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時,丹台山的天氣十分清冷,到處白茫茫一片。在山腳、半腰的衛營炭火充足,美酒佳肴也不缺。
觀裏,更是果香清溢,暖融融的。
姜氏帶着女兒,卓姬母女和女婿在觀外設置香案。白雪皚皚,青煙袅袅,一行人朝着京城方向畢恭畢敬地遙祭先祖與神明,祈求來年諸事順遂,兒孫均安。
遠在丹台山,無别的事可忙。
元昭身邊的玳瑁和姜氏身邊的琥珀,領着一批婢女忙于松林之間采收清冽純淨的雪水。将之藏于甕中,數年之後燃風爐,煮香茗,品取那一抹清冽甘芳。
這不,姜氏從侯府帶了一甕來,與卓姬和五姑娘、女婿遊長庚共嘗。
“百花俱茶,茶葉與花蕊密封于籠,隔日自香。”卓姬一邊煮茶,一邊道,“煮茶的泉水也很重要,像那宮裏賜的岩蓬茶,用九安山的百花泉水慢煎爲佳。”
岩蓬茶,九安山的崖壁長出來的一種藥草,制茶飲之,有化痰下氣,解膩醒神之功效。
因是石頭縫裏長出來的,便叫岩蓬茶。
“據說,此茶用别處的水,即便是松山清泉之水,味道也大不相同。”遊長庚遺憾道,“可惜啊,那茶的量太少……”
數量極少,唯皇室獨有。
“等三郎将來立下戰功,或有賞賜讓你們沾沾光,一品滋味。”姜氏笑道,眸裏流露一絲感慨,但無遺憾。
北蒼時期,那每年分到的岩蓬茶被侯爺拿來漱口用。擱尋常人家,必定說他暴殄天物。而眼下,孩子們生不逢時,估計此生連味兒都聞不到了。
姜氏說罷,瞅瞅坐在不遠處彈琴的女兒,蹙眉:
“昭兒,你彈的什麽曲兒?大過年的……”
琅牙琴的妙音悅耳動聽,然而所彈之曲透着一股嚴寒風侵的悲涼之意,煞風景,甚至有些敗興。
“那什麽‘煙雨令’,太子殿下派人送來的。”元昭頭也不擡,邊彈邊道,“我好不容易才練熟,多彈幾遍,下回就能練别的了。”
太子命人送來的曲譜,能不練麽?這是她唯一能抱的大腿。
旁人來問,她大可說不會彈;若是太子的人來問,那必須熟啊!正如前陣子的曹乙,不就問了麽?否則,人家堂堂一東宮大内侍,哪有閑工夫聽她彈琴?
她是郡主又怎樣?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曹乙絕非一般的小鬼,他若故意傳錯一個字,能讓她或家裏任何一位親朋人頭落地。
一聽到曲名兒,姜氏微閉雙眸,掩飾眼底的鄙夷。堂堂皇族,所行之事處處透着一股小家子氣。
既然一時殺不得侯府,何不爽快放手,讓對方歡樂自在一時?非要既顯擺他們皇家的氣量,又生怕侯府過得太自在,時時在背地裏使些下作手段膈應人。
“我兒可知此曲的來由?”姜氏抿口茶湯,問道。
“知道啊,那又何妨?”元昭渾不在意,繼續彈,“我用琅牙琴彈這‘煙雨令’,負負得正,來年必有好運。”
“負負得正?”不僅姜氏,在座衆人全愣了。
“雪上加霜爲重,晦到極點成祥,有以毒攻毒之妙。”元昭歎氣,“阿娘,你們聊你們的,别幹擾我練琴。”
啧,瞅瞅這孩子話,姜氏和卓姬對視一眼,無奈而笑。大家未嫌棄她彈的曲子晦氣,她倒好,竟嫌大家吵。
“卓姬,你可記得侯爺年青時彈的那兩首曲兒?”女兒彈的琴實在擾人,姜氏想法子吸引她的注意力。
卓姬聽了夫人的詢問,會意一笑,溫聲道:
“記得,妾身學藝不精,雖能彈完整曲,卻難解其意。侯爺曾評,我僅習得一點皮毛,其中精髓一竅不通,不知郡主可有興趣學?”
“好呀,”元昭擡眸,燦然一笑,“原來阿爹還會作曲?曲名兒是什麽?”
“一首叫‘閑仙遊’,另一首叫……‘忘情賦’?”卓姬不太敢肯定,遲疑着瞅瞅姜氏。
“忘情賦?”五姑娘無暇跟着念了一遍,疑惑地和夫君遊長庚對望一眼,“父親作的?”
難以置信,父親平日裏威嚴無比,居然作過那麽天真幼稚的曲兒。
“正是,”姜氏點頭,“它本名又叫‘上清忘情咒’,據說練到一定境界能夠六親不認,超脫自然,天人合一,臻至化境。”
“很明顯,阿爹失敗了。”元昭不無遺憾道。
她就是活生生的證據,有情是因,她是果。可憐的阿爹,連成仙的曲兒都譜了,卻不得不重返塵世爲人父,更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一枚大殺神。
“你就說學不學吧?”姜氏徑自問道。
侯爺是學不成了,她相信自家的孩子也學不成,心思太重了。學給旁人看看倒也無妨,關鍵時刻還能用來作借口。
“學就學吧。”山中無甲子,歲月猶漫長,不學技藝怎打發時間?元昭無所謂道,“我本無情,何來忘情?阿爹當年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
無暇噗哧一笑,道:
“郡主妹妹還小,怎知自己無情了?”
“我若有情,哪有今日的自在?”元昭坦然道。
該跪跪,該爬爬,該打打,順勢而爲,又名無爲。既不難爲情,更不怕那勞什子的自尊心,怎能不自在?
卓姬娘仨:“……”此話,聽着不對勁。
“當年你爹也這麽說的,”姜氏則一臉的果不其然,“卓姬,彈一遍給她聽聽。”
實在不想再聽那什麽煙雨飄零,那隻不過是落魄子弟的無病呻.吟。毫無内涵底蘊可言,純粹是太子用來膈應侯爺的。
“好。”卓姬欣然應道。
“主母,嶽母,長庚還要下山巡視,先行告退。”遊長庚行禮道。
季管事和呂參軍都不在這兒,即便有焦副将在,仍須小心謹慎。
“去吧。”姜氏颔首。
“小心點。”無暇關切道。
遊長庚點了下頭,恭身退後幾步,這才轉身昂然離開。表面神色如常,腦子裏卻翻江倒海,那句“我本無情,何來忘情”在不停回響。
兩位夫人或許覺得那是小兒之言,他卻嗅到了山雨欲來的預兆。
龍鳳終有一鬥,血雨腥風終難避免。
男兒無懼兵戈之象,隻怕妻兒遭池魚之殃。而他有護主之責,對妻兒恐難周全。但願那日晚些到來,待孩兒長大成人,能夠及早護母抽身,遠離這場争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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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