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待人員的帶路下，顧禾走進這座半現代的木造會館，踏着木地闆到了一個面朝後庭院的大客廳。
客廳的布置簡單，中間擺着一張長餐桌和許些椅子，上方木天花闆懸着一盞古燈籠造型的吊燈，通過一整面打開的推拉門，能看到庭院裏的竹子、松樹與其它草木。
雖然是入冬的時節，庭院仍有着怡人的青翠。
這種景象在壽惠街那邊真不多見，顧禾看着不由想從門廊出去庭院走走。
隻是那些似乎無處不在的黑衣男人身影，讓他打消了主意，還是老實待着吧。
“媽耶，雅庫紮的資産還真不少。”
顧禾心裏嘀咕，想想闆田公寓一個小房間就值那麽多錢，這個武雄館不得起飛咯？
當然這種地方是無法估價的，這是雅庫紮的一條根。
雅庫紮的總部随家主本部而變，而五代目雅庫紮的本部是長野組，在仁清街那邊。
因爲仁清街與港灣區接壤，起家于港灣碼頭工人幫派的雅庫紮前身山島組，這初代目本部也是在仁清街。
但在三代目時，雅庫紮就拿下草園街和壽惠街，完成對整個歌舞伎町的擴張了。
所以這邊也是曆史悠久，又因爲三代目講“極道即俠道”，曾經作爲三代目總部的這邊街頭，更受這種理念的影響。
初代目、二代目都是山島組，三代目是田剛組，四代目是淺仁會。
五代目是長野組的長野太男，成爲雅庫紮家主已經有二十六年了。
長野太男沒什麽功績，既沒有帶領幫派擴張到聖曼加區，也去不了港灣區，但算是守着了祖宗基業，歌舞伎町還是雅庫紮的地盤。
但長野太男不是毫無想法的人，十五年前骨血運動爆發，雅庫紮給了骨血區支持。
隻是随着骨血運動失敗，這座城市又走過這十五年，很多事情早已變得不同。
那次失敗削弱了長野組的威信，以及實際的力量。
最大的打擊是，“若頭”長野英夫七年前被當街行刺而身亡。
這還是一樁懸案，彩音小姐那時候已經退隐了，并不清楚内情。有說是内部派系争鬥，也有說是銀行安排的刺殺，作爲對雅庫紮當年支持骨血運動的報複。
這種報複是密謀已久的，長野組失去若頭，六代目的傳承就變得無法順利。
這樣子，一直滲透着歌舞伎町的三藤公司就有機會扶起自己的代理人。
如果六代目雅庫紮成了三藤公司的暗手，這個區就變天了，銀行對這座城市的掌控又更進一步，全城的街頭力量都将受挫。
因爲歌舞伎町是流光城最古老的街區之一，東南面接壤着花園區、港灣區。
歌舞伎町事實上是在這座城市的心髒位置，不是拳區、城寨區、三腳區等區可比。
這種争奪也發生在東土街那邊，東土街的西面接壤着中心區與花園區。
現在，随着家主長野太男越來越年邁，守成的力氣都快沒了，若頭的位置又懸空多年，雅庫紮的内部鬥争其實越發激烈。
雖然北野老頭也說過，長野太男的兒子、義子還有很多，但不是每個都有超凡天賦，更不是每個都能長進出息，義子又始終差着一層血緣。
因此這些年下來，反而是長野月織成了“若中頭”，第二後繼者。
在雅庫紮，一個女人要獲得跟男人的同等地位，必須比男人強三倍。
長野月織不但有着高檔超凡天賦，是傳統雅庫紮的切肉者，而且在很多方面，她都做得很好，又因爲堅持“任俠道”的綱領，得到很多老輩的支持。
在顧禾看來，像長野小姐這種人，某些方面還真是伊麗莎白需要學習的對象。
一個女人能在雅庫紮拼到若中頭，甚至有望成爲六代目，可真的不簡單。
隻不過，雅庫紮，一個男人的幫派，仍然帶有一些鮮明的舊世界東方傳統觀念。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要成爲家主，就算強了三倍，也不太行。
因此，很多老輩又不支持她。
現在長野小姐處境微妙，中間派做事總是以圓潤爲主，少壯派不服她，保守派又嫌她賺錢少，大家都嫌她是個女人，三藤又在不斷推波助瀾。
兩個月前雅庫紮發起的街頭暴動，就是長野小姐策劃和組織的。
那不但是要挽救街童，行任俠之舉，維護歌舞伎町的街頭利益，也是長野家族對于三藤公司以及外界的一次回應，長野組還在，雅庫紮還是五代目在做家主。
顧禾想過了這些，望着庭院裏被風吹動的竹林，感慨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三藤公司顯然不會就此罷休的，多年以來三藤都想拿下歌舞伎町。
但三藤最近在這吃的大虧，搞事的一個是長野小姐，另一個就是紅發莉茲。
現在這兩個女人要走在一起結盟，雅庫紮可能會更換協定方爲賽思集團。
如果成功，那不管對于長野小姐，還是對于伊麗莎白，都是突破，是個雙赢。
借賽思之力，也以紅雨之家失火案涉及雅庫紮叛徒爲口子去清理門戶，長野小姐可以讓雅庫紮逐漸擺脫三藤的影響，加強長野組和她若中頭的實權。
而伊麗莎白搞到街頭大朋友，有雅庫紮支持，紅雨之家就能辦大了。她再以歌舞伎町爲基，使賽思蠶食三藤的利益，同時推動銀行的改革。
這些，有的是顧禾想明白的，也有是彩音小姐提點他的。
這就是爲什麽這場會談還沒進行，長野小姐就已經傾向于與伊麗莎白結盟合作。
伊麗莎白-斯特林這段時間在歌舞伎町的一舉一動，其實長野小姐都看在眼裏，紅發莉茲是真想做出些有益街頭的事情來的。
可是……顧禾總有點忐忑，三藤公司的情報部門可不是吃幹飯的。
不會就這樣眼巴巴地看着長野小姐和紅發莉茲達成一緻的吧？
不過在壽惠街這邊，雅庫紮的分部弘達會是站在中間派的陣營。
長野小姐選擇武雄館就有這個原因，安全的考慮。
“媽耶。”顧禾在門廊邊上踱了幾步，自己本是魚塘一牛郎，這些事情不該他參與的。然而不知不覺之間，他發現自己已在漩渦的中心。
今天晚上就可以跟伊麗莎白進行神秘聯系了。
他還沒決定怎麽跟她說制食奇人、進補酒的事情。
這幾天他做了點實驗，可是因爲缺乏實驗對象，又不敢把酒給彩音小姐喝，也就還沒搞清楚需不需要老範的原酒……
飛機票，售價一千萬的飛機票。
賣酒也沒那麽快，顧禾抓抓頭，短時間内，這一千萬去哪裏找啊。
忽然，有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他便打起精神，隻見從客廳門口那邊走廊，走進來了一群戴有山菱紋章的黑衣男人和女人，而裏面爲首一人，正是長野小姐。
長野月織，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實際年齡也沒大上多少。
她一頭男兒般的黑色短發，身形不算高大，穿特派員的銀黑色蝙蝠袖正裝，佩着一把武士刀，右手的拇指上有着一枚切肉者的大号銀戒指。
衣袖擺動之間，可以看到她的兩條手臂，上面都布滿了色彩鮮豔的花紋刺青。
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淡淡微笑，單眼皮眼睛裏有着一絲極道人物的威嚴。
“長野小姐。”顧禾老老實實地朝她鞠了一個躬，沒有失禮。
這位人物可不是什麽大和撫子，就算她不介意，她周圍的雅庫紮都不肯放過他。
“天使。”長野小姐點頭說，“我從久美子、美田夫人那都聽說過你了，我對你的玩偶程序‘十倍觸手’很有興趣，聽說那非常強。”
“美田夫人過獎了。”顧禾連忙道，“也就那樣，也就那樣。”
長野小姐揮揮手，讓随行們都退下去了，她走到門廊邊，望着庭院的風景。
“我知道你和洛娜-盧德之前綁走了潘多拉，現在怎麽樣了？”
“昨晚就放人了。”顧禾從潘多拉那知道長野小姐的态度，所以沒有隐瞞：“她們現在同一陣線，潘多拉也希望能救活那位人物。”
“嗯。”長野小姐說，“我是很支持的，如果需要資金，長野組能酌情幫忙。”
這一點，顧禾已經了解。
長野組當年支持骨血運動，長野英夫和羅頓-盧德還是朋友。
對于長野組，“骨血佬朋友”這個标簽是無法撕下來的，尤其長野組以俠道爲綱領，是不會做背信棄義的事情。
所以這些年來，骨血佬才會在歌舞伎町有容身之地，相比在城内其它區處境都好。
在這個事情上，長野組要重塑威信，并不能通過撇開骨血佬來完成，隻能幫助骨血佬重站起來。隻是，雅庫紮也不敢再明着做什麽，不是時機。
因此骨血之女可以大搖大擺在這裏混，但之前想過加入雅庫紮，他們卻不收。
但是，長野組有在暗中做一些事情，此前連骨血之女都不知道。
當潘多拉出現，帶來“可以複活羅頓-盧德”那樣的驚人秘密，長野組最後決定重金買下她的加密文件看看究竟，介紹了麗彩當移交數據的中間人。
長野組是希望羅頓-盧德能複活的，骨血佬越有力量，長野組越穩。
但這樣那樣的舉動，内部消息的走漏，引起了三藤公司的注意。
北野老頭以前作爲長野太男的舍弟，長野組的重要老輩份，他的兒子就成了三藤拿來敲打警告的對象。
老雅庫紮是一群老流氓，但他們的孩子，很多人上過學讀過書，變得不一樣。
“企業舍弟”，是指不打打殺殺，隸屬于幫派、經營一些周邊生意的小公司。
就是由這些小輩來操作，北野和也亦是讀的金融經濟專業，隻是從江谷大學畢業後，他沒有回來歌舞伎町進入企業舍弟，而是留在江谷區。
全因爲一股大學生的天真與傲氣，對于父輩的厭惡，對于流光夢的幻想。
後來，在原藤陽介的操作下，他成了索菲娅-阿米克的腦奴。
“你覺得伊麗莎白-斯特林這個人怎麽樣？”這時候，長野小姐問道。
“呃。”顧禾想了想，“是個好人，至今爲止，配得上英雄系。”
他不會搬弄是非，怎麽會呢，他和長野小姐是天然盟友，利益是一緻的。
不管是魚塘、洛娜、伊麗莎白，現在都與長野小姐是同一陣營，有着相同的方向。
長野小姐能成爲六代目，紅雨能越辦越大，洛娜能複活羅頓-盧德振興骨血佬。
大家方向一緻，都有着改變這座城市的目标。
“她在很努力融入街頭。”顧禾又再說，“她爲了紅雨之家真願意拼命的。”
長野小姐應了聲，當下沒再問什麽，客人也快到了。
過不多時，就有人前來通報，客人一行人已經進入武雄館。很快，外面走廊又傳來腳步聲，顧禾就見到伊麗莎白走進了，旁邊跟随着她的安保和一些雅庫紮。
“長野小姐。”伊麗莎白當然不需要鞠躬，主動地熱情笑呼。
她的紅發飒爽利落，身穿橙色風衣、喇叭褲，手持外形華麗的電子長劍。
她帶着的安保人員不多，顧禾認出了朱蒂，绫子，還有悟真和尚。
馬上，伊麗莎白讓他們都退下去了，這個大客廳裏隻剩三人。
趁長野小姐一個轉身沒留意，伊麗莎白向天使擠了擠眉目，多多拜托了。
顧禾對她點頭，心裏想着：鵝啊，隻要你不侮辱山菱和俠道，就沒什麽問題的，你是會犯蠢，但應該不會犯那種蠢。
“雅庫紮，最早是别人對我們的稱呼。”
長野小姐開聲說了起來，“本來不是什麽好的意思，可是初代目認爲，我們可以賦予這個詞新的意義，另一個意思，‘極道’。
“這是在舊世界的時代，我們文化中對于俠客的稱呼。就算你是個賭徒，隻要你行俠仗義，就可以稱爲極道。而‘任俠’，它的意思是血氣方剛的男兒應該有的品質，有着仁善之心，會幫助弱小。
“任俠加上極道，‘任俠道’，這就是三代目定下的雅庫紮綱領。”
長野小姐笑了笑，望着那紅發少女，“就是我們這些流氓混混，在流光城裏自稱是俠客。斯特林小姐，或許我應該稱你爲紅發莉茲，我從你那裏看到了任俠道的精神。”
“俠道精神，騎士精神。”伊麗莎白認真說，“都有相通之處，爲俠者即是英雄。”
看吧，就說了，顧禾心裏嘀咕，她們差不多是一類人，還有着相同的利益。
這次會談不會艱難的，他和劍寶應該都不用怎麽操心。
兩人打過照面，沒有立即就談正事，隻是繼續閑聊，互相熟悉。
說着說着，長野小姐想到了什麽，“莉茲，你有刺青嗎？”
在這個城市，刺青太平常了，也并不是街狗的專屬，銀行人也會有的。
隻不過時尚風格不同，也是沒有那麽浮誇豔麗。
“還沒有。”伊麗莎白如實說，“我不是不喜歡，但我覺得要有際遇去刺，刺青才有意義，我還沒有那樣的際遇。”
“我們的首席刺青師雕保東就是這樣的主張。”長野小姐看向了顧禾，笑道：“我聽久美子說，天使你前幾天在雕保東那裏刺了一個刺青，很好看。”
“有這事？”伊麗莎白也望向了天使，頗感興趣。
“呃……”顧禾迎着她們倆的目光，這擺明就是讓他秀一秀後背的刺青。
彩音小姐早就料到有這一出了，特意讓他上身隻穿了件夾克，這樣一脫下夾克就能秀，而不用又脫T恤又怎麽的顯得笨拙。
秀背肌，秀刺青，讓她們開心，牛郎的本職工作……
“那先别吧。”長野小姐見顧禾不太樂意，就擺手讓他不用秀了，轉而笑道：“等晚上你給我們搓背的時候，自然能看清楚。”
啥子？顧禾一怔，給你們搓背！？
别說他了，伊麗莎白也是微怔，但立即反應過來，對，搓背。
大夥兒一起去澡堂是雅庫紮的特色，泡澡，搓背，晚輩給前輩搓，下級給上級搓，這都是能增進情誼的，是屬于任俠們的浪漫。
也是因此，雅庫紮的刺青多數都在後背上。
長野小姐邀請她去澡堂是友誼之舉，如果她推三推四，那不就是瞧不起人嗎。
“是啊。”伊麗莎白也就一笑，“留着晚上泡澡搓背的時候看。”
顧禾欲言又止，終究沒說什麽，行吧行吧，搓背而已……
她們雖然不是同齡人，出身背景又截然不同，拿着天使打趣笑談卻沒什麽差異，氣氛就這樣變得活躍，話題也漸漸轉向正題。
由于還沒深入到具體條件，顧禾還在陪着，沒被長野小姐叫出去。
但因爲當下的局面，共同的利益，她們的合作幾乎是必然的。
還有着一天的時間慢慢談呢，他們都這麽想。
然而這個早上還沒過完，三人正坐在餐桌邊，一邊喝着清茶，一邊談着。
突然，外面有匆急的腳步聲奔來，還伴有低沉的喘息，長野小姐頓時疑惑地停下。
顧禾隻見一群黑衣雅庫紮走到門口，裏面有特派員的身影，而長野小姐的軍師“若中頭顧問”真田先生，中年的臉龐繃緊，有着震驚與悲痛。
與此同時，朱蒂也在走來，見門打開就不必敲門，似乎亦要報告什麽。
“長野小姐，家主他……”真田先生悲聲，看看顧禾和伊麗莎白，“家主他……”
“說。”長野小姐皺緊了眉頭，已是隐約有什麽猜測。
“家主他剛剛被發現倒在靜室裏，醫護團隊急救無效，初步診斷是因爲突發心肌梗塞，家主已經去世了……”
真田先生的聲音悲沉，四周的黑衣雅庫紮們聞言紛紛彎下腰身，眼眶泛淚。
長野小姐的面色一下全變了；伊麗莎白的藍眼睛微微睜圓。
嗡的一聲，顧禾茫然地張大嘴巴。
雅庫紮五代目，長野組組長，長野将男，死了。
但若頭的位子，還空着。
若中頭是個難以服衆的女人，剛剛有發展上的轉機。
怎麽可能，不可能會這麽巧的，她們今天會談，就今天出事……
“斯特林小姐，我們需要馬上離開這裏。”朱蒂不得不當衆說道。
一瞬間，伊麗莎白腦海裏閃過很多的想法、很多的可能，卻知道自己如果走了，将會永遠失去這個街頭大朋友、這個升變機會。
而且，如果長野小姐成不了六代目，雅庫紮、歌舞伎町被三藤控制了去……
紅雨又哪還有什麽立足點？
伊麗莎白知道，自己不能失敗，隻要失敗一次，聯合區就不會再給機會，她就隻能當個特障人了，這正是敵方棋手想要看到的結果。
“朱蒂，說出已知情報，好讓長野小姐也知道情況。”她決然道。
“有很多不同分部的雅庫紮人員，正在向武雄館這邊聚集。”朱蒂當即報告，“警視廳剛剛成立了‘雅庫紮解體作戰本部’，可能要趁機發動清掃行動。”
長野小姐聞言，面色變得更加沉重，發紅的目眶沒有淚水。
“長野小姐……”真田先生帶來另一個壞主意，卻是意料之中的，“關于是不是推舉你爲六代目，最高幹部們的意見不一，有幾個分部威脅要分裂成立新的雅庫紮。”
這是一場戰争，戰争已經打響了。
要麽赢，要麽輸。
顧禾霍地站了起來，往四周張望，我、我，能不能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