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爺并沒有去找小兒子的晦氣,因爲已經不把小兒子當成兒子看待了。隻是因爲小兒子沒了一娘一,不好将他逐出家門;否則他會讓八姨一娘一帶着她的崽子一起滾蛋。
“真有詛咒嗎?”他成夜的不睡覺,坐在書房裏沉沉的思索:“按照科學的觀點來看,父親的話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父親并不是一胡一言亂語的人————真有詛咒嗎?”
馬老爺因爲一直富有,所以從來沒打過家中寶貝的主意;可是此刻他心中活動了,不是爲了錢,純粹隻是好奇。但對于玄而又玄之事,他是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讓他親自進入山内藏寶庫,他是絕不肯、也不敢的。
馬老爺摸一着自己光一溜一溜的下巴,想天想地,想到最後,想出了一聲冷笑。
與此同時,遠在百裏之外的天津,馬英豪裹一着半新不舊的軍大衣坐在密室裏,對着他斑斓缤紛的新寵物也在冷笑。密室中冷腥的海水氣味越發凝重了,來自南太平洋的海蛇在水中扭絞成了一一團一。
兩小時後,他接到了來自北京的長途電話。電話那邊的說話人是馬宅管家,語氣疲憊而又茫然,讓大少爺明天早早回家,因爲老爺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晚輩們宣布。
馬英豪一一團一和氣的答應了,然後放下電話,開始出神。
馬英豪淩晨出發,在中午之前就到了北京。他進入馬老爺的客廳時,下面的四個弟弟妹妹都已經到場了。對着馬老爺一點頭,他不冷不熱的喚道:“爸爸。”
馬老爺端坐在沙發上,臉上似笑非笑,籠罩着一層不甚一溫一暖的假春風:“英豪。”
然後兩人再無其它話可說,馬英豪在角落裏的沙發椅上坐下了,順便不動聲色的環顧了旁人面貌。賽維和勝伊照例是并肩落座,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馬天嬌坐在側面的短沙發上,專心緻志的低頭去望自己的漆皮鞋尖;馬俊傑彎着腰,幾乎就是委頓在了大沙發裏,看起來是特别的幼小。門外忽然由遠及近的響起了腳步聲音,濃妝豔抹的五姨太走了進來,表情有些怯,而馬天嬌立刻就向她招了手:“一娘一,你怎麽才到呀?”
五姨太試試探探的笑了:“我剛回來嘛,到你七姨一娘一院裏說話去了。”
然後她走到馬老爺身邊坐下,很殷勤的從煙筒裏一抽一出一根香煙,自己先叼在嘴上點燃了,深吸一口之後送到了馬老爺面前。馬老爺抿着薄嘴唇,老而俏皮的莞爾一笑。一手接過香煙,另一隻手摸一着臉,馬老爺心事重重,同時感覺自己皮膚挺好。
未等他自戀完畢,門外人影一現,卻是大太太佩華。佩華算是這家裏的黑人,常年不見天日的,此刻不施脂粉,打扮得不顯山不露水。她進門時,因爲畢竟身份還在,所以孩子們無論情不情願,都要喊她一聲一媽一,隻有馬英豪不言不動。佩華低着頭,微微的笑了笑,沒答出什麽,搭讪着也在角落坐下了。
廳内衆人表面上雖然自然,其實内心七上八下,都是臨時被馬老爺召集來的。馬家素來是獨一裁統治,從來沒開過家族會議。而與會成員一會兒增加一個,到底都有誰,也是令人難以預料。
馬老爺知道所有人都在一胡一思亂想,所以慢慢的吸煙,由着大家想,等人們把心全想亂了,他才在煙灰缸裏摁熄煙頭,開口說道:“人到齊了,我們是一家人,當然不必講虛套,現在,我也就直入主題了。”
聽聞此言,孩子們面面相觑,心裏登時有了計較————家裏有分量的人,可不都是到齊了?除了兒女們不提,佩華既然沒有被休,名義上就還是馬家的正房夫人;五姨太雖然是個姨太太,但是生了四小姐,是孩子的一娘一,當然也不同于一般姨一娘一。
馬老爺扯着單調幹燥的公鴨嗓,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本來,今天到場的人,還該有賽維勝伊的一娘一,和俊傑的一娘一。但是人各有命,她們先走一步,錯過了啊!”
用手掌抹平了長袍上的皺紋,他慢悠悠的繼續說話:“我離家幾個月,回來之後,聽到許多流言。與其讓旁人胡說八道,不如我來戳破這一層紙,也免得你們裝神弄鬼,做出種種不堪的舉動,敗我家風,損我名譽。”
話說到這裏,房内各人的神情就開始千變萬化了,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面部肌肉都在勉強繃緊,是個遮遮掩掩的緊張樣子。
馬老爺手不閑着,一下一下的摸一着自己的大一腿,眼皮也垂下去,不肯正視兒女妻妾們的眼睛:“我們馬家,是有一點秘密。上一輩曾經在關外謀過生活,機緣巧合,就弄到了一批财寶。财寶是什麽?不好說,因爲我沒有親眼見過,聽你們的爺爺講,無非也就是些古董金玉之類,值錢一定是值錢的,但也僅僅隻是值錢而已。”
輕輕一拍自己的大一腿,他把搭在腿上的袍襟抹了個溜平:“爲什麽我對這一批寶貝是從來不提也不動?因爲我不缺錢,我不靠着祖宗吃飯!我想把上一輩的遺産存住了,将來留給你們這幫沒出息的混蛋,免得你們有朝一日吃不上飯,會流落街頭挨餓受凍!”
兩道平淡眉毛跳了幾跳,馬老爺西洋化的一聳肩膀:“可是,似乎你們并不能理解我的苦心。也好,我索一性一開誠布公,遲早都是你們的,我又何必多做隐瞞,還惹得你們猜忌懷恨?”
然後他一挺身站起來了,對着客廳大門一揮袖子:“走走走,我帶你們去花園!”
馬老爺拎着一根手杖打前鋒,兒女妻妾緊随其後,因爲全是心懷鬼胎,所以一路走得目不斜視,互相連眼神都不肯一交一彙。及至到了花園河邊,衆人舉目遠眺,卻是一起傻了眼————對岸山上的涼亭,不知何時竟然被拆了頂,四周的雕镂槅子也全沒了,原本很一精一緻的一處涼亭,如今就隻剩了四根柱子,以及中間一張固定不動的石桌。
馬天嬌忍不住“啊”了一聲,随即被五姨一娘一狠狠拽了一把。一行人分乘三隻小船,三搖兩搖到了對岸山上。這回走到亭子近處,隻見四周腳印淩一亂,正是施工不久的迹象。另有一架梯子倒在地上,不知是丢棄不用,還是忘記帶走。
馬老爺邁步進了亭子。背過雙手挺一直腰身,他在寒涼的空氣中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用手杖一敲亭子地面:“我們家的寶藏,就在我的腳下!”
此言一出,鴉雀無聲。
馬老爺又道:“勝伊,把梯子扶起來。”
勝伊答應一聲,與賽維合力扶起梯子。馬老爺不再多說,将手杖往地上一扔,緊接着親自動手,把梯子搭到了亭柱上。一撩袍子登上一步,他因爲瘦,登高上遠的時候反倒占了便宜。十分輕靈的爬到了頂,他把右手探進了柱子裏。
賽維和勝伊在下面給他扶着梯子,見了他的舉動,登時一怔,賽維擡手敲了敲柱子,聲音沉悶,卻又不像中空。而上面的馬老爺隻把右手向下伸了一尺,歪着腦袋翻着白眼,用力做了個上扳的動作。衆人隻聽腳下“咯噔”一聲,而馬老爺明顯的松了口氣,自己點了點頭,似乎也是出于意外。
下了梯子換位置,他從餘下三根柱子頂端伸進手,或推或扳。原來柱子上半截才是空的,裏面有套機關。機關一被觸一動,水泥鋪就的地面下方,就有聲音作響。最後馬老爺下了梯子,對着中央石桌審視良久,末了開口說道:“來人,把它搬開。”
話音落下,衆人面面相觑。原來石桌并不是一精一雕細刻的産物,看起來就是一塊頗有意趣的大頑石,隻是上方磨出了鏡子一般的桌面,想要推動這麽一塊大石,非得力士不可。
馬老爺并不是糊塗蟲,他讓人搬,自然就有道理。所以孩子們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一言不發的一起上陣,連馬俊傑都出了手。一大群人咬牙切齒去推大石,最後隻聽“咕咚”一聲,竟然真把大石推倒了。
接下來,又是一陣寂靜。因爲先前石桌所占之處暴露出來,竟是一處黑一洞一洞的入口。
馬老爺撿起手杖,好整以暇的走了過來。十分好奇的彎腰對着洞一口看了又看,他也是生平第一次開眼。洞一口四四方方,在半人來深的地方鑿出斜坡,一路向下。斜坡盡頭的風光,自然是看不到;就連斜坡本身的情形,除非親自下去,否則也是不得而知。馬老爺想起了父親對自己的千叮萬囑,當即意猶未盡的直起了身。
後退一步伸出手杖,他指着洞一口說道:“我還不老,你們也沒有大到可以自立門戶,所以裏面的東西,在分家之前,不許你們随意取用。可是,我做爸爸的,也沒有讓兒女看到好東西幹着急的道理,所以從今開始,每年我允許一房派一個人下去,拿一樣寶貝上來。”
不動聲色的環顧了四周面孔,馬老爺輕聲問道:“誰想第一個下去,現在就可以了。”
賽維和勝伊盯着洞一口,心裏急得快要伸出手,真想入洞看個究竟;但是他們很懂“槍打出頭鳥”的道理,尤其是在自家,萬萬不能盲目出頭。況且寶貝能不能碰,還是一件未解的疑案。
馬俊傑也直了眼睛,恨恨的瞪着洞一口,同時又感覺可笑————自己的一娘一,死得可笑。
佩華站在一旁,偷眼觀察着馬英豪的臉色。
馬英豪不動聲色,想下去,但是不敢下去。
五姨一娘一用皮鞋的細高跟輕輕磕着地面,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是個欲言又止的樣子。而馬天嬌沉吟片刻,忽然用輕快的聲音說道:“大哥年紀最大,大哥第一個下去吧!”
馬英豪擺了擺手:“我是有職業有進項的人,經濟上很寬松,不急。”
馬天嬌又轉向了賽維:“二姐三哥呢?大哥不下去,你們下去呀!”
賽維搖了搖頭:“我們兩個都怕黑,不敢下。”
馬天嬌猶猶豫豫的又看旁人,不料佩華忽然開了口:“如果我也有資格的話,我想第一個下去。”
馬英豪飛快的橫了她一眼,眼神淩厲;馬天嬌則是着了急,沒想到還真有不客氣的。而佩華接收到了馬英豪的暗示,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要不然……還是請五姨太第一個下去吧。”
五姨太心亂如麻的對着佩華一笑,又擡頭去看馬老爺。馬老爺依舊刮着滿臉的假春風,顯然是沒意見。
“我下去?”五姨太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們都不下,那我就做第一人。寶貝什麽的倒是其次……”她讪讪的笑:“我是想見見老太爺的大手筆……”
她含羞帶笑的,躍躍欲試的就要往洞一口走。而馬天嬌見她穿着一雙高跟皮鞋,走平地都是風擺荷葉似的不穩定,又覺得一娘一平時笨手笨腳,就一扯她的袖子:“還是我下去吧,我比你伶俐呢!”
母女兩個是一家,誰下去都是一樣。于是五姨一娘一停了腳步,抱愧似的一邊點頭一邊笑,心想你們盡管裝模作樣去吧,我們一娘一兒倆可是要發點小财了!
馬天嬌穿着一雙平底皮鞋,行動起來十分利落。洞一口狹小,也非得她那種苗條的身材才出入靈活。一大步跳進半人來深的小一洞裏,她也不聽五姨太的囑咐,弓腰縮背的佝偻了,徑自踏上了向下的斜坡。地上的人隻聽她叫了一聲:“真黑啊!”
馬老爺彎下了腰,大聲說道:“天嬌,如果感覺氣悶了,就馬上往回返!”
馬天嬌沒理會。
直過了十多分鍾,地下忽然傳出一聲金石撞擊之響。賽維站得略近,就見馬天嬌捧着個破鼎鑽出來了。直起腰露出頭,她辮發散亂,面色蒼白,但是笑嘻嘻的,将手中破鼎往地面上一放,口中說道:“我可沒敢往裏走,太黑了,比夜還黑。”
馬老爺臉上沒有笑模樣,并且後退了一大步:“裏面是什麽樣子?”
馬天嬌拉住五姨太的手,連滾帶爬的上了地面:“爸爸,我看不清,反正随手摸一到一樣東西,就趕緊出來了。”
然後她笑吟吟的把小鍋似的鼎抱在了懷裏:“爸爸,你不來瞧瞧?說好了,它可歸我喽!”
馬老爺遠遠一望,就見那鼎銅鏽斑斓,像個大銅疙瘩似的,憑着自己的學問,萬萬看不出價值。忽然又想起了父親的叮囑,他下意識的連連搖頭:“不必,我也不大會看。明天你和你一娘一去找個懂行的人鑒定鑒定吧,看它是不是件真正古物。”
五姨太和馬天嬌雖然沒有大見識,但也知道古董的珍貴。五姨太像抱孩子似的抱着鼎,雖然感覺沉重之極,但是舍不得松手。馬天嬌又伸手托了它的底,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量,絲毫不覺疲勞。
餘下衆人竭盡全力,把石桌扶起來推回原位。馬老爺也上了梯子,在四根柱子裏面動了機關。居高臨下的俯視下方,他見四個孩子加上佩華,全在偷眼窺視馬天嬌母女,一個個神情複雜一陰一沉,絕非羨慕顔色。
最後把目光轉向五姨太和馬天嬌,馬老爺不動聲色的想:“我當我家裏全是狐狸,沒想到還真有兩個傻子。”
五姨太和馬天嬌母女兩個捧着銅鼎,一路力大無窮的往花園外走。其餘衆人遠遠的跟在後方,心懷鬼胎,統一的不肯靠近她們。她們也不在乎,仰着白臉喜笑顔開,兩口白牙在外面晾了一路。
及至出了花園,她們開始嘻嘻的笑出了聲,腿腳可是很有勁,輪流抱着大銅疙瘩前進,步伐一緻的越走越快,誰也不等了,一溜煙的就沒了影。馬老爺也不吭聲,走着走着忽然拐了彎,直奔宅子前頭自己的洋樓。馬俊傑察覺出馬英豪在看自己,故作不知,撒腿就跑。賽維則是暗暗一扯勝伊的袖子,然後回頭笑道:“大哥,我們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下次開眼就得等明年了。現在我們心滿意足,要回院裏去了。你什麽時候回天津?要是沒事的話,就在家裏多住幾天得了。”
馬英豪皮笑肉不笑:“天津事多,我一抽一不開身。”
賽維又道:“過幾天我們要是有錢有閑了,興許還去天津叨擾你呢。”然後她對着佩華也揮了揮手:“我和勝伊真走了,回頭見。”
賽維和勝伊回了院裏,向劉平原原本本的講述了今日見聞。三人合計一番,也沒得出結果。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勝伊出門去找朋友玩,不料沒走幾步,便看到了五姨太母女。
兩人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張臉是異常的白,仿佛是徹夜未眠,失了血色。她們自己也有所意識,爲了補救,故意抹了一層鮮紅的胭脂,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待燒的紙人。見了勝伊,兩人一起微笑招呼,笑得很大,嘴角失控似的往兩邊咧。勝伊吓了一跳,問道:“五姨一娘一,四妹,你們起大早幹什麽去?”
馬天嬌呵呵笑道:“找個明白人,幫我們看看昨天運上來的古董呀!”
勝伊停了腳步,給她們讓路:“哦,那請先走吧。”
母女二人不再言語,笑模笑樣的走了。
當天下午,勝伊回了來,無巧不成書,又遇到了五姨太母女。兩人還穿着早上那一身鮮豔服裝,臉上的胭脂粉有點褪色,顯出蒼白的皮膚本質。勝伊停了腳步,含笑問道:“五姨一娘一,四妹,找明白人看過古董了嗎?”
母女二人依然一臉歡暢,面對勝伊的提問,卻是沒有答複,笑微微的自顧自走過去了。
勝伊莫名其妙進了院子,對賽維和劉平說道:“我看老四和她一娘一快要美瘋了。”
賽維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開口答道:“剛才我和劉平在外面,也見了她們一次。”
然後她擡眼望向勝伊,猶豫着問道:“你說,詛咒什麽的……難道真存在嗎?”
勝伊立刻轉向劉平:“真存在嗎?”
劉平靠着桌沿半站半坐,笑眯眯的不言語。賽維則是做了個深呼吸:“我已經問過他了,他說真存在。”
劉平點了點頭:“等着瞧吧。”
随即他笑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麽。詛咒而已,不犯它的忌諱不就得了?”
劉平的話說得輕飄飄,和沒說也差不多。賽維和勝伊懷揣着一顆蠢一蠢一欲一動的驚恐心靈,數着鍾點熬過一夜。他們姐弟二人的特點,就是吃得少睡得少,深夜閉眼,天亮即醒。勝伊還是偎在劉平身邊,因爲貪戀着熱被窩,所以一時還不肯起。打着哈欠伸直了腿,他不慎蹬上了劉平的赤腳。劉平沒有反應,他心裏卻是一别扭,因爲劉平畢竟是個男人。
要是女人,他就不别扭了,問題是又沒有正經女人肯和他睡覺。
賽維是孤家寡人,早早的披着衣裳下床洗漱。然而未等她塗勻臉上的香粉,遙遠方向忽然傳來一聲尖一叫,吓得她一粉撲拍到了眼睛上。扔了粉撲猛然起身,她繃緊的神經忽然有了斷裂的趨勢,使一性一子似的做獅子吼:“大清早的,誰在外面鬼叫?吓死人不償命嗎?”
然後她氣沖沖的轉身出門,想要探個究竟。結果剛一出院門,迎面就見一個小丫頭踉跄奔來,正是五姨太院裏的人。看到二小姐氣勢洶洶的站在路上,小丫頭當場哭叫道:“二小姐救命啊!死人啦,發瘋啦!全白啦!”
賽維臉色一變,當即拔腿跑向了五姨太的小院。
五姨太的院子,格局比較類似四合院,兩間廂房,是五姨太和四小姐的卧室。此刻院内站了幾個面無人色的老一媽一子,另有幾個小丫頭瑟瑟發一抖的抱作一一團一。見賽維來了,一個略鎮定些的老一媽一子哆嗦着說道:“二小姐,了不得。我們四小姐夜裏死了!”
賽維正要往馬天嬌所居的卧室裏走,可是剛邁了一步,她又遲疑着停頓了。她對于一切歪門邪道都不了解,甯願把詛咒解釋成某種傳染病。可如果真是傳染病的話,她此刻便應該立刻逃跑。隔着玻璃窗向房内望去,她看到床帳半掩,上面果然直一挺一挺的躺着馬天嬌。忽然下意識的上前一步,她駭然問道:“四妹怎麽變了樣子?”
一個小丫頭銳聲哭叫道:“四小姐昨晚說今天要出門,讓我早早進房叫她起床。可我剛才一進屋子,就見四小姐躺在床上笑,不但臉皮煞白的,頭發眉毛也白了……我叫她,她不應;我去推她,她、她已經冷硬了……”
賽維回頭又問:“五姨一娘一呢?”
一個老一媽一子顫巍巍的指向後方廂房:“五姨太還活着……可是不認人了。”
賽維六神無主,心想自己可不往爛泥裏走,便打算找出借口撤退,不料她剛一轉身,隻聽身後的玻璃窗子“哐”的一聲。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她回頭一瞧,登時汗毛豎一起————丫頭口中已經冷硬了的馬天嬌,此刻竟是直一挺一挺的貼在玻璃窗後,披散開來的白發之中顯出面容,她還在笑!
隔着窗子和院内衆人對峙了一瞬,她側了身,是個要出門的光景。院内驟然爆發出一波慘嚎,随即在賽維的帶領下,老一媽一子小丫頭甩開大步,争先恐後的全沖出了院門。哪知還沒跑出十米遠,前方有人快步走來,正是剛剛接到消息的馬老爺。賽維張着嘴,還要向父親彙報情況,不料馬老爺停了腳步定睛一瞧,随即握刀似的握緊手杖,一轉身也跑了,且跑且喊:“來人哪!”
賽維聽他把嗓子都喊破了,心中詫異,忍不住回頭又瞧一眼,隻見在人後不遠處,馬天嬌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居然走得很快。深吸一口寒冷空氣,她張大嘴巴,發出了比馬老爺還要雄渾的聲音:“來人哪!”
話音落下,劉平和勝伊全來了。劉平一邊跑一邊一揉一眼睛,勝伊滿頭翹着亂發。對着前方一大隊狂飙的人馬愣了一瞬,劉平随即看清了後方獨行的馬天嬌。
撥一開人群擠到馬天嬌面前,他沒言語,腳下直接使了個絆子,讓馬天嬌當場摔了個仰面朝天。
衆人以爲他是個傻大膽,尤其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對待邪祟。而劉平蹲下又試了試馬天嬌的鼻息,見是真沒氣了,就回頭大聲說道:“别怕,不是詐一屍一。”
賽維帶着哭腔嚷道:“她還會動呢!”
劉平答道:“她隻是沒死透,現在好了,徹底死了。”
賽維遠遠站着,繼續高聲叫道:“真死了嗎?不會再詐一屍一吧?”
劉平很笃定的搖頭:“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至多是今天夜裏詐一回,現在還早着呢!”
此言一出,馬老爺伸手一扯賽維的袖子,氣喘籲籲的低聲問道:“你的朋友,是不是腦子裏缺根弦?”
賽維心亂如麻的做出辯護:“他……見多識廣,所以……鎮定!”
馬老爺遙遙的伸手一指他:“他那叫鎮定?我怎麽聽他是在一胡一言亂語?”
賽維實在不想揭露劉平的身份,所以十分爲難的看了父親一眼,随即轉移話題道:“爸爸,你看,四妹真不動了!”
馬老爺一甩袖子,突破了老一媽一子小丫頭的屏障,大踏步走上前去。在距離四女兒兩米遠處站住了,他伸長脖子看了一眼,看得心中一寒。而劉平仰起了臉,忽然對他輕聲說道:“午時三刻生一把火,燒了她。她是兇死的人,恐怕夜裏要鬧。”
馬老爺打了個冷戰,低頭正視了劉平:“你到底是什麽人?”
劉平笑了一下:“我原來做過和尚走過江湖,見得多了,所以懂得一點。”
馬老爺神氣不定的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問:“死因到底是什麽?我知道絕對不是急病。”
劉平平靜的一搖頭。
于是馬老爺立刻換了問法,聲音也低到了極緻:“怎樣破解呢?”
劉平想了想,末了答道:“解鈴還須系鈴人。”
馬老爺緊盯着他:“可若是系鈴人已經死了呢?”
劉平又搖了頭:“世上從來不缺無解的題目。系鈴人活着,問題一定能解;系鈴人死了,一切就都不确定了。”
馬老爺說道:“如果,我想試一試呢?”
劉平站起了身:“我不是巫師,無能爲力。”
馬老爺剛要說話,五姨太悄無聲息的走出來了。她隻穿着薄薄一層睡衣,手裏卻還捧着那隻銅鼎。馬老爺見她瘋頭瘋腦,不由得向她伸出了手,眼看指尖就要觸到銅鼎,劉平驟然摁下他的手臂,同時低聲說道:“不要碰她!”
聽聞此言,馬老爺當即橫起手杖,擺了個防禦的姿态:“怎麽着?她還能傷人嗎?”
劉平奪過他的手杖,一杖敲到了五姨太的後腦勺上。五姨太一聲不吭,當場暈倒在地,手中銅鼎骨碌碌滾出老遠。
把手杖一交一還給了馬老爺,劉平說道:“不祥的東西,還請盡快毀了吧!”
馬老爺握着手杖,心中翻一江一倒海,念頭層出不窮。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他想,原來不可思議的恐怖,就埋伏一在他的身邊,埋伏了幾十年。
一雙眼睛死盯着劉平,他認定對方不是凡人。可未等他說出下文,他的管家忽然帶着一群聽差狂奔而來,發瘋似的疾呼道:“老爺,不好了,外面來了一隊日本兵,封鎖了咱們的前後大門!”
馬老爺難以置信的看着管家:“日本兵封鎖我的家?!”
管家生生的又喘出了一句話:“還有大少爺!大少爺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