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保機也算能屈能伸,其實契丹也是這麽過來,當年臣服于突厥、大隋、大唐、回鹘,苟了将近五百多年,終于等到一個崛起的時機。
中原與草原秩序相繼崩潰,放眼周邊,居然沒有一個像樣的對手。
随軍的樞密幕府商議之後,他們将遼東的各種線索彙總、推敲,并綜合阿保機、述律平、耶律羽之等人的生平與性格,一緻認爲是詐降。
阿保機仍有一戰之力。
其核心力量皮室腹心隻能算是小挫而已。
至于丢掉的土地,遲早能奪回來的。
耶律羽之爲了增加詐降的真實性,将城中的漢民放歸。
有些人被強擄走的,有的是爲了避中原戰亂主動投入契丹,還有一些是遼東漢民,在契丹治下臣服二十年,早已被契丹馴服,不馴服的人屍骨早已變成了塵埃。
現在回到大唐,并沒有多少欣喜之色,眼神空洞而黯淡。
被奴化的不止是身體,還有思想。
将近有兩萬漢民被放出來。
此舉引來楊師厚的警覺,“耶律羽之在減輕城中糧草壓力。”
李晔笑道:“他也在拖延時間。”
“末将今日猛攻,破扶餘城。”
李晔遙望城頭,不知什麽時候,城牆上全部換成了契丹士卒。
阿保機号稱四十萬大軍,當然不可能像唐軍一般全都裝備精良,親兒子肯定要穿的好一些,吃的好一些。
盔甲上就能看出端倪,奚、漢士卒通常隻穿皮甲,裹着幾片鐵葉,或者鏽迹斑斑的鐵甲,而契丹本部,全都是制式鐵甲,粗糙中帶着狂野的猙獰感。
兵器也多是重兵爲主,鐵叉、重矛、彎刀。
親兒子上陣,扶餘城就大不一樣了。
也可能是耶律羽之把最後的力量弄上來唬人。
“先不急,此戰若是不能擒殺阿保機,遼東終究不能算是平定,看看耶律羽之的下一步動作。”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耶律羽之的十萬大軍已成甕中之鼈,但阿保機的三萬皮室心腹是脫缰野馬,可以在遼東大地上肆意馳騁。
李晔可不想幾年或者十幾年之後,契丹人卷土重來。
李晔最不想打的就是這種攻堅戰,完全是以人命堆出來的。
又過了兩天,城中陸續放出七千漢軍。
依然跟漢民一樣,全身就剩下幾塊破布遮遮羞,由此可見城中的艱難。
能被選爲漢軍,肯定是歸心契丹的。
望着匍匐在地上人頭,李晔既怒其不争哀,又哀其不幸。
亂世洪流滾滾而下,身在底層的人,又能做什麽?不過是随波逐流,能活一天是一天。
這些年,李晔逐步在大唐推行對國家族群的認同,以忠義堂、宣教司爲橋梁,激勵民間的愛國氛圍,河隴、黨項皆被同化。
一些好不容易獲得唐民身份的蕃人比唐人還要維護大唐。
不過在這白山黑水之間,還未被大唐的意志覆蓋。
“把這些漢軍、漢民全部充爲歸民,遷徙至顯德、龍泉二府。”李晔下令道。
歸民是第三等,幾乎與渤海人同列了。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會珍惜。
這是人性。
爲契丹助纣爲虐,也該付出代價。
耶律羽之還試圖拖延時間,李晔的耐心也漸漸到臨界點。
遂派人傳話,兩日之内,若還不開城投降,城破之日,契丹雞犬不留。
一日之後,城門就開了,一人獨馬,身後的大門很快合上,在城上城下幾十萬人的注目下,緩緩騎入唐營。
“臣耶律羽之拜見陛下。”
李晔一愣,“你就是耶律羽之?”
此人留着标準的契丹地中海發型,但面容和善,眼神溫和,穿着绯色圓領袍,腰間白玉蹀躞帶,沒有契丹人臉上常見的剽悍之氣,多了幾分儒雅,初見就讓李晔心中升起幾分好感。
“臣正是耶律羽之。”
契丹人世受大唐冊封,大唐滅亡了,也接受過朱溫的冊封。
這一聲“臣”倒也不算出格。
“你居然敢來見朕?”李晔佩服他的勇氣,對判定的詐降之計,有些動搖了。
“臣向聞陛下仁厚,素重信義,非是朱溫、劉仁恭父子可比,所以才來面見陛下。”
耶律羽之對答如流,還暗中将了李晔一軍,意思是如果殺他,就跟朱溫、劉仁恭父子一樣了。
“契丹竟然有這樣的人物,說說吧,你此來何意?若要投降就快些。”
耶律羽之拱手道:“非是投降,而是歸降,契丹本是大唐之臣,因中土崩亂,才爲大唐接管遼東,今陛下揮軍而來,我契丹又怎是大唐的對手,臣等願意歸降陛下,隻求陛下能給我們契丹一族容身之地。”
“你們想要什麽地方容身呢?”李晔笑着,準備迎接契丹人的獅子大開口。
耶律羽之跪在地上道:“契丹起于潢水兩岸,隻求臨潢府故地。”
李晔心中大奇,這個條件非常苛刻。
對契丹人非常苛刻。
此時契丹還擁有扶餘府之北的廣袤草原與山林,北室韋、烏古都聽契丹調令。
契丹并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是一個令人動心的誘餌。
李晔笑容逐漸詭異起來,“阿保機同意嗎?”
“可汗同不同意是他的事情,陛下若是同意,扶餘城願聽陛下調令。”耶律羽之擡起頭,眼神明亮而誠摯。
李晔迷惑起來,莫非耶律羽之暗藏野心?
企圖憑借大唐之力坐上契丹可汗之位?
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家。
李晔摸不準耶律羽之的心思了,難道他契丹的軀殼裏,住着一個來自大唐的靈魂?
就在李晔猶豫的時候,耶律羽之道:“爲表臣之心迹,明日扶餘城便開城。”
這也太熱情了,李晔忍不住揉了揉額頭,重新梳理一遍,現在是自己沒有給出任何承諾,而耶律羽之把能賣的都賣了,阿保機、扶餘城,甚至整個契丹的未來。
臨潢府區區一隅之地,如何面對河北、遼東兩個地緣闆塊的擠壓?
任何事情往最壞的方向上想,是李晔的準則。
如果耶律羽之居心叵測,那麽他的動機什麽了?
隻想活命,隻想爲契丹尋求苟延殘喘的機會?
身爲大唐皇帝,絕不能這麽天真,一個決斷錯誤,就是千千萬萬具白骨。
“好,你先開城投降,不過,你就别回去了,留在朕身邊。”李晔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狐狸尾巴遲早會露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