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不起的人先擱置一邊,北月彥回到内室,從束緊的袖口處取出一小節竹管,遞給公直道長:
“季五今日送來的,你看看。”
公直道長接過輕輕一擰,竹管斷開,從中取出一團卷紙。打開看了看,呵呵地笑了兩下。
“徒兒心善,不錯。”
殺或不殺,都行,順其自然嘛。
“尋常人家的女子心善是好事,我北月氏的女兒心善……”恐就危機四伏了,北月彥眸裏露出一絲失望,“也罷,讓她母親爲她覓一戶厚道人家便是。”
小錯小懲,像出賣主子這種奴婢,即便無心也應杖殺,以儆效尤。上行下效,爲保性命,奴仆們日後行事才會權衡利弊更加謹慎。
是人都會犯錯,但賞罰不當,家法形同虛設,後宅絕對一團亂。
昭兒自小與皇室之女合不來,又有亡國之後的敏感身份,更與孟家二公子退過親。
樁樁件件,嫁入權貴之家是不用想了,隻能嫁平凡家庭,且必須是庶民。因庶民不會對她挑三揀四,庶民卑微,皇家人看到她如此落魄,或許不屑爲難。
否則,但凡她所嫁之人有些家底,都逃不過滅門之災。
“侯爺多慮了,她的未來恐怕由不得你等擺布。”公直道長不甚樂觀道,“這孩子心高氣傲,嫁不嫁得出去尚屬未知數。”
“哦?”北月彥一聽,憶起曾經聽過的一件舊事,“對了,道長,太蔔劉簡曾替小女批算過,說她命格過于剛硬,克夫……您看……”
劉簡這人,他以前聽好友鳳炎,也就是當今聖上提過。那時仍是北蒼,北蒼有國師桑伯占蔔國運吉兇,故不以爲意。
隻記得當時,鳳炎誇姓劉的有真本事,不知可信否。
“一派胡言!”徒兒被诋毀,公直道長滿臉不悅,有些話湧到嘴邊又不甘願地咽回去,“……她這命硬是硬了點,形勢所迫,硬才能活。克夫一說無稽之談,不必杞人憂天。”
什麽破太蔔?半吊子的江湖術士,滿口胡言。
呼,他言之鑿鑿的樣子,不似寬慰之辭。北月彥安心不少,欣慰地點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
公直道長斜他一眼,忍了又忍,最終什麽都沒說。
“最近接二連三的刺殺,證明昭兒的歸期不遠了。”但有人不希望她回京,北月彥皺眉撫須,“鳳氏子孫心胸狹窄,昭兒以後的處境隻怕更難。道長,這些時日就拜托您好好教導了。”
“好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公直道長不廢話,起身道,“此間事了,貧道也該回去了。侯爺,你們父子多保重。”
北月彥起身作揖,把道長送到府門口。
月色當空,看着道長騎馬遠去,他心緒起伏,神色愧疚,對小女兒的愧疚。世人皆知他重視嫡系,殊不知,這既是事實,亦是他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
血脈爲重,在亂世,無論嫡庶。
若在太平盛世,嫡系子女當然更受器重,身份無比尊貴;庶子女無論再能幹,也隻能成爲嫡系的輔助,不得僭越。
上行下效,家國方能安治。
但在危難時刻,比如現在的北月氏,整個家族随時傾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嫡系要承擔起家族存亡的責任。
比如犧牲自己,給庶弟妹留一條生路。
然,嫡長子亡故,正室夫人一直無所出。爲保住其他子女,北月彥從側夫人鳳氏,亦即當今長公主的兒女當中選一位記在嫡母姜氏的名下,成爲嫡次子。
嫡次子邕,字仲和,家中排行老二,現年22,是國家典藏室的一名守藏史。無甚權力,每天在典藏室整理書籍,平時做做雜務,奉命找找資料什麽的。
他成了北月的嫡系,又有鳳氏的血脈。不到最後一刻,皇室會對他網開一面,留他性命。
本來,隻剩下庶子女在京的北月彥再無所慮,無奈人算不如天算,被診定無法生育的姜氏居然爲他添了一名嫡女。
事實證明,與仲和這位假嫡子相比,元昭這位真正的嫡女顯然更有分量。
這一點,從她嬰孩時期,便一直受到死亡威脅可以看得出來。所以,嫁入尋常百姓家,不過是做父母的一廂情願罷了。
别說婚嫁,就算死,她也要經過皇室的允許。
死遁更加不可能,萬一引起皇室的猜忌和憤怒,北月滅族将成爲事實。
身爲家主,他不能這麽自私。
……
日複一日,深秋将至。
時隔半月,邊境的疫情沒了,吳督軍和官員們一直在城裏駐守的消息傳出後,逃離南州的百姓們紛紛推着家物什返回家中。
而将軍府裏一如往昔的甯靜,和院牆外忙碌的車轱辘聲形成鮮明的對比。
院裏,一位小童呈夏蟬之姿貼在牆邊,冒出半個小腦袋,饒有興緻地看着行人從牆外的街道匆匆而過,欣賞着人間百态。
自從師父告知她前線無恙,父兄無恙後,元昭終于定下心來上課。
偶爾偷個懶,挂在牆上看看外邊世界的繁忙。
“郡主,好消息——”
正看得高興,身後傳來何春欣喜的呼聲。她回頭瞅了瞅,雙手一松,躍下牆頭問:
“什麽好消息?”
“将軍派人回來傳話,說聖上有旨,讓郡主年底回京。”何春高興地說,“終于能去京城了!我和錦娘從未去過京城呢!”
元昭一聽,撇撇嘴角,一臉無趣道:
“京城有什麽好?規矩甚多,去了你們一準後悔。”
“後悔也得去啊,這是聖旨!”何春樂呵道,“季管事讓屬下來問問,郡主您有哪些行李要收拾帶走的?雖然離啓程尚有半個月,早早收拾妥當心不慌嘛。”
“我阿爹和三哥呢?他們回不回?”元昭不情不願地揚眉問道。
“回!一起回!”
這不,季管事一接到消息便去忙着收拾侯爺父子的行李。小郡主是女兒家,由何春、錦娘吩咐婢女收拾,他不便插手。
噫?!元昭驚喜萬分,“真的?!他們也能回去?”
“當然是真的,假傳聖旨可是要砍頭的。”何春見她眉飛色舞的小模樣,由衷一笑,“京裏另派一名武将前來接替侯爺,估計侯爺這回能在京裏呆一陣子。”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喜事!
能有這番恩典,全靠孫内侍監回去禀報,說小郡主在邊境吃盡苦頭,還被某些将領取笑她長得與父親不像。
另外,此次的邊境危情朝廷業已知曉,是吳督軍和趙監軍同時上的折子。兩人如實陳述了定遠侯父子的表現,深得聖心,才有了這道聖旨。
“吳督軍會替我阿爹說好話?”元昭先是疑惑,繼而一臉恍悟,陰謀論道,“哦,他是怕我阿爹回京參他一本吧?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小人!鄙視他!”
噗哧,何春暗笑。
小郡主妙語連珠,經常說些令人發笑又頗有道理的話,真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