”
舉子們擡起蒼白的面龐,紛紛向姜太傅表達感激。
爲首的書生真誠道:“姜大人,我們是來請求皇上,徹查春闱之事的。求您爲我們向聖上遞個話,蕭弈不除,社稷不安啊!”
姜太傅老臉凝重,“此事事關重大,老夫自會向皇上禀明。”
那些書生,不禁更加信任這位平易近人的老太傅。
荷葉撐着傘,扶南寶衣踏出馬車。
南寶衣笑容盈盈,朝姜太傅福了一禮,“姜大人。”
她的聲音清澈如泉水,令姜太傅神思蕩漾。
他望去。
大名鼎鼎的寶儀郡主,近看,比傳言中更加美貌嬌俏。
他撫了撫胡須,微笑:“郡主怎麽來了?”
“進宮探望姐姐。”南寶衣毫不猶豫地搬出南胭當擋箭牌,又對荷葉道,“我帶來的蓑衣呢?”
荷葉脆聲:“已經讓馬車運過來了。元寶!”
元寶從後面的馬車上跳下來,笑嘻嘻帶着仆從,把一件件精美的蓑衣從車廂裏搬出來,分發給跪在皇宮外的數百名書生。
除了蓑衣,南寶衣還爲每個書生準備了熱姜湯。
幾百名讀書人,捧着熱乎乎的姜湯,怔愣地望着傘下的姑娘。
細雨清潤。
來自蜀郡的小郡主,面龐白嫩精緻,丹鳳眼非常溫柔。
輕風吹拂着她刺繡芙蓉花的裙裾,她比這座皇城更加靈動嬌美。
她溫聲:“我哥哥也是讀書人,可惜被賊人陷害,連春闱會試都沒機會參加。我也覺得這次會試非常不公,因此借着見姐姐的機會,來向皇上禀明不公。諸位的冤屈,我會代你們陳述。”
說完,略微行了一禮,轉身朝宮門走去。
荷葉爲她撐着傘,忍不住悄悄回頭。
那些書生交頭接耳,私語聲裏滿是驚詫。
顯然,他們沒料到靖王世子的未婚妻,會爲他們出頭。
姜太傅的臉色很不好看。
南寶衣的一舉一動,都代表着蕭弈。
她爲這些舉子送來了那麽多蓑衣和熱姜湯,她顧及到了每個人,而他剛剛卻隻幫一個人披了件兒蓑衣,顯得他十分上不得台面。
他撫了撫胡須,感慨道:“不愧是蜀郡首富,能一口氣拿出這麽多蓑衣和暖壺,真是大手筆。不像我姜家,兩袖清風了這麽多年,連袖口都是打補丁的。”
說着,故意露出打了補丁的襯袍袖口。
書昶永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贊歎:“大人連舊衣都舍不得丢棄,真是高風亮節,實乃我輩楷模!”
這馬屁,令姜太傅舒服了些。
他笑笑,謙虛地擺擺手。
宮門前。
顧崇山恰好策馬而來。
馬蹄濺起的雨水打濕了南寶衣的裙擺,荷葉急忙皺眉護住她,忌憚地盯着這位陰晴不定的九千歲。
南寶衣仰頭看他。
一個月沒見,他的傷勢已經恢複。
他面無表情,“進宮?”
南寶衣點點頭,“與姐姐多日不見,心中十分想念。”
顧崇山望了眼遠處那群長跪不起的舉子,低笑:“爲了春闱會試的事,宮中已是鬧翻了天。揀這個時辰進宮,南家小丫頭,你覺得本督主會信你的鬼話?”
然而信不信的,南胭的侍女已經迎到了宮門口。
她福了一禮,把令牌給禦林軍看,“皇上疼惜充容,允許充容請郡主妹妹進宮,姐妹團圓。”
南寶衣眸色微動。
南胭好手段,這才進宮幾個月,就已經爬到了三品充容的位置。
宮女又對她恭敬道:“郡主随奴婢來,充容已在等着您的。”
宮巷綿長。
南寶衣慢慢走着,聽着背後傳來的哒哒馬蹄聲。
顧崇山就跟在她身後,不遠也不近,她甚至能察覺到對方陰沉沉的目光,始終聚在她身上。
朱紅的宮牆,明黃的琉璃瓦,在雨幕裏盡皆失色。
她記得這道宮巷,就是顧崇山鞭笞她以後,如同拖拽死狗般,拖着她穿過的宮巷。
她暗暗捏緊手帕,下意識走得更快些。
顧崇山把她細微的動作盡收眼底。
腦海中,掠過一些不怎麽美妙的記憶。
似乎有人在喊疼。
那個姑娘渾身鞭傷、宮裙破碎,露出外翻的鮮血淋漓的皮肉。
鮮血打濕了她的鬓發,黏黏膩膩地貼在頰上,醜陋極了。
他毫無憐憫之心地掐着她的手臂,拖着她穿過這道宮巷。
正是百官進宮朝拜的時辰。
蕭弈穿着一絲不苟的官袍,面無表情地與他們錯身而過。
他看見蕭弈垂落在袖口的雙手,青筋暴起。
他看見蕭弈的鳳眸泛起了紅血絲,是隐忍至極的神情。
而他站在宮道盡頭,目送蕭弈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爲拿捏到他的死穴,而感受到酣暢淋漓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