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朔方城等了四天,宋瑤風塵仆仆的趕來。
執禮甚恭,也是軍中牙将出身,剛剛被推選爲都防禦使四年。
豐州在陰山南麓,,乃中土與草原的交界點,中宗景龍二年,名将張仁願依托漢受降城遺址,在河套北岸修建三受降城,時稱河外三城,插入草原腹地,名爲防禦體系,實則爲進攻草原的支點。
先後爲北都護府、單于都護府的治所。
境内既可遊牧,亦可耕種。
占據三受降城,即可占據漠南!
如今西受降城屬天德軍,既爲豐州,黃河北岸渡口,控扼南北交通要沖,中受降城即爲後世的包頭市。
如果唐廷的手想伸入草原,豐州天德軍不可錯失!可惜振武軍在李克用手中,不然李晔就能把漠南也收入囊中。
“豐州有民三千七百二十三戶,皆爲軍屬,軍四千三百七十人,馬兩千一百匹,其中一千二百人爲達怛、黠戛斯等歸化部族。”宋瑤說話中氣十足,隻是塞北的風霜和烈日,讓不到三十歲的他有一張四五十歲的黧黑臉龐。
“豐州孤懸域外的日子結束了,從即日起,朔方會成爲你們的後方!”
“末将代豐州軍民謝過陛下!”宋瑤大喜。
李晔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沒有後方支持的天雄軍日子不好過。
天寶年間,朔方成爲大唐最強大的藩鎮,涵蓋了整個河套地區,以及河套之北豐州、勝州。
如今隻剩下靈、鹽二州,不過靈州是整個朔方的精華所在,即使到了後世也被成爲塞上江南,魚米之鄉。
周邊的并未開發完全,黃河西岸大片水土豐美之地還處于野生狀态,便宜了遊牧部族。
鹽州也是産鹽之地,不過産出的是青白鹽,沒有興唐府的産量高。
在李晔的構想中,大力經營靈州,以此爲基,向北支援豐州天雄軍,向西滲透河西之地。
李晔的一大原則是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
馮行襲現今爲朔方都防禦使,主理朔方的軍務。
政務就還差一名專業人士。
李晔手上五大闆塊,興唐府有崔源照,關中平原有元景成,鳳翔有張承業,興元有大舅子裴贽,現在朔方是時候安排個人了。
論種田的功夫,誰還有嶽父張全義高?
張全義這種牛人,老在長安閑着也不是什麽事,弄不好中了妖風邪氣,是要出事情的。
一念及此,李晔當下令張全義爲權知靈州事。
漢有太守,随唐有刺史,地方軍政大權掌于一人,唐末刺史就是縮小版的節度使,楊行密、錢镠都是從刺史之位,擴張成節度使。
當初李晔腦子一熱學後世辮子戲搞出一個知府,後來廢黜了,跟李巨川、韓偓、趙匡凝幾人商量,加上李晔稍微有點印象,弄出這個知州出來。
隻要是軍政分離,就基本符合李晔的思路。
宋瑤走的時候,李晔拿出靈州府庫裏一千件盔甲送給他。
當寒風中夾雜着一絲春暖時,大軍返回長安。
李晔穿越大唐的第一次正式科舉馬上要舉行了。
連長安的風裏都帶着四分春意,六分寒意。
攻陷洛陽,唐廷強勢展現在天下人眼前,吸引了部分有識之士的眼光。
長安的書生學子明顯增多。
這年頭各方藩基本都是武夫當道,文人淪爲幕僚和狗頭軍師,除了一些确實有才的人,機緣巧合得到重用,大部分都被排除在權力場之外。
現在唐廷重開科舉,天下士子自然趨之如骛。
有唐一朝,儒學還未腐朽和封閉,中舉者大多都有經世緻用之才,至少李巨川、敬翔、裴贽這些人真本事還是有的。
唐廷的科舉也比較開明,除了明經、進士,還有明算、明法、明書。
李晔給了科舉最大的尊重,翻修了興慶宮爲考場,派出大量唐軍維持秩序,連皇城司的人都秘密出動。
在他心裏,大唐滅亡,一部分原因也在科舉不公,黃巢科舉落第,先不說他治政水平怎麽樣,一句“他年我若爲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另一首“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足見其胸中的報負。
科舉的黑暗爲唐廷培養了掘墓人。
科舉不是簡單的考考試就完了,還要行卷。
所謂行卷就是跑門路,結交長安名流,赢取聲望,悶頭讀書,即使是天才也會被埋沒。
普通士子哪有這個财力和心思?
而唐代主考官有極大的權力,想照顧誰就照顧誰,甚至狀元都被提前内定了。
唐代共有三百六十多名宰相,來來去去也就那幾個大家族出身,到了唐末更是如此,裴、韋、崔、李、杜、王,朝堂上的官員,基本就是這幾個姓氏,真正從底層爬起來的文人隻有李巨川一個,中了進士沒有後台,在長安坐冷闆凳。
若不是李晔的出現,他的最終命運是被敬翔忌憚,朱溫一刀砍了。
李晔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的出現。
趙崇凝、韓偓等人倒是極力推舉德王劉裕爲主考官。
他們的心思,李晔自然是知道的。
一個養在深宮,長于婦人之手的孩子能知道什麽?
思來想去,李晔命李巨川、趙崇凝、韋昭度三人同時主考。
一人爲底層,一人爲新進清流魁首,一人未老牌世家。
三人互相牽制,而且李巨川也是最體會李晔用心之人。
乾甯三月九日,科舉正式拉開序幕。
正常科舉的時間是二月九日,但因爲朔方戰事,李晔延遲到三月九日。
參加科舉之人,除了天下士子,還有武營中培養的孩子,以及改制裁撤下來的舊員。
興慶宮考場内,容納了八百多名士子。
宮外有禁衛軍巡邏,宮内有傷殘的榮譽老兵巡戒,雖然穿着青領袍,沒帶刀劍,但身上的煞氣還是掩蓋不了的。
科舉如火如荼的舉行,李晔卻在宮中抽不開身。
裴貞一和李漸榮馬上就要臨産了。
李晔擔心的不得了,有了孩子,就跟這個時代有了聯系。
“哎呀,陛下,你聽出是男孩還是女孩沒有?”裴貞一挺着大肚子,有些不耐煩。
李晔耳朵貼在她肚皮上,挺着裏面微不可察的心跳。
“女孩!”李晔半開玩笑。
裴貞一臉色一變,眼角噙着淚光道:“怎、怎會是女孩?”
李漸榮就溫和多了,“陛下素來喜愛女兒,生個女孩也是不錯。”
不說還好,一說裴貞一“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爲何是女兒?臣妾要兒子。”
李晔一腦門的汗,“别哭啊,女兒不是挺好的嗎?”
“這、這以後臣妾怎麽活啊。”裴貞一越哭聲音越大。
“行了,行了,男孩,是男孩,朕聽錯了。”李晔不得不照顧孕婦情緒。
“真的?”裴貞一收住眼淚。
李漸榮“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早知道她這反應,李晔就不逗她了。
不過李晔也明白,後宮絕不會如表面這般風平浪靜。
如今唐廷在關中算是穩了,太子之位懸而未決,不少人都動着心思。
最近德王劉裕頻頻出現在朝臣眼前,其他幾個皇子也不安分,連三歲的李柷都被捧出來活動。
趙崇凝成爲新的清流魁首,自然而然的要支持嫡長子繼承制。
韓偓、李巨川的門路也有人走。
不過李巨川是聰明人,來者不拒,從不表态。
李晔大部分時間領軍在外,連幾個皇子人都沒認全。
如果是明朝,有穩定的社會環境和文官系統,皇長子繼承制倒也無所謂,李晔不在乎這個。
關鍵這是唐末啊。
沒有能力,扶上去也是害人害己。
朱溫這麽兇殘的人,在長子朱友裕死後,都不敢立其他親兒子,反而有意立養子朱友文。
當然朱友文的媳婦功勞也不小。
“陛下整天魂不守舍的,難道又在想張家的兩個小狐媚子?”見李晔出神,裴貞一大爲不滿。
李晔幹笑一聲,“愛妃别瞎說。”
王建說是要送女兒進宮,卻一直沒有動靜。
拿下朔方之後,拜在李晔面前有兩條路,一條西進,一條南下。
南下蜀中成強秦之勢的論調,文臣武将們呼聲最高,蜀中天府之國,得之可以養關中。
而河隴在他們眼中屬于化外之地,即使打下來,要轉化爲治土,絕非短時間能完成。
一直陪了兩天,科舉基本結束,劉全禮送來及第名單,裴貞一叽叽喳喳的吵着要看。
這種國家大事,李晔向來是避諱後宮幹預的。
她若是見到裏面有裴家人,還不吵翻了天要點他的狀元?
李晔臉色嚴肅起來,丢下一句“不得放肆”,便離去了。
大字排在第一的是崔谔,第二趙觀文、第三楊贊圖,第四才是崔源照。
四人之後排着小字的十七人。
總共二十一人,崔姓就占了四人,韋姓三人,裴姓兩人,世家大族去了差不多一半的名額。
當然,這時代能讀書識字的,也不是普通人家,來參加科舉的更不是普通人。
李晔看了一眼劉全禮,“這是誰讓你送過來的?”
“回禀大家,李公。”
李巨川隻有一個幕僚的身份,但長安城中誰不知道他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甚至有人稱他爲布衣宰相,而稱張承業爲隐相。
既然是李巨川送來的,想必裏面的幺蛾子比較少。
“去興慶宮!”
興慶宮裏擺着四張試卷,字迹工整,三個主考官圍着評頭論足,争論不休。
“怎麽回事?”李晔踏入閣中。
“陛下,這四人各有長短,一時難分高下,故臣等有些許各自看法。”韋昭度資格最老,最先發言。
李晔目光落在長卷上,這還是他第一次看正規的科舉試卷。
按照李晔的要求,重時務策。
唐代科舉策問有三策,李晔簡化爲兩策,一文一武。
文題:關中疲弱,錢糧不振,人口不濟,如何走出困境?
武題:汴賊強逆,天下藩鎮割據,朝廷困守關中,如何破局?
其實文武二題都是一個意思,如何複興大唐。
李晔一一看了四人答論,皆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還沒标點符号。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李晔眼花缭亂,還是讓他們粗略講解一下。
四人的武題都是攻取蜀中的老路子,大同小異。
蜀中向來都是關中的後花園,李唐宗室動不動就“南狩”成都。
因此蜀中也就成了大唐臣僚心中的怨念。
主要不同集中在文題上。
簡而言之,崔谔主張降低稅賦,吸引關東百姓入關。
趙觀文主張以朝廷的名義鼓勵嫁娶,生一子賞十雞,二子賞羊,三子賞豬……
楊贊圖主張以聖人教義,化蠻夷爲唐人。
崔源照最有意思,立足點不在人,而是稅,主張取消二稅制,隻收秋稅,且隻收糧食,并取消各州各縣私自攤派的雜稅,藏富于民,則人口自然滋茂。
唐朝是沒有探花和榜眼的,隻有狀元,因此競争極爲激烈。
崔源照和楊贊圖的策論最符合李晔的構想,不過看着兩個崔家人,李晔不得不委屈崔源照了,“楊贊圖爲狀元,崔源照爲榜眼,趙觀文爲探花。”
李晔發話了,三人也就沒什麽可争論的了。
崔谔雖然沒入三甲,但也是排在第四的進士,足以光耀門楣了。
剩下的十七份試卷,李晔大緻看了一下,文題差不多就是這四人的路數,隻是沒有四人分析的細緻透徹。
至于武題,基本都是取蜀中,仿佛标準答案一般。
科舉有八百多人,李晔還真不信全部都是這個,下令将試卷全部取來。
這一下苦了殿中三人。
不過皇帝的命令誰敢違抗?
過不多時,劉全禮就帶着四個宦官取來試卷。
“陛下,這四個内官都是識字的。”劉全禮道。
李晔心中一動,面上卻不露聲色,“好,讓他們一同審閱,隻要不是攻打蜀中的,全部挑出來,劉全禮,朕記得你也識字,你也跟着一起挑選。”
劉全禮恭敬道:“奴婢遵命。”
李晔盯着劉全禮的後背看了許久,這麽一個不要錢,不要官,用心辦事,體恤上意的太監在身邊,想想還真踏馬的可怕。
這也是爲什麽李晔敢用韓全晦,而不敢用他的原因。
難道他想學習張承業?
身爲皇帝,必須保持警覺啊。
李晔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有作爲帝皇,不好女色,一本正經的投入到複興大唐的偉大事業中。
李晔一邊優哉遊哉的喝茶,一邊自我感覺良好。
人多力量大,一個時辰後,七張卷子被挑了出來。
李晔一一過目,隻看武題,第一張主張投入到昭義亂戰之中,李晔直接揉作一團。
第二張主張取荊襄爲己用,還大罵趙匡凝蔡賊出身。
李晔恨不得把這人抓起來吊打一頓。
第三張取唐州。
唐州與均州同屬南陽盆地,富庶自是不必多說,有錢有糧有人,說實話,李晔也想打,但正如陝虢偏離了梁軍的力量核心,唐州同樣也偏離了唐廷的力量核心,吃力不讨好,現在唐州聚集了葛從周、王重師、劉知俊等猛将,李晔想啃也要看看自己的牙硬不硬。
第四張倒是挺有創意,大概是參考了馮行襲借道荊襄的策略,提議攻取荊南、鄂嶽、湖南。
這……步子邁的太大,容易扯到蛋。
第五六兩張差不多都是攻打唐州,取其人口錢糧。
看來朱溫得罪的人不少啊,快成公敵了。
看到第七張的時候,這一筆字寫的真磕碜,簡直像是刀子劃在紙上的,大開大阖,跟李晔的字也差不了多少,估計主考官們看了這筆亂字就沒了胃口。
但内容卻讓李晔眼前一亮,東守西攻,經營朔方,大軍全線西進,恢複河隴!
終于、終于有人跟自己内心潛在的想法一緻了。
若要軍中一些頭腦靈光之人寫出這樣的答案不難,畢竟内部人士,從幾次李晔出兵的方向不難推測。
打河中、洛陽、陝虢,是要脫離與梁軍的糾纏,積蓄實力。
積蓄實力幹什麽?
士子們受傳統思維的局限,第一個想到的是蜀中,畢竟秦、漢、唐都是按照這個路線走,而且都成功了。
所以能跳出這個局限的人,就相當有眼光了。
李晔連忙撕開糊名,一個陌生的名字,汪士凡。
李晔不記得唐末有這樣的牛人啊?
在看這個名字,李晔心中一震,汪士凡,王師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