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崗岩石階上。
披着長袍的老人注視着台階下的那個年輕人,渾濁的瞳孔不禁浮起了一絲懷念。
像……
實在是太像了。
不過到底不是……
活得太久的人身上會有一股鼻子聞不見、卻能用眼睛看見的腐臭味兒,如果是和自己一樣活了兩百多年的老怪物,他一定能夠看見。
但很顯然,他面前的這位年輕人身上并沒有那種味道。
這麽說來隻有一種可能了……
想到了那唯一的可能性,老人的眼中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惆怅。
而就在那老頭觀察着楚光的時候,楚光也在打量着他。
光看臉上的皺紋,他已經分不出來這家夥多少歲了。
或許對于這位首席先生來說,壽命已經成爲了一個虛無的概念。
不過他的心中卻沒有半點羨慕。
有死才有生。
不死不滅的是石頭,同時也是對活人的詛咒。
大裂谷就是這樣的存在,生活在這兒的人無論老少都暮氣沉沉,像從山頂上滾落的碎石。
而也正是因爲這股陳腐的氣息,才激起了自由邦的反抗與對自由的極端向往。
沒有人願意一出生就在棺材裏,并且在肉眼可見的未來成爲陪葬。
相對于見證了整個廢土紀元的起源城而言,由廢土客們組成的布格拉毫無疑問就是那個嬰兒。
楚光的腦海中忽然湧現了一個跳脫的想法。
這家夥就好像奇幻小說中的亡靈……
“應您的邀請來到大裂谷,”楚光向老人點頭緻意,随後用眼神示意某個不由分說跑來攀關系的大孝子一邊玩去,接着繼續說道,“我和您一樣,老早就想拜訪您了。”
周賢霖撓了撓頭,倒也能讀得懂空氣,這不是自己能插得上話的場合。
看了一眼識趣離開的某幸存者勢力首領,老人面帶笑容的重新看向了楚光,語氣溫和的說道。
“很精神的小夥子。”
“……你是說我?”
“不,”老人搖了搖頭,微笑着說道,“我說的是你徒弟。”
楚光微微一愣,随後才意識到這老頭在說誰,慌忙否認道。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從來沒收過徒弟,也從來都沒教過誰!”
看着慌忙否認的楚光,老頭哈哈笑了笑,用打趣的口吻說道。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沒修好那是個人造化,哪有學不好就怪老師的道理?放心,沒人會怪你的。”
眼看這老頭聽不進去人話,楚光也放棄了和他解釋的打算。
得虧這裏沒有記者。
要不他就是跳進天水也洗不清了。
那老頭倒也沒有繼續拿他尋開心,一番打趣似乎隻是爲了緩解生分的氣氛。
站在台階上的老人稍作等待了一會兒,等到楚光走上台階之後,便走在了他的旁邊,用閑聊的口吻繼續說道。
“……其實伱倒也不必自責,國王摔了一匹駿馬,輸掉了一場戰争,亡了一個帝國,看似令人惋惜,然而跳出整個故事來看卻也沒什麽好遺憾的。就算那匹駿馬沒有摔倒,戰争也未必會赢,而一個帝國的衰落,也未嘗不是另一場興衰疊起的開始。”
見這老頭和水壩城的故事過不去了,楚光也忍不住損了一句回去。
“所以說人聯的覆滅對你來說也是無所謂的麽,反正未嘗不是另一場興衰疊起的開始。”
楚光本以爲這老頭會啞口無言,卻沒想到他臉皮竟如此之厚,居然幹脆地點了下頭。
“我确實是這麽想的,而且越來越肯定自己的想法了……廢土紀元正在成爲曆史,你們不就是過往的延續嗎?不同于我們,來源于我們,比我們更先進,更開放,對未來充滿夢想。很快你也會有自己的孩子,而到了那時候你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楚光有些意外的看了老人一眼,沒想到自己能獲得這樣的評價。
這應該算是誇獎?
思索了片刻,他開口說道。
“但我并不想這麽理解,這會把對曆史的研究變成算卦,将苦難正當化。”
老人搖了搖頭。
“我從來沒有說廢土紀元是正确的,隻是想告訴你它是繁榮紀元種下的‘果’。很久以前,我和一個叫教授的家夥讨論過這個問題,這其實也是他的一部分觀點。”
楚光皺起了眉頭。
“教授?”
他猛然間想起了一段錄音。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從 B2區的某個警衛的房間裏得到的,裏面記錄了“血手日記”中沒有提到的故事之外的故事。
那個教授似乎和404号避難所的初代管理者有着很深厚的交情,甚至搞不好可能和或者是同一個人……而這也是他在那時做出的猜想。
看着陷入沉思的楚光,老人似乎懷着某種期待一樣,用很輕的聲音繼續說道。
“很多人都已經忘了他的名字,也可能壓根就不知道,但廢土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他的幫助,或者間接受到他的影響。學院的人應該還記得他,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和他們聊聊……雖然很遺憾,最有發言權的‘結論’并沒有來這裏,來的隻是他任命的首席技術官。”
楚光有些頭疼的按了按眉心。
“……你們的名字都太有個性了,人聯時代都是這樣的嗎?”
老人哈哈笑了笑。
“那個時代可太前衛了,一個人的一生中可能會有兩個名,一個是父母對他們寄予的厚望,另一個則是他們對自己以及未來的期待……當然了,隻是少部分人是如此,大多數人還是比較傳統的,甚至能夠通過名字的結構追溯到他們的文化起源。”
說到這兒的時候,老人沉默了一會兒,用很輕的聲音繼續說道。
“其實不隻是名字,很多東西都是,戰後重建委員會試圖用人聯的經驗挽救衰亡的世界,但我們很快發現我們仍然是我們,你們已經不再是我們。一些人試圖用計劃之外的辦法,一些人試圖将沒有做完的事情硬着頭皮做完,但他們大多數努力都失敗了,反而是我們未曾期待過的種子開出了花。”
“就拿尤裏烏斯來說吧,每一個反對他的戰建委軍官都怒斥他的同情心和軟弱會毀了人類文明,但事實上,人類文明還真沒有他們說的那麽脆弱,下了地獄的隻是他們自己——那些堅信‘必要之惡’的犯罪者和縱容他們的戰建委。”
“至于被他們瞧不起的尤裏烏斯則成了萬人敬仰的鐵血元帥……包括避難所的居民們,也是有許多人支持他的,否則鋼鐵之心号是怎麽飛起來的呢?僅靠威蘭特人自己的知識儲備是不可能完成的,包括回收他們自己的基因源碼。雖然後來在亞文特城的事情上那孩子确實糊塗了,但那也是後話了。”
楚光耐心地聽完了他的故事,若有所思的問道。
“你想向我表達什麽?”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遠處的停機坪,看着那個站在人群中手足無措的小周,淡淡笑了笑繼續說道。
“我隻是想告訴你,人聯對你們來說太遙遠了,你們有自己的曆史可以參考。”
“再一個,不必因爲害怕失敗而束手束腳,也不必因爲已經發生的錯誤而自責。曆史之所以循環往複正是因爲錯誤本身就是不可避免的,不發生在今天,也會發生在明天或者後天。摔倒的記憶會成爲支撐你們繼續前進下去的燃料,哪怕是跌倒了就爬不起來了,你們也可以作爲你們孩子的燃料,幫助他們走得更遠。”
“你還年輕,正是應該毫無保留的展現自己的鋒芒的時候,可别活成了我這樣摔一跤就爬不起來的老頭子。”
那雙渾濁的瞳孔仿佛看穿了自己。
與老人的眼睛對上了視線,楚光忽然從那渾濁的“鏡子”裏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那個束手束腳的自己。
不過他并不認爲這老頭說的一定代表了正确,而自己的選擇又有什麽不好。
聯盟唯一不受約束的存在就是自己,而他對自身的節制本身也是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而這老頭嫌自己的車速太慢,搞不好也并不是站在爲他好的立場上,而是希望自己和聯盟像人聯一樣,去做未來孩子們的燃料。
就像尤裏烏斯已經做過的那件事情一樣,軍團的解體成就了威蘭特人的輝煌,自己沒有像尤裏烏斯那樣膨脹,顯然是讓這老頭着急了。
看着眼神帶着一絲慫恿的老頭,逐漸明白一切的楚光慶幸自己沒有被繞進去,灑脫的哈哈笑了一聲,點破了這老頭下的套。
“看來人老了都會變成虛無主義,我得引以爲戒啊。”
老人的眉頭輕輕抽動,搖着頭反駁。
“這不是衰老的問題,而是和接收的信息有關,有的人行将就木還放不下心中的執念,也有的人人生才剛剛開始就已經步入了不惑之年,我不認爲這是什麽好事。你很出色,甚至比另一個你還要出色,我是相當看好你的。”
“……另一個我?”
楚光皺起了眉頭,然而那老頭卻是臉色一變,像說漏了嘴似的把嘴給閉上了。
“咳……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我還有點事情就送您到這裏吧,以後再聊。”
說完,那老頭轉過身去便要離開。
看着那個把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的家夥,楚光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們聊了這麽半天,這家夥甚至沒告訴自己他叫什麽名字。
“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那老頭頓住了腳步,駐足思忖了片刻,随後微微偏了下頭。
“名字……叫我千無吧,不過這名字我許多年都沒用了,你叫我也未必反應的過來。”
楚光點了下頭。
“無所謂,隻是禮貌問題。”
首席:“……”
目送着那個兩百多歲的老頭離開,楚光看向了一旁大裂谷安排給自己的随從,點頭示意那個穿着動力裝甲的大塊頭繼續帶路。
兩人向前又走了一段,進入了位于大裂谷最頂端的銀灰色建築。
整個建築就像一座平躺在山谷上的宇宙飛船,流線型的外殼與那透明的穹頂融爲一體。
這裏似乎是聖盾系統的核心,也是據說整個廢土上最安全的地方,甚至比避難所還要安全。
畢竟後者還需要考慮燃料的供給,而前者的腳下正躺着一片浩瀚如海的能源。
很久以前玩家們來過這裏,并且把拍的照片帶回了官網。
楚光當時就看過了那些照片,而且看的還是不帶濾鏡的版本,因此對這裏宏偉到誇張的場景倒也沒有太過驚訝。
然而就當他穿過銀色的活動門,走進大廳内部的時候,卻被眼前的一幕給愣到了。
隻見一台笨重而臃腫的“金罐頭”正站在大廳的中央,而一張熟悉的臉正鑲在那金罐頭的上方。
那家夥不是别人,正是他麾下的“王牌雙料穿山甲”——
戰地氣氛組!
而此刻站在這家夥旁邊的則是前軍團駐聯盟大使、如今凱旋城文官集團的重臣班諾特萬夫長。
雖然這家夥以前在黏共體會議上沒少和他吵架,但那純粹是因爲立場問題,哪怕吵出過肝火來,也無關私人恩怨。
而自從西帆港事件之後,聯盟算是幫了文官集團一把。
從那之後開始,凱旋城方面就和曙光城走得很近了,反而是與聯盟存在貿易往來的南方軍團由于地緣沖突,和聯盟漸行漸遠。
至于現在,由于威蘭特聯盟成立以及聯盟對凱旋城抗擊“死劑”不計成本的援助,凱旋城與曙光城也正處在如膠似漆的蜜月期,班諾特對于聯盟的态度自然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一瞧見走進大廳的藍色鐵罐頭,這老頭頓時眼睛一亮,滿面笑容和紅光的迎了上來。
“哈哈!親愛的管理者先生,真是好久不見!你還和以前一樣英俊!”
“你也是,還和以前一樣身體硬朗……”楚光的表情有些微妙,倒不是針對班諾特萬夫長的反差,而是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自己的小玩家。
顯然尴尬的不隻是他,蹲在黃金罐頭裏的某人已經沖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過班諾特倒是沒有任何的尴尬,而且也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老大腳趾已經摳緊,還在熱情洋溢的滔滔不絕着。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一下……我旁邊這位便是凱旋城的執政官,黃金铠甲的繼承者,威蘭特行省與巴托亞行省幸存者們的英雄!穿山甲先生!”
用抑揚頓挫的腔調說完了這段話,他頗有些炫耀的看着楚光繼續講着。
“他可是位了不起的人!關于他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看着已經快憋不住笑的楚光,戰地佬用力的咳嗽了一聲,打斷了班諾特的話,接着語速匆匆說道。
“好了,我的那點事情就别說了……聯盟的管理者,有件事情我想和您談談,請問您現在方便嗎?”
“人類會議前的閉門會議?”楚光用打趣的口吻說道。
戰地氣氛組哭笑不得地說道。
“正是……”
這出戲能演到現在純憑他臨場發揮,接下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演了。
楚光點了點頭,随後看向一旁的侍從。
“我需要一個單獨的會議室,可以替我安排一下嗎。”
那個穿着動力裝甲的侍從恭敬點頭。
“沒問題。”
……
另一邊,停機坪上正是一片騷動。
來自企業的飛機降落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以至于紅河聯盟的盟主不小心踩掉了水壩聯盟盟主的皮鞋,兩人差點兒打出外交事件來。
所幸大裂谷的士兵将兩人及時隔開了,并客氣地将其請回了各自的房間。
和聯盟這朵“帶刺的玫瑰”不同,理想城可是最純粹的富有!
尤其對于那些隻想暴富不想進步的家夥來說,他們可是比聯盟還要香得多的香饽饽。
比如奧多市長。
看到理想城理事會的代表從停機坪上下來,他的眼睛恨不得放出了金光。
而站在遠處看着他們的大裂谷首席,皺紋縱橫的臉上則是翹起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雖然“人類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目前還是會前的暖場,但其實從第一架飛機降落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拉開序幕了。
站在這裏的都是能夠決定廢土未來命運的人,無論是決定上億人的命運還是數十萬人的命運。
與其說是他的邀請函将他們帶來這裏,倒不如說是廢土上的幸存者們将他們推到了台前。
作爲舊紀元的守夜人,他将在這裏履行他最後的職責——爲這些新時代的弄潮兒們搭建一個屬于他們的舞台。
這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情。
至于最後的會議反而沒什麽值得期待的,真正值得讨論的東西往往在會議召開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就在老人欣賞着自己的傑作的時候,他的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老先生,請問您就是大裂谷的首席嗎?”
阿布賽克神色恭敬地注視着老人的背影。
之前楚光在與此人攀談的時候,他就在留意着這個老先生了。
當所有人都圍在停機坪前的時候,他眼看着沒機會擠進去,于是便靈機一動來了這裏。
直覺告訴他,這位也是能夠影響廢土局勢的重量級人物。
實在攀不上企業的大樹,夠上大裂谷的樹枝也是極好的。
婆羅人都是聰明到了極點的,隻是聰明的點各不相同而已。
老人轉過了身,上下打量了阿布賽克一眼,随後溫和的笑了笑。
“是我,有什麽事情嗎。”
那随和的語氣就像迎面吹來的春風,與台階之下的暗流洶湧就像兩個世界。
阿布賽克肅然起敬,
“久仰您的大名,我是婆羅國的大統領阿布賽克,請允許我代表婆羅國上億黎民向您緻以最誠摯的問候。”
婆羅國啊……
老人的眼神陷入了回憶,
這麽說來,這位應該是羅威爾将軍的後人吧。
稱呼尤裏烏斯他還能用“孩子”這個詞,但那家夥就得是他的同齡人了……
想到這兒,老人友好的笑了笑,語氣溫和的說道。
“你好啊,婆羅國的大統領,也請你替我向婆羅國的上億幸存者們問好。”
沒想到這位大人物居然這麽平易近人,阿布賽克心中也是佩服不已。
婆羅國外面的世界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看來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一定會向他們帶去您的問候!”笑着拱了拱手,阿布賽克熟練地攀起了關系來,“說起來婆羅國的幸存者們和大裂谷的幸存者還有些淵源呢!我也是後來才了解的當初帶領我們渡過難關的羅威爾将軍居然是人聯的在籍軍官!我們就像一棵樹上長出的兩隻芽一樣,一隻落在了南邊,一隻落在了北邊,但根都是一樣的。”
被這說法給逗樂了,老人哈哈笑了笑,停頓了片刻之後繼續說道。
“羅威爾啊……我記得這個名字,姑且厚着臉皮稱他一句老戰友吧!說來慚愧,戰建委其實挺對不起他的,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能向他伸出援手。”
“這也是沒辦法的,我們能夠理解,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阿布賽克輕歎了一聲,做出大度的模樣放下了這段過往,“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婆羅人已經準備好前往新紀元了,我們現在更關心自己以及孩子們的未來。”
這本是一句漂亮的場面話,說的人不用太當真,聽的人也不用太認真。
然而老人在聽過之後,卻看着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你們真的準備好了嗎?”
看着那如沐春風的笑容忽然又變了樣,阿布賽克不禁愣了一下,有些琢磨不透的看着這位首席先生。
“那是自然……如果沒有準備好,我又怎麽會站在這裏呢?”
聽聞這句話,老人笑着點了點頭,視線忽然越過他看向了遠方。
“羅威爾吧……我知道這位戰友的故事,他大概是這片廢土上最早的救世主了,而且是真正意義上的救世主。和我們這些救災機構不同,我們所做的僅僅是盡可能地減少損失,爲隻剩一口氣的人類文明保存最後的火種。但他卻不一樣無論他的主意是否聰明,我們都得承認他的勇敢,試圖去救一群必死無疑的人……而這種勇氣是我們沒有的。”
“爲了讓盡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我們很早很早就抛棄了絕不放棄每一個人的幻想,無論是我還是那個‘教授’。”
阿布賽克愣愣地看着老人,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不過身爲聰明人的他,自然不會與眼前的“龐然大物”唱反調。
研究羅威爾那是“鼠先生”尼揚和卡巴哈委員這些人幹的事情,200年前的對錯對于婆羅國的大統領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我們也是這麽認爲的,他是真正的救世主。”
阿布賽克本以爲老人會欣慰的點頭,卻沒想到後者卻笑出了聲來。
而更令他一頭霧水的是,這位首席先生接下來的一番話。
“聯盟的管理者說我是虛無主義,說我對曆史的認識像算卦,還說要引以爲戒……這小夥子瞧不起我,哈哈。既然如此,那我就來替這位虛無主義者的近親——實用主義者算一卦好了。”
阿布賽克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想幹什麽,甚至不知道他說的實用主義者是誰。
這位200歲的老人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忽然又神神叨叨的睜開了眼。
“你們婆羅國有多少人呐。”
阿布賽克咽了口唾沫,不想告訴他,但想了想這老登想知道也挺容易,于是還是老實坦白了。
“不到2億。”
“那慘了,”老頭搖了搖頭,“少說得再死2000萬。”
阿布賽克一瞬間屏住了呼吸,急忙反駁說道。
“這怎麽可能!兩千萬?!威蘭特人都殺不了這麽多!整個北方三洲加起來都沒有這麽多人!你的意思是拉西要開殺戒?不,等等……”
他猛然間冷靜了下來。
自己好歹一方統領,沒必要因爲一個老頭幾句胡言亂語而亂了方寸。
搞不好這正是大裂谷的計策……
他們看穿了自己不想打這個内戰,所以故意用言語激自己。
可是爲什麽?!
阿布賽克眼中一片茫然,就好像從人生的巅峰跌入了一座枯井,兩邊是厚厚的牆壁,而頭頂是遙不可及的雲。
除了拉西突然發瘋,他實在想不出來這兩千萬個人頭得從哪湊。
饑荒?
他們已經不缺糧食了。
水患?
還是那句話,塔桑河沿岸都沒那麽多人!
瘟疫?
這倒是有可能,但也是沒可能的。畢竟婆羅行省沒有巴托亞行省那麽發達的公路網,威蘭特人已經證明了他們的病毒最多能屠光一個村子或一個鎮,再然後就傳不遠了……
況且聯盟的醫療技術世界第一!
還有企業!真要是發生了那種事情企業也會幫忙!
阿布賽克的臉上浮起一絲惱怒,就像被戲弄了一樣。
若不是念在這老頭是大裂谷的首領,自己着實惹不起,他恨不得轉身就走!
事實上,他也是不理解大裂谷是個什麽樣的存在,下意識的用上了老家的思維。
若是他和楚光一樣看清了大裂谷的本質,就不會在乎什麽面子不面子了,更不會跑過來巴結這群人。
無論他是否甩大裂谷面子,這個廢土上最長壽的老人都是不會爲難他的。
而這老頭肯把話說的這麽直接,其實已經是一種善意了。
這完全是看在羅威爾的份上。
身爲一名“觀棋者”,他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向棋盤伸出小拇指的。
“阿布賽克先生,婆羅國選出的聰明人,你來回答我一個問題,大草原上有一億隻羊,廢土紀元凍死了一億隻,現在還剩多少隻?”
阿布賽克下意識回答。
“那當然一隻也沒有了——”
“算錯了,”老頭搖了搖頭,笑眯眯的說道,“我告訴你,還剩一億隻。”
“怎麽可能?”阿布賽克詫異的瞪大了眼睛,随後又冷靜下來,“老先生,這又是什麽詭辯嗎?”
“不是詭辯,是自然規律,”老人緩緩開口說道,“廢土紀元不是一陣風,而是風吹來的沙子,揉眼睛的時候才感覺到疼。戰争來的很快,當我們意識到輸赢是個嚴肅的事情的時候,我們所懷念的一切都結束了……而對于有的人來說這個過程是一天,對于有的人來說卻是200年,對于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你們來說大概是半個世紀。”
“最嚴酷的寒冬大概持續了43年,也許是46年,具體的我記不清楚了……如果沒有掠奪者,沒有異種,而且水源和食物足夠充沛,就算羊群被餓死到隻剩下一萬隻,剩下的羊也可以在之後的一個半世紀裏恢複到一億隻。”
“你們感謝羅威爾拯救了至少一億人,但你們發生的文明斷代又是怎麽解釋的呢?僅僅是父親沒有把自己的知識教給兒子嗎?”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自以爲是的折騰把本不該死的人給弄死了。草原上的羊本來還能剩個一萬隻,結果隻剩了五千隻,而他的紅土在寒冬中其實也并沒有起到什麽明顯的效果。然而婆羅行省畢竟不是大荒漠,這裏是天然的避難所,沒有異種和黏菌,外面的掠奪者也不容易進來,最後羊不但沒有變少,反而還翻了一倍……結果這份功勞卻算在了羅威爾的頭上。”
“或許隻有紅土能告訴你們正确的答案,但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如果那一代人真的因爲羅威爾活了下來,怎麽也輪不到一無所有的威蘭特人去教訓你們,而是該你們去肩負終結廢土紀元的使命,去拯救河谷行省,去拯救凱旋城,然後由我來爲你們頒發勝利的勳章……當然,那時候的你大概會和那小子一樣,對我這種糟粕嗤之以鼻了。”
看着屏住了呼吸的阿布賽克,老人笑了笑說道。
“你們對羅威爾其實應該有更客觀的評價,這是唯一活命的機會,一些人已經意識到了,但遠遠不夠。否則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真的會回來找你們的,繼續和你們玩他的救世主遊戲,然後成爲新的羅威爾,并帶着你們奔赴下一個考場。”
說到這兒的老人又有些後悔了。
其實他不應該“洩題”的,真要是讓這幫人找到了那個羅威爾,像兩百年前一樣把那家夥草草了事地埋了,然後将不愉快的記憶抛之腦後,下一個羅威爾會更狠,會殺更多的人。
不過大裂谷難得像今天這麽熱鬧,他确實有些興奮過頭了,也确實挺喜歡這個年輕人。
說不準能救人一命呢?
雖然這條命可能得用無數條命去換,但他确實不是很在乎了。
“您是說亞努什嗎……”阿布賽克的聲音顫抖着,一滴冷汗劃過了額前。
那家夥毫無疑問已經死了,卻成了他腦袋裏揮之不去的夢魇。
前段時間他總做噩夢,後來信了銀月女神才稍微好了點。
結果這老頭兩句話又讓他想起了那個睜着眼睛瞪着他的血人。
那家夥仿佛在告訴他,自己還會回來,回到那個染血的王座上,并向他讨回來被搶走的一切。
不想将這孩子吓得太狠,老人在救與不救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終輕輕歎了口氣。
“我不認識你說的亞努什,他是誰和叫什麽也不重要。”
“你以爲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羅威爾害苦了你們,但其實并不是。”
“我要提醒你的是每一個404号避難所的居民都是楚光,每一個婆羅人都是羅威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