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後的結果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根據玩家在論壇上交流的信息,信息模塊的過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人爲原因,而是因爲聚變堆點火導緻生命監測模塊重啓喚醒了沉睡的人工智能,導緻一個半世紀前終止的“穹頂自毀程序”繼續讀條。
所幸他的小玩家們機智地利用了那位“守墓人”爲他們留下的線索,通過擴大生命監測傳感器的判定範圍,成功讓AI管理者将避難所中的蟲子們判定爲避難所居民的後裔,從而終止了穹頂自毀程序。
剩下要做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隻要将通訊模塊修好,重新拿回管理者權限,再徹底清除掉數據庫中“樹人”與“工蟻”六十年博弈留下的屎山一樣成堆的BUG,就能讓那座避難所重新恢複正常。
經過兩個世紀的時間,這座避難所已經不适合作爲鑄造井,至少在處理掉裏面的蟲子之前,它需要繼續作爲避難所而存在。
在情況适合的時候,聯盟會重新決定這座避難所的用途。
不過關于這座避難所,楚光的心中還留有一絲疑問。
除去以人的身份死在避難所裏的那個叫克雷格的監督,另外110名将思維上傳到電路闆的居民去了哪?
他在避難所的數據庫中并沒有發現這110位居民的蹤迹。
他們總不至于在将自己的思維上傳到電路闆之後,又憑空從避難所中消失了。
就在楚光思索着的時候,猛然間想起來他的玩家剛進入避難所時,小柒似乎提到過門口的終端機在2190年有訪問過的記錄。
2190年,便是廢土紀元61年。
這一年正好是這座避難所的最後一位幸存者——那個叫克雷格的監督,生命特征在避難所中消失的時間點……
……
101号避難所。
時隔數日,楚光再次拜訪了方法博士,而會面的地點還是之前他們接頭的那個咖啡廳。
不過和上次不同的是,這座位于鬧市一角的咖啡廳裏幾乎坐滿了人,一直走到店深處靠近櫥櫃的角落,楚光才發現了向自己招手的方法。
“這邊。”
走到方法博士的面前,楚光伸手拉開他座位正對面的椅子坐下,開門見山地說道。
“謝謝你的密碼,100号避難所的遺産對我們而言簡直是雪中送炭,尤其是那個等離子體引擎。”
聽到楚光的感謝,方法博士微微笑了笑,端起桌上的咖啡杯抿了一口,用愉快地口吻說道。
“是嗎?很高興能幫到你們,我想100号避難所的居民也會很欣慰,有人能替他們繼續履行他們未完成的使命。”
楚光輕輕歎了口氣。
“我們試着湊足材料用那台黑箱生産了一台樣機,并對生産的樣機進行了拆卸,然而很遺憾,我們的工程師沒法完全消化其中的技術,更是找不到黑箱之外的生産辦法,隻能圍繞着那台樣機和電池設計适合它們的飛行器。”
方法博士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反而安慰了坐在面前的楚光一句。
“這很正常,以你們現在的條件想要自主生産那種東西無異于天方夜譚,你們缺的不隻是技術本身,還有将技術變現的硬件條件,不必爲無法完成的事情焦慮。黑箱是足夠幫你們完成從‘一無所有’到‘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的過度的,而你們要做的是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好眼下的路。”
說到這兒的時候,方法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于是用開玩笑的語氣在後面補充了一句。
“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些黑箱直到最後對你們來說仍然是黑箱,它們從輔助工具變成了戒不掉的毒瘾。”
“我會警惕那種事情發生。”
留下這句話的楚光稍作停頓片刻,食指貼在了左臂輕點了兩下,很快一張全息界面浮現在了他的面前。
看見楚光推到自己面前的全息圖像,方法輕輕擡了下眉毛。
“這是?”
楚光言簡意赅地說道。
“我們的居民在避難所中發現的不隻是黑箱和管理者日志,還有關于‘樹’、‘樹人’以及‘工蟻’們各自留下的記錄,他們試着對100号避難所六十三年來的曆史進行了整理。”
事實上,他隻是對玩家們在論壇上讨論的内容做了個複制黏貼,删掉了一些主觀的評價,留下了相對客觀的那部分。
方法饒有興趣地伸出了食指,将那全息屏幕拖到了自己的面前,滑動食指翻了兩頁。
“……有趣。”
他擡頭看向了楚光,用帶着玩味的語氣說道。
“……所以到頭來,在樹人眼中甯可将自己變成蟲子也要逃走的工蟻們,并不是真的将自己變成了蟲子,也沒有真的從避難所裏逃走。甚至于那個在底層活到最後的可憐人,‘不惜将房子拆掉也要逃出去的愚昧的家夥’,最後居然爲了挽救他無比憎恨的避難所讓蟲子吃掉了自己。”
“這也太諷刺了。”
“我想如果克雷格還活着的話肯定會啼笑皆非,搞不好還會嘲笑那個可憐蟲——如果不是他們甯可将自己藏進冷庫裏也要毀掉避難所,100号避難所何至于會是現在的結果?一群卑微的蟲子,就算在生命的盡頭做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也不夠他們贖罪的!”
在說這兒的時候,他微微提高了音量,就好像不是在私密的談話,而是說給坐在聲音嘈雜的咖啡廳裏的某個人。
或者說讀出某個人的心聲。
楚光注意到,坐在他們附近不遠處的某個人握緊了擱在桌上的拳頭,又緩緩地松開了。
結合方法臉上那玩味的表情,楚光确信了心中猜測,這家夥是見過那個克雷格的。
通過門口的那台終端機。
思索片刻後,他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的看法倒是和你不同,在我這個外人看來,不管是樹人還是工蟻,他們都是100号避難所的居民。他們之中一部分人爲了權力,想要将避難所打造成永久的監獄,而另一部分人爲了自由不惜毀掉整個避難所。”
“他們在沖突中互相用上了最極端也最緻命的手段,将原本是爲保護他們而制定的規則變成了迫害自己人的工具,在我看來這才是他們最終走向毀滅的原因。”
“事實上,他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符合他們所處當下的規則的,無論是隐匿自己的生命特征觸發穹頂自毀機制,還是利用程序上的BUG觸發反應堆的過載切斷電源。匪夷所思的是,沒有一個人想着去把這些存在已久的安全隐患補上,而是當成核彈留着對付其他人。”
“一般來說避難所居民是不會集體鑽進冷庫的,聚變堆也是幾乎不可能過載的,而他們把這些設計師未曾設想過的操作全做了一遍,造成的結果便是數以萬計的死亡,和足足一個多世紀的停堆。”
稍作停頓了片刻,看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的方法,楚光用閑聊的口吻繼續說道。
“那個自稱守墓人的家夥最後其實已經意識到了,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監督,本質都是避難所的一部分,樹人并不是從不存在的樹上下來的,正是從他們之中誕生。而他們的結局也不是任何一個人的愚蠢,但所有人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站在一個外人的角度,我認爲他在生命最後一刻的行爲足以爲他自己贖罪,404号避難所會接過他們手中的火把,帶着他們的記憶,替他們繼續前進下去,完成他們一時疏忽忘記的使命。”
說到這兒的時候,楚光的臉上頗有些遺憾。
雖然避難所保住了。
但這顯然不是最完美的結局。
頓了頓,他接着說道。
“……當然,如果那位一直活到了最後的樹人先生,在生命盡頭的廢土紀元61年,抽空去避難所的最底層再看一眼,花上幾十分鍾的時間了解完那裏發生的事情,或許就不用等到一百多年後的我們來爲他們的恩怨畫上句号了。”
答案已經寫下來了。
抄一遍并不是什麽難事兒。
即使是在語言不通、需要借助翻譯器的情況下,聯盟的玩家們仍然靠着僅有的線索,連蒙帶猜地讀懂了那位活到最後的“工蟻”留下的遺言,并拿着他用生命做成的最後一把鑰匙,關閉了那個可能會引發整個避難所崩潰的系統性錯誤。
就在這時,哽咽的聲音從不遠處的鄰桌傳來。
“克雷格……那家夥絕對不會嘲笑他……如果他知道那個人都做了些什麽的話。”
那句話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
楚光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一位披着灰色夾克的男人背對着他們,雙肩不住的抽動着。
不隻是他一個人。
其他人也是一樣。
斷斷續續的哽咽聲從另一個方向飄來。
“我記得那個孩子……他是53年成爲監督,當時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
“他比任何人都愛着那裏,我還記得他說過……等一切結束之後,他想在避難所裏開個博物館,和新人聯的小夥子們講以前的故事。”
“可惡……那家夥爲什麽不來找我!爲什麽不用我的身體?我都已經決定好要放棄肉體了!直接把我的拿去用不就好了!”
原本熱鬧的咖啡廳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先前那歡快的氣氛,一張張臉上寫滿了茫然無措的失神、泣不成聲的悲傷以及閉上雙眼的悔恨。
看來正如他猜測的那樣——
将思維上傳到“偉大之樹”中的110位居民并沒有在100号避難所中長眠,而是在廢土紀元61年被某個人帶離了那座已經失去希望的避難所。
那個人正是方法。
爲戰後重建委員會技術部建立了完善的技術回收體系、并幾乎奉獻了自己一生的他,在廢土紀元45年懷着失望離開了大裂谷,沿着與學院截然相反的道路去了南方。
101号避難所顯然并不是他造訪的第一座避難所,一百多年前留在100号避難所大門外終端機的訪問記錄就是他留下的!
對上了楚光詢問的眼神,方法沒有就此做任何解釋,隻是輕輕抿了一口咖啡,就像楚光剛進門時那樣。
然後,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你覺得對他們來說最好的結局是什麽?”
楚光思索了片刻說道。
“每一個零件都發揮它本來的作用。”
方法:“什麽意思?”
楚光言簡意赅地說道。
“就是字面意思,‘樹’作爲管理者,監督就是監督,居民就是居民。他們其實起了個還算不錯的頭,其他避難所的情況比他們的開局可能糟糕得多,然而他們在實操的時候完全偏離了最初的設想,距離樹最近的居民成爲了依附于樹的樹人,而距離樹最遠的居民甚至已經不再是人。”
“各司其職麽,你說的是最理想化的情況,但實際操作起來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兒,”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方法淡淡笑了笑說道,“就像戰後重建委員會,不管你們信不信,它在當時就是最好的辦法,從來沒有這麽多不同身份的人爲同一件事情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的全部。如果沒有它,這個星球可能已經‘死掉’了。然而即便如此,它還是隻存在了45年。”
楚光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知道,最壞的選擇是最容易的,而最好的選擇永遠是最難的,所以我們不會成爲他們。”
方法輕輕擡了下眉毛。
“那你們又是哪一種呢?”
從咖啡桌前起身。
估摸着該離開了的楚光,看了一眼周圍那些爲昨日泣不成聲的100号避難所遺民們,回答了方法的詢問。
“我們介于兩者之間。”
“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壞的。”
……
100号避難所的發掘工作結束了,二十二個黑箱從避難所中陸續回收,随之一同運出來的還有大批的機械設備。
100号避難所留下了驚人的技術遺産,尤其是包括“蟞式”工程裝甲在内的一系列施工設備,比起聯盟目前通用的“KV”、“礦工”系列外骨骼更适合在複雜地形下施工,甚至可以完全無需腳手架等輔助設備,在近乎垂直的施工面上一邊攀爬一邊幹活兒。
由于100号的監督們最初是打算在地下過一輩子的,整個避難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創造力都聚焦在了“如何利用有限的資源和空間将避難所的環境改造的更宜居”這件事情上。
除此之外,就是那些叫嘎嘣的小家夥兒們了。
這東西的基因源頭大概是金龜子,不過原來的DNA已經被改造的連它們親媽都不認識了,完全可以當成一個全新的物種來對待。
它們蛻下的殼是優質的幾丁質原料,既可以用來生産插在外骨骼上的聚合材料防彈闆,也可以用來生産碳基集成電路。
100号避難所的數據庫中保存有關于這些幾丁質材料的各項實驗數據以及完整的工業運用方法。
根據那些資料,聯盟可以直接把堆在避難所天井中的幾丁質材料當礦石一樣利用起來。
考慮到那裏活躍着六百多萬隻蟲子,那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大概都會作爲聯盟的生物礦井而存在。
與此同時,對于“嘎嘣”的生态影響分析也在同步進行着。
根據聯盟生物學家的判斷,由于西洲市特殊的生态環境,包括變異水黾、軍艦蝦、甚至裂爪蟹在内的一系列生物都是“嘎嘣”的天敵,因此這種生物并沒有像死亡之爪一樣擴散到西洲市外的廢土上。
不過也正是因此,在惡劣環境中生存下來的“嘎嘣”,會比一百年前更具有攻擊性,藏在腹部的刺針也更加鋒利。
目前聯盟的生物研究所參考404号避難所方面的建議,将廢土紀元213年發現的“嘎嘣”正式定名爲鬼面蟲,并對其蘊含的生物技術以及甲殼的工業價值展開進一步的探索。
總之,從100号避難所中回收的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兒,足夠聯盟各個研究機構以及生産單位忙活一整年了。
100号營地。
看着倉庫中堆成小山的機器,我最黑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感慨。
“這廢土上就沒有一個正常的避難所嗎?”
科考團需要對這些挖墳所得的道具進行價值鑒定,然後結算風暴兵團在這次行動中獲得的獎勵。
這個工作會花上幾天時間。
雖然避難所的密碼和坐标都是任務提供的,他們做的隻是撬棺材闆的輕松活兒,但挽救避難所的功勞還是算在了他們的頭上,最後的銀币和貢獻點獎勵想來不會讓人失望。
而身爲兵團長的泉水老兄,也給深入副本的一衆玩家們記了大功。
聽見我最黑兄弟的吐槽,泉水呵呵笑了聲。
“有沒有一種可能,正常的避難所根本不需要我們去挖墳,他們在過去的兩個世紀裏已經完成了原本的計劃,要麽加入了地表的幸存者聚居地,要麽自己成爲了聚居地。”
抛開啓蒙會那種奇葩玩意兒不談,巨石城在廢土紀元五十年之後,一直陸陸續續地有藍外套加入進去。
除此之外,企業的起源也是避難所,而且是個位數編号。
更不要說聯盟自己也是如此了,甚至還将一批本來已經不行了的避難所給奶了回來。
“幸存者偏差麽?”
我最黑歎了口氣,視線忽然落在了一旁那個騎着機器蜘蛛的金屬圓球身上,不由忍俊不禁接着道。
“話說你怎麽也跟出來了?”
騎在機器蜘蛛背上的鈴铛不滿地翻起了頭。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們呢!不是說好了讓我去博物館當導遊的嗎?所以聯盟的博物館到底在哪兒?我得在這個鬼地方待多久?”
我最黑表情怪異地看着它。
讓這家夥當博物館導遊……
能賣得出去票嗎?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站在房間裏的倆人一AI幾乎同時向門口看去,隻見一位陌生的男人站在那裏。
不隻是他一個人,他的身後還跟着稀稀拉拉一大群人,看着足有百來個的樣子。
他們穿着藍色的外套,皮膚卻是沒有光澤的灰色,就像是擱在老舊櫥窗裏的假人模特。
毫無疑問,他們是仿生人。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們将仿生人的特征弄得很明顯,甚至于突兀,不但是清一色的光頭,連五官都隻有一個敷衍的輪廓。
簡直就和寒霜、日蝕它們剛來到聯盟時一個樣。
看着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我最黑表情遲疑了下,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問道。
“你是?”
“我叫……古格爾,”男人似乎花了些時間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将手貼在胸口微微行禮,“我們是100号避難所的幸存者。”
我最黑頓時懵了,站在一旁的泉水也是一樣,臉上不約而同浮起了詫異的表情。
至于那個鈴铛,更是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古格爾?!是你?你們……居然回來了?奇怪了,我的主人說膽小鬼們都死了,他不久之後也要死了,爲什麽你們又活了!?”
看着在那兒喋喋不休的鈴铛,古格爾那抽象的五官浮起了一抹悲傷,不願多回憶似的輕歎一聲,看向了我最黑和泉水倆人。
“這座營地的人們告訴我,可以來這裏找到你們,而通過你們可以找到那位管理者。”
泉水指揮官定了定神,表情怪異地問道。
“你們……找他有什麽事兒嗎?”
“我們想和他再見一面。”
那個叫古格爾的男人停頓了片刻,語氣誠懇地說道。
“我們原本打算在101号避難所長眠,但那裏已經無法寄存我們愧疚不安的殘魂。”
“于是我們想着,與其用剩下的時間忏悔,不如替那些因我們而死的同胞完成他們生前的夙願。”
“如果你們打算重建廢土,我們的知識應該能派上一些用處,這或許能減輕一點我們心中的煎熬。”
“希望他能收留我們!”
泉水張了張嘴,正準備開口說點兒什麽,洪亮的聲音忽然從門外不遠處傳來。
“聯盟不是慈善機構,我們不收留任何人。”
衆人紛紛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隻見一台湛藍色的動力裝甲正站在陽光下,面帶笑容地看着聚在倉庫門口的衆人。
“不過——”
如泉水預料的那樣,他的話鋒一轉。
“……任何發自内心渴望結束廢土,并自發地決心爲此貢獻力量的人,我們都歡迎他的加入!”
“不管他是活着的,還是已經死了。”
看着神色微微動容的古格爾,楚光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歡迎,100号避難所的幸存者們。”
“告訴我你們最擅長的工作,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