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結束之後,山裏的天氣漸漸變得不适宜人居,于是他拎着一隻帆布旅行袋下了山。有車坐車,有船坐船,他糊裏糊塗的到了上海。抗日戰争打了六年,戰況很不分明,到處都不太平,倒是大都會裏更安全。在一間小小的公寓裏面,劉平找到了容身之處。
一套公寓共有三間房屋,分别出租給了三位落魄的單身漢。一位是個小猶太,沒有國籍;一位是個老白俄,沒有祖國;劉平作爲第三位,沒有财産。
去年他也曾經掙到過一大筆款子,可是他的人生無邊無際,簡直無法計劃經營,所以采取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活法。如今将僅有的一點餘錢一交一到房東手裏,他拿着鑰匙進了自己的小房間。一絲不苟的關上房門,他慢慢坐在吱嘎作響的鐵架子床上,終于是一無所有了。
房裏有個小洋爐子,爐膛裏面挺幹淨,顯然是三季沒用過了,就等着入冬。劉平雖然在山裏混了許久,但是并未和現實社會脫節。戰事日益激烈,煤炭一天一個價錢,憑着他的資本,連飯都吃不上,怎會有錢買煤?
劉平一想起自己的衣食住行,就恨不得鑽進地下,效仿蟒蛇冬眠。一動不動的坐在床上,他沒有呼吸也沒有表情,甚至心中都沒有心事。怔怔的望着前方白牆,他百無聊賴的消耗着無盡時光。
木雕泥塑似的從下午坐到翌日晚上,最後還是難耐的饑餓催動了他。他懶洋洋的站起身,心想單是坐着也不成,還是得行動,還是得設法過冬。
摸黑走過去打開電燈,他把一隻手舉到了小燈泡前。長久的忍饑挨餓讓他消瘦了,然而皮肉并未幹枯松懈,而是漸漸硬化,似乎要與骨骼融爲一體。在燈光下,他單薄的手掌呈現出了蠟質的半透明。緩緩的把另一隻手也擡起來,他往牆壁上投了個手影。影子大鵬展翅,是隻雄鷹。自得其樂的笑了一下,他又雙手合作,映出了一隻模模糊糊的狗頭。
然後把手伸進懷中,他摸出了一張紙符。輕輕一拍電燈開關,他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中捏住紙符兩端,“嚓”的一聲撕成兩半。一股子寒氣随着破裂聲音竄上他的鼻端,他的小喽啰在黑暗中幻化出了影子。
小喽啰看起來隻有八九歲大,做着白襯衫背帶褲的小學生打扮,襯衫很白,所以顯得胸前一灘鮮血很紅,一側的耳朵脖子也是血肉模糊,永不愈合。
他叫小健,放學的路上不聽話,跑到大馬路上跳舞給保姆看,結果一輛電車刹車不及,當場把他碾死。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也算是一奇,死後竟成了個漂泊無依的小鬼,并且結結實實魂魄不散。作惡的本事他沒有;惡作劇的主意卻是層出不窮。一個禮拜之前,他竭盡全力的搬運了一點火苗,想要去吓劉平一跳,結果反被劉平當成試驗品練了手。劉平花了十年時間學畫符,成績相當之差,但還是把他封在了一張紙符裏。
七天之中,劉平忙着找房安身,隻能忙裏偷閑的偶爾放他出來,當他是個小朋友。小健很不願意被他關押,可還是立刻就認他做了大哥,因爲劉平看得見他,能和他說話。自從他被電車輪子碾過之後,已經連着兩年沒人理睬他了。
将一隻血迹斑斑的小手拍向劉平的大一腿,小健仰起頭笑嘻嘻:“大哥哥,你有房子住了?”
小手隻是一個凄慘的影子,還停留在橫死時的模樣。暢通無阻的掠過了劉平的身一體,隻留下一抹似有似無的寒意。
劉平轉身走到了小窗戶前,推開窗扇探出腦袋。窗下是一條繁華的小街,油炸臭豆腐的味道一直向上沖到三樓,沖進了他的鼻端。
小街對面矗一立着一座巍峨的大廈,從劉平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無數燈火通明的後一陽一台。大廈裏面也是公寓房子,不過價值極高,非得闊人才有資本入住。有女仆站在一陽一台裏面淘米擇菜,也有老爺少爺坐在一陽一台上讀報喝茶。劉平嗅着空氣中似有似無的飯香,忽然起了劫富濟貧的心思。
當然,憑着他的本領,去打劫肯定是不成。扭頭看了看飄在自己肩上的小健,他心中像開水冒泡似的,咕嘟咕嘟的起了壞主意。彎腰從牆角撿起前任租客留下的空酒瓶,他把酒瓶橫放在窗台上一轉。酒瓶原地轉過幾圈之後,細長的瓶嘴向窗外定了方向。劉平順着瓶嘴一瞧,正看到了一面緊挨着後一陽一台的大玻璃窗,窗子沒有拉攏窗簾,可見裏面燈光輝煌,正是一戶很富足的人家。
劉平點了點頭,心想:“就是它吧!”
與此同時,對面樓中享受着輝煌燈光的馬家姐弟,莫名的一起打了個冷戰。
馬家姐弟是一對龍鳳胎,當初他們的母親懷孕之時,有經驗的老媽媽看了她的形容舉止,都認定腹中該是一對雙生女。不料其中一位比較狡猾,居然在胎裏男扮女裝。馬老爺偶然靈感發作,提前爲女兒們拟出了一對野心勃勃的名字。及至孩子出世,真相大白,他一時失落,索一性一将錯就錯;于是女嬰理直氣壯,大名叫做賽維,是要賽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男嬰含羞帶愧,大名叫做勝伊,是要勝過英國女王伊利莎白。
馬家在北京城中也算大戶,成員十分複雜。賽維和勝伊因爲是同胞的姐弟,所以在大家庭中分外親近。時光易逝,轉眼間他們進入了青春發育的時期,雖然生活優渥、營養充足,但是統一消瘦的如同野狗一般。賽維升入比利時女中,成績介于平凡與糟糕之間,唯一的事業是舞動着兩條細胳膊打排球,沒有男朋友,隻有女朋友。而勝伊盡管體态幾乎類似豆芽,卻有一顆早熟又一騷一動的心靈,常年在各大女校門口徘徊。可惜憑着他小雞崽子似的風采,根本不能打動少女的芳心。以至于他在女校周邊踏破鐵鞋,不但一點羅曼司都不曾發生,反倒落下了個不甚光彩的外号,人稱馬一浪一蹄子。
這樣一對無人問津的姐弟,渾渾噩噩的混到中學畢業。從此無所事事,越發遊手好閑。在家裏混了一年半載,他們合謀向父親敲了一大筆錢,以探望姑母爲名離開北京,跑來了上海。
此刻坐在吊燈下的羊毛地毯上,賽維正在和勝伊算賬。兩人在上海肆無忌憚的揮霍了一陣子,如今鬧起了經濟危機。賽維自認爲比勝伊更有頭腦,于是想要和他分家,從此各花各的,誰先空了手,誰就回北京去。反正公寓房子是租了半年整,足夠他們住了。
賽維剪着齊耳的短發,頭發先前是燙過的,剪過之後還可以看到焦黃的發梢。穿着長褲盤腿而坐,當着自家兄弟,她大模大樣的低頭數錢。馬家的孩子說起來是成長在錦繡叢中,其實一個個見錢眼開,所受競争的激烈程度,大概一般的孤兒院也望塵莫及。雙目炯炯有神的盯着鈔票,她嘴裏一五一十的念念有詞;勝伊伸着脖子,睜大眼睛去看她快速撚動的手指。
一時數清了數目,賽維俯身拿起鉛筆,在白紙簿子上記下了一筆。記完之後她歎了口氣:“一娘一在信裏說,爸爸上個月給老四買了一件銀狐鬥篷。”
老四是指馬家的四小姐,和他們不是一個一娘一,并且十年如一日的爲敵。馬老爺給四女兒花大錢,賽維和勝伊都嫉妒得眼紅,并且全忘了自己也曾向父親要過巨款,否則怎麽可能如此舒适的跑來上海過生活?
賽維把鈔票分成兩部分,想要繼續說話,不料在她開口之前,頭頂的吊燈忽然一閃。兩人一起擡了頭,就聽上方響起了嘶嘶啦啦的電流聲音。而燈光穩定了不過幾秒鍾,随着聲音又開始閃爍了。
賽維和勝伊全都沒有生活的常識,不知道吊燈是犯了什麽毛病,揚着腦袋就隻是看。結果在短暫的黑暗之中,他們一起瞥到了屋角的小小人影!
猛然扭頭望過去,随着電燈恢複明亮,人影卻又消失無蹤。賽維攥着一沓子鈔票,張着嘴轉向了勝伊。勝伊伸長了他的細脖子,一雙黑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姐,我們是不是……看見了什麽?”
賽維向角落中又看一眼,角落空空蕩蕩,幹幹淨淨。
擡手一揉一了一揉一眼睛,她對勝伊問道:“我們眼花了?”
然後兩人一起點頭,承認自己的确是眼花。賽維戀戀不舍的攥着鈔票,盤算着想要從勝伊的份裏克扣一些。勝伊則是向她伸出了手:“姐,錢————”
話音未落,吊燈驟然全滅!
勝伊的手停在半路,同時就覺頭頂寒氣一閃。伴着電流的噪音,一圈燈泡此起彼伏的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每當黑暗籠罩之時,就會有小孩子的身影在他們的視野邊緣掠過。賽維和勝伊驚聲尖一叫抱作一一團一,一起趴倒在地。側過頭去面對了沙發四條短腿,他們猛的一抖,就見沙發下面影影綽綽的,現出了一個小孩子的下半張臉————尖尖的下巴,稚一嫩的臉蛋,可惜一側面頰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蒼白的骨頭。柔軟的嘴角微微一翹,鬼臉向他們笑了。
賽維和勝伊怔了一瞬,随即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怪叫。一隻燈泡在叫一聲中自動爆裂,“啪”的一聲,碎玻璃渣四散飛一濺,全落在了兩個人的短頭發上。
午夜時分,小健穿過玻璃窗子飄回了家。劉平沒有睡,正蹲在地上整理他的招牌幌子。小健圍着他轉了一圈,得意洋洋的開口笑道:“他們家裏有一個大哥哥,還有一個大姐姐,現在正哭着呢。”
劉平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嗯。”
小健又道:“他們家裏,滿地都是鈔票。”
劉平擡頭看着小健,笑了一下。
小健落在了他的頭頂上:“大哥哥,我看你不大喜歡我。”
劉平終于出了聲音:“你要是個人,我就喜歡你了。”
他把破舊的布幌子折疊起來,繼續說道:“我很久都沒有和人一交一過朋友了,真想找個活人說說話;不說話,讓我摸一下也好。等我弄到了錢,我想養一條狗。小健,你要黑狗還是白狗?”
小健聽了他的實話,心裏有一點難過,低聲說道:“花狗。”
劉平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好,等我買夠了糧食和煤,就養一條小花狗。”
劉平起了個大早,洗漱過後穿戴整齊。房内牆上粘着一面缺了角的玻璃鏡,他對着鏡子左照右照。一陽一光還沒有照進他的小房間,所以小健飄在鏡子前,也想跟着他一起照一照。然而他看了半天,鏡中就隻有一個劉平。
他很親一昵的抱住了劉平的大一腿,童言無忌:“大哥哥,你看起來像隻妖怪。”
劉平如今餓得皮膚蠟白,雙目凹陷,的确是帶了一點一陰一森森的妖氣。咬着手指向下望着小健,他恨不能把自己吃掉。小健仰臉迎着劉平的目光,随着一陽一光的強烈,他的影子越來越淡————畢竟隻是一個小鬼,雖然莫名其妙的有點力量,但是力量終歸有限。
劉平對他實在是沒什麽感情,所以不假思索的盡說實話:“唉,你要是活的該多好。如果你是活的,我可以做你的父親。”
小健也不是自願去死的,所以聽了他的話,幼小心靈一陣悲涼。而劉平很惋惜的俯視着他,兩道眉毛蹙起來,是真心實意的在遺憾。
在把小健審視成一一團一灰撲撲的悲哀光一團一之後,劉平夾起他那卷成一卷的布幌子,沒心沒肺的出門走了。
他所居的公寓位于三樓,夾一着幌子剛剛下到二樓,劉平就覺得身上寒冷,幾乎有些不能忍耐。一轉身返了回去,他決定換身衣裳。身上的一件僧袍,穿過若幹年了,飄飄然的薄如蟬翼,唯一的作用是遮羞。平日扮成和尚模樣,比較适宜他求生存;不過今天他目的明确,似乎暫且抛棄僧人身份也沒關系。
掏出鑰匙開了房門,他在旅行袋裏掏出一身半新不舊的褲褂換了上,順便還在褂子口袋裏摸出了幾張零碎鈔票。再次邁步出了門,他一鼓作氣的跑下樓,在開始他的大事業之前,先在一處小攤子前買了一串臭豆腐幹。臭豆腐幹上面淋淋瀝瀝的塗了許多辣椒醬,劉平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的吃,染得嘴唇一舌頭都鮮紅。末了穿過小街繞過大廈,他在大廈前門所對的馬路邊上坐下了。蔑繩上面還穿着兩塊臭豆腐幹,他不忙着吃,先把自己那一面沒有骨頭的幌子攤在了身邊地上,表明自己是個算命運看風水兼降妖除魔的全才。
然後他繼續吃臭豆腐幹,吃得路人掩鼻子過。而馬家姐弟忍着臭氣,不動聲色的圍着他轉了一圈,末了遠遠的停在了他的身後。
賽維與勝伊都是一宿未睡,臉上統一的生出了幾個紅疙瘩,兩人本來就瘦,平日舉止潇灑,還可算作弱柳扶風;如今一切風度全沒有了,他們端着肩膀抻着脖子,像一對營養不良的烏龜,惶惶然的盯着劉平的背影瞧。劉平穿着單衣單褲,也是瘦極了,隔着一層衣裳,可以看到線條清晰的肩胛骨,骨頭凸出來,像是一對翅膀的遺迹。
勝伊用胳膊肘一杵賽維,觸到了賽維的肋骨:“姐,你看見沒有?他說自己會捉鬼。”
賽維潦草的裹了一件薄薄的皮夾克,擡手摸了摸臉上的痘子:“看是看見了,不過他怎麽一副慘相,像個要飯的花子?”
勝伊輕聲說道:“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賽維不以爲然的搖頭,感覺對方太年輕了,就算深藏不露,也得有的藏才行。依着她的主意,她打算去向姑母求援。姑母是個老太太,必定能有主意;不過老太太又太熱心了,一旦招惹上,就不能輕易甩脫,他們十七八歲,耐不下一性一子和老太太打一交一道。
勝伊又問:“姐,到底要不要他?不要就走吧,我快被臭豆腐熏死了。”
賽維想走,可是在她邁步之前,遠方的劉平忽然回頭望向了他們。他的面孔很白,眉眼很黑,嘴唇很紅,臉上還蹭了一抹辣椒醬。面無表情的咽下最後一口臭豆腐幹,他背對着初升的朝一陽一與喧嚣的大路,向馬家姐弟招了招手。
勝伊是個有意見沒主意的人,一胳膊肘又杵向了賽維的肋下:“姐,你看,他叫我們過去呢!”
賽維不能确定,迎着劉平的目光,她擡手一指自己。劉平點了點頭,随即向她微笑了。
劉平今天收拾得挺幹淨,雖然臉上有辣椒醬,但依然可以歸到美男子一類。賽維見他的笑容頗爲動人,兩隻腳便鬧了自治,自動的開始前進。勝伊連忙跟了上,口中一路嘀嘀咕咕:“我就說試試他,你還不聽。你看他就在樓下坐着,不試白不試。如果他是個混飯吃的騙子,随便花兩個錢把他打發了就是,也不麻煩。對不對?你就非得去找姑母,姑母是能輕易找的嗎?老太太一來精神,誰能打發得了?”
賽維根本沒理他。邁着細腿一路快走,像隻急一性一子的鹭鸶,三步兩步就停在了劉平面前。勝伊追逐而來,和賽維成夾攻之勢,把劉平圍在了中間。劉平坐井觀天似的擡起了頭,直接說道:“我有句話想對二位講,可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賽維一舔一了一舔一幹燥的嘴唇,正在醞釀答案,不料勝伊開口就道:“講吧!我們聽着呢!”
劉平微笑說道:“我看二位印堂發黑、一臉晦氣,是個噩運當頭的表現。”
勝伊一拍大一腿:“哎呀,噩極了呀!”然後他擡頭去看賽維:“姐,姐,你聽見沒?我就說他靠譜,你還不信。”
賽維平時難得能遇到美男子,即便美男子是個坐路邊吃臭豆腐幹的疑似叫花子,也讓她生出了一點小小的心思,極力想要顯出一點内秀。然而勝伊聒噪不止,讓她憋了滿腔的内涵不得釋放。心煩意亂的掃了勝伊一眼,她不置可否的繼續沉默。
勝伊蹲到了劉平的面前,興緻勃勃的繼續問:“那你再瞧瞧,我們是走了什麽噩運?”
劉平幾乎從他們身上嗅到了小健的味道,所以胸有成竹的笑道:“大概是府上不幹淨吧?”
勝伊幾乎大驚失色了,擡手去拍賽維的小腿:“姐,姐,真神了啊!”然後他又問劉平:“你髒不髒?要是沒有虱子跳蚤的話,我就帶你到我們家裏去一趟。你把鬼給我們除了,我們必定重謝你!”
劉平卷起布幌子夾到腋下,然後站起來對着馬家姐弟說道:“我不髒,絕對沒有虱子跳蚤。”
爲了拉住兩位主顧,他還特地對着勝伊拉了拉衣袖扯了扯衣領,讓他看自己的手臂和脖子。勝伊當即詢問賽維:“姐,他算衛生吧?”
賽維被勝伊吵得頭疼,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嗯,還挺白的。”
話一出口,她後了悔,因爲感覺自己格調太低。半晌沒說話,甫一開口,就是失言。
劉平随着馬家姐弟走入大廈,乘坐電梯上了六層。公寓房子裏面有個女仆,每天早來早走,負責灑掃烹饪,隻在後一陽一台和廚房徘徊,等閑不肯輕易露面。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會鬧鬼;所以三言兩語的一交一談過後,劉平應邀在客廳坐下,等待天******燈的碎燈泡被卸下來了,沙發上面的碎玻璃渣也被清掃幹淨了,羊毛地毯一時不好辦,索一性一撤了下去。勝伊把劉平當成了救世主,手舞足蹈的向他講述自己的驚魂夜,劉平喝着熱橘子水傾聽。不知道勝伊早起吃了什麽,口鼻中熱一烘一烘的呼出甜酸氣;賽維坐在一旁,每隔一分鍾就換一個姿勢,也是一刻都不安靜。劉平處在包一皮圍之中,感覺很快樂,于是就一直笑眯眯,自稱是個孤獨的和尚,因爲寺廟毀于戰火,所以才一路流一浪一漂泊。
賽維對于他的身份沒有興趣,因爲無論他是僧人還是神棍,和她都不是一個階級,牽扯不到姻緣。不過畢竟他是個男子,自己是個姑娘;人總有個要好的心思,她自知不很美,所以格外想要利用智慧一鳴驚人,給對方留下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問題是她的智慧也很有限,真是要了命了!
劉平在馬家公寓裏混過了大半天,其間吃了一頓午飯一頓晚飯,并且還有一精一緻的下午茶可以享用。天不黑,鬼不來,于是三個人在大玻璃窗前席地而坐,打起了小撲克。打着打着,賽維見劉平總是輸,就耍了一點小心計,故意藏牌調牌,想要讓他赢上幾局,不料手法太差,剛一行動就敗露了,被勝伊捉了個正着。
賽維登時惱羞成怒,學着馬老爺的口吻,老氣橫秋的罵道:“混賬東西,竟敢犯上!”
勝伊把撲克牌往地上一扣:“你也無非是比我年長了一分多鍾而已,算什麽上!”
賽維見他膽敢抵抗,登時露出本相:“好你個馬一浪一蹄子,還敢和我嘴硬!”
勝伊一聽“馬一浪一蹄子”四個字,登時被她戳中了内心痛處,本是盤腿坐着的,此刻雙手撐地蹲了起來,躍躍欲試的想和賽維鬥毆一場。
他們姐弟都不是省油的燈,從小又最親近,免不得相愛相殺,時常對打,但是打過就算,絕不結仇。劉平不了解内情,沒想到偌大的人了還會動手,就想去勸解一番。而賽維沉默了将近一天,此刻也是憋得夠嗆。跪起來脫了身上的皮夾克,她露出了裏面的粉襯衫。有條不紊的解一開袖扣向上挽起,她露出了細細的手腕子。
兩張相似面孔對視了,虎視眈眈的全不肯退讓。劉平正要擠上前去把他二人隔開,不料就在他将動未動之際,一陣寒風忽然掠過了三人的頭頂。原來太一陽一剛剛沉下了地平線,雖然天邊還有些許微光,但是一陽一氣退散一陰一氣上升,已經算是入了夜。
吊燈自從爆掉一隻燈泡之後,就沒敢再開,客廳全憑着門旁一盞壁燈照亮。壁燈本是個裝飾品,亮度十分有限。劉平順着寒風的方向扭過了頭,就見小健影影綽綽的附在燈旁,正在對着自己做鬼臉。
在馬家姐弟互相對峙的空當裏,劉平對着小健一擠眼睛。小健當即會意,搖頭擺尾的飄過了壁燈罩子。燈光驟然一閃,随即徹底熄滅。
客廳裏面安靜了一瞬。小健很歡喜的經過馬家姐弟,若隐若現的躲進了曳地窗簾後面。随之而起的是兩聲嚎叫,馬家姐弟自動化幹戈爲玉帛,像兩頭暴烈的小馬似的,一起撲進了劉平的懷裏。劉平下意識的張開雙臂,猝不及防的擁抱了他們。
兩人都是瘦,細條條的不夠他一抱。兩個腦袋拱在他的胸前,散發着隔夜的生發油味、淡香水味、雪花膏味。三合一的香味混合了肉一體的汗氣和熱量,成分十分複雜,可因爲是年輕人,别有一種潔淨新鮮,所以複雜歸複雜,并不讓劉平感到污穢。很久沒有結結實實的抱過誰了,劉平的雙臂微微加了力氣,感覺自己像是中了獎券。
“不要怕!”他摟着懷裏一對魂飛魄散的姐弟:“我看到它了!”
然後他适可而止的松了手,起身過去一抖窗簾。小健探究似的從上方垂下了一個腦袋。賽維與勝伊看得清清楚楚,登時又嚎一聲。與此同時,劉平已經向上使了眼色。小健會意,一轉身就穿過玻璃窗,消失在了夜空中。
劉平轉向癱在地上的兩姐弟,背過雙手正色說道:“它逃了!”
賽維打着結巴問道:“逃逃逃了?還還回來嗎?”
劉平搖了搖頭:“隻要有我在,它就不敢回來!”
勝伊也開了口:“要要要是你不不不在呢?”
劉平想了想,随即答道:“要不然,你們搬家吧!”
賽維和勝伊異口同聲的說道:“沒沒沒錢哪!”
劉平歎息一聲:“哎呀,小鬼最是難纏,想要把它消滅,不好辦啊!”
賽維和勝伊聽他口風活動,分明是個漫天要價的意思,反倒放下了心,預備和他認認真真的讨價還價。不料未等他們開口,隔壁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吓得他們一起打了個激靈。
鈴聲響得很急,接二連三的不停歇。賽維和勝伊爬了起來,想要去接電話,可是又沒膽子。面面相觑的僵持了片刻,最後還是賽維跑去隔壁,抄起聽筒“喂”了一聲。勝伊豎着耳朵,卻又并沒聽到下文。
至多是過了一分鍾,賽維失魂落魄的走了出來。扶着牆壁站定了,她輕聲說道:“勝伊,是大哥從天津打來的長途電話。”
勝伊莫名其妙:“他又有什麽事?”
賽維答道:“一娘一沒了。”
勝伊眨巴眨巴眼睛,仿佛是沒聽懂。于是賽維把話重複了一遍:“他說,一娘一生了急病,今早沒了。”
她口中的“一娘一”,指的是他們的親生母親,馬家二姨太。作爲一名母親,二姨太乏善可陳,并不能成爲兒女眼中的榜樣;可母親畢竟是母親,所以勝伊一聽,也僵在了當地。
“不可能。”他氣息微弱的說:“一娘一的身一體一直都好,怎麽會忽然病死?不可能。”
然後兩人擡起袖子一抹眼睛,一起嘤嘤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