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看到出塵子跳了下去,自己也跟着下去了,這才意識到自己也進坑了。
坑能有一人來深,還是土坑大小比得過一間廂房,劉平站在原地轉了一圈,忽然問道:“道長洞裏挺暖和,也夠濕潤,而且不憋焖,怎麽不生草木?”
出塵子拎起馬燈:“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如果不是爲了秘籍,就算這裏是金子砌的,我也不來。”
劉平又問道:“我們已經在地下了,地下會有千佛洞?”
出塵子看了劉平一眼:“其實千佛洞是我杜撰出來的名字,因爲我當初在洞口的确看到了佛像。長安縣的縣志上并沒有千佛洞的記載。”
“本地的山民也沒有再山中見過佛像,我懷疑這洞子是許久之前挖掘的,不知是什麽原因,半途而廢,所以早早荒廢,傳到如今,竟然是無人知曉。。”
劉平發現出塵子比較無知,并且不思進取,簡直不想嶽绮羅一派的傳人,而出塵子提着馬燈,沿着坑壁照了一圈,最後停在一處蹲了下去,劉平和無心跟了過去,映入他們眼簾的又是一個洞。
劉平一屁股坐了下去:“道長青恕我直言,令先師的道行我不了解,可是論鑽洞的本事,絕對超過了一般的田鼠。”
無心和出塵子也坐下了,從油布口袋裏掏出一盒餅幹:“不要妄言,再侮辱先師,當心本道爺揍你。你們先吃幾口,大家吃飽了好進洞,放心,這個洞子是口小肚大,當年貧道單槍匹馬都敢往裏闖,現在我們已經有三個人了,還怕他不成?”
出塵子坐在狗洞大小的黑洞旁,把馬燈放在一旁的地上照明,自己咔嚓咔嚓的咀嚼這幾十塊柚子麻花得餅幹,然後擰開水壺,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咕噜咕噜的漱了一大口。。
劉平和無心沒有想到出塵子嘴如水槍,如此有勁,幾乎看呆了,而出塵子是個講究人,漱過口之後,又摸出一根細細得牙簽,一手掩面開始剔牙。。
等他重新收拾出一口大白牙之後,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他解開緞帶重新系了長發,然後背好油布口袋,拎起馬燈就預備鑽洞。劉平和無心等得很不耐煩,如今見他終于有所行動了,連忙跪爬在了他的身後,又小聲問道:“道長,鑽過這一條洞,還要怎麽走?”
出塵子的身量類似顧大人,肩寬背闊的,所以此刻極力縮了肩膀,想讓自己的身段秀氣一點:“如果貧道沒記錯,這條洞的盡頭還是個坑。”
劉平和無心聽在耳中,一時不知如何表态,隻有三個字可以形容他們此時此刻的心情:“他媽的!”
出塵子沒有和劉平他們一般見識,在入洞之前又說了一句:“彼坑不同于此坑。”
劉平淡淡道:“哪裏不同?”
出塵子把腦袋伸進了洞口:“彼坑更大。”
洞通坑,坑藏洞,而且不見天日,怎麽想都是危險地方。可無心随着出塵子入了洞,發現周遭除了潮濕之外,不但沒有蟲豸,甚至連條冬眠的蛇都不見。出塵子爬着爬着,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符貼上了洞壁。劉平聽他隐隐的又喘起來了,忽然懷疑是空氣有了變化,連忙向前問道:“道長,你感覺怎麽樣?”
出塵子頭也不回的答道:“唉,累啊!”
劉平又想起了一個問題:“道長,你今年貴庚啊?”
出塵子沒理他。
劉平看不出出塵子的歲數,如果出塵子有些年紀了,無心就打算幫他背包皮挎槍,減輕他的負擔;但是他既然裝聾作啞,無心懶得追問,正好省了力氣。
這個洞子正如出塵子所描述的那樣,口小肚大。出塵子爬行不久,便可放寬肩膀加大動作;再過了一段路途,他索性彎着腰站起來,拎着馬燈向前一溜小跑。跑着跑着他停了腳步,卻是腳下多了幾級向上的石階。
踏上石階走出去,他昂首挺胸算是出了洞。劉平和無心跟在後方,一路走一路撫摸洞壁。洞壁本來都是濕土,可走着走着開始出現了層層岩石。劉平心想千佛洞總不會是個土洞,石頭一旦出現,可見千佛洞也應該是近了。
及至踩着石階也出去了,他舉目一望,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他和出塵子是站在了險伶伶的一塊大石頭上,石頭上方是黑漆漆的嶙峋穹頂,石頭下方則是兩人多深的大石坑。石坑底部坎坷不平,而正對面的石坑下方,正有一個深深的洞口。
出塵子伸手向洞一指:“那裏就是千佛洞了!”
劉平先不管千佛洞,隻是上下左右的亂看。腳下的大石頭凸出石壁,四面不靠,如何下到坑底就成了問題。直接跳下去,坑底不是軟土,崴了腳扭了腿不是玩的;攀援下去,石壁上又光秃秃的不生草木,無處可以借力。
出塵子故技重施,還是拎着鏈子先把馬燈放下去,鏈子不夠長,馬燈正好懸在了半空。隻要有一點光明,出塵子就能摸索着扳住凸起石塊,一點一點的爬下去。不過畢竟還是見老了,他記得自己當年爬得挺容易,如今卻是笨手笨腳的很困難。
待到他落了地,劉平把馬燈收上去。用牙齒咬住馬燈提手,他倒是比出塵子靈活許多。三下五除二的下到坑底,他把馬燈交還給出塵子,然後徑自就要往所謂的千佛洞口走去。出塵子連忙喚住了他:“慢着,不要莽撞!”
将一張紙符拍在石壁上,出塵子又要給劉平和無心也貼一張。劉平擺了擺手:“道長,我們不用。千佛洞你沒進過,我們也沒進過,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情形。紙符省着用吧!”
出塵子點了點頭:“沒有關系,我昨天把曆年所畫的紙符全都翻出來帶上了,應該夠用。”說完他俯下身,把手中的紙符放在了地上。
三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向千佛洞。出塵子在洞口正前方拽住了劉平,又把馬燈遞給他道:“瞧瞧,是不是有佛?”
劉平伸長手臂送出馬燈,借着玻璃罩子裏的如豆之光,他向内望去,果然看到洞内左右分别立着一尊塑像。塑像興許是不見天日、不受風雨的緣故,居然還保留着一層鮮豔的色彩。
劉平提着馬燈走上前去,近距離的仔細觀察塑像。出塵子見他無所畏懼,就也跟了過來。塑像是位菩薩的形象,慈眉善目低垂眼簾,臉色粉白豐潤,質地既細膩光滑,顔色也是又正又勻。
出塵子第一次看清了菩薩的真容,心中就生出了許多感想,随口對劉平說道:“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前人,竟然擁有如此精妙的技藝。如今的石匠,本領可是不行了!”
劉平正在凝神留意洞内情形,所以隻漫不經心的答了一聲。
出塵子欣賞夠了兩尊菩薩,然後一甩袖子,手裏多了一柄小小的令旗。劉平和無心冷眼旁觀,見他彎腰把旗杆往地面的石縫裏插,就開口問道:“茅山道術?”
出塵子一搖頭:“非也,本門博采衆家之長,豈會拘泥于一派?”
劉平把馬燈放到了令旗前方:“道長,不必做法了,洞子深處我不敢說,可是百米之内一定安全,絕無邪祟。”
出塵子知道無心是有點本事,可是本事能有多大,他估量不出。拔出旗子拎起馬燈,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心一橫,邁步踏入了洞内。
洞外一片亂石,洞内卻是越走越平整。出塵子左顧右盼,忽然問道:“劉平,無心,你們過來,你們都來瞧瞧,他們都是誰?”
劉平望着石壁上的彩色圖畫,一邊回憶一邊猜測:“好像是十八羅漢……”他用手指輕輕撫過連成一片的壁畫:“沒錯,真是十八羅漢。”
出塵子笑了一下:“看來貧道很有先見之明,給它起名叫做千佛洞就對了!”
劉平随着他慢慢向内走:“道長,令先師作爲青雲觀的住持,在俗世裏,也算是名利雙全了,爲何非要尋死?而且就算是活膩歪了,也沒有死在千佛洞内的道理啊!”
出塵子放緩了腳步:“因爲……因爲先師想要效仿太師叔祖。”
劉平不動聲色:“結果如何?”
出塵子低聲答道:“結果……結果先師走火入魔,不顧我的勸阻,一意孤行。”
劉平不置可否的一笑:“要是把十八羅漢鏟了,換成玉皇大帝元始天尊;或者是讓令先師提前剃了頭發去做和尚,就對勁了。”
三人邊走邊說,沿着洞内甬路走出老遠。末了甬路一轉,出塵子領先一步拐了彎,随即卻是驚呼一聲。劉平和無心瞬間趕上,就見甬路越發寬敞平坦了,兩側路邊每隔幾米就立着一尊一人來高的佛像。佛像緊靠洞壁,各有形象千姿百态;要說精緻,不輸于洞口兩尊菩薩,而且也是顔色分明,乍一看仿佛是兩隊活人在夾道歡迎他們。
出塵子看在眼裏,動在心中,暗想若是能把這佛像運出一樣兩樣,用來送禮倒是真不錯。黑暗中依稀看到佛像仿佛全是寶相莊嚴,并非猙獰的夜叉明王一類,他更滿意了,因爲佛菩薩更符合他的審美。
出塵子在看,劉平和無心也在看。起初的幾尊佛像的确是華美飄逸,同洞口菩薩是一個風格。然而走出了幾十步之後,無心忽然低低的起了疑聲:“道長,看你身邊的佛像!”
出塵子正提着馬燈往前走,聽聞此言,立刻原地轉身。舉起馬燈一照佛像面容,他也愣了一下。
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佛像的容貌竟是有了變化。和方才幾尊不同,出塵子就見眼前佛像雖然也是色彩鮮潤,然而低垂的細長雙眸卻是向前睜開了,眼珠雪白,并未畫出黑眼仁。
向前幾步再照一尊佛像,佛像的眼睛越發睜大了,兩邊嘴角向上翹起,表情堪稱歡暢。洞内前後都是無盡的幽黑,一點光芒托出上方詭異的佛臉,出塵子強定心神,轉向劉平答道:“我看見了。”
劉平沒有說話,擡手解下了背後的短劍。帶着無心和出塵子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他停下腳步,再次看向身邊佛像。
佛像的面孔已經改成了青白顔色,神情冷酷,唯有一張嘴大笑咧開,顯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突兀。原地轉了個圈,他發現左右的佛像全都在笑。
前方的路還未走完,不知到了最後,佛像會演變成什麽恐怖樣子。出塵子輕聲開了口:“我看,洞子已經對我們做出警告了。”
他扭頭望向了無心:“佛像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外面是平安的,所以佛像美麗;越往内走,越兇險。”
劉平正視了他:“還走不走?不走的話我們馬上出去,也來得及。”
出塵子歎了口氣:“出去的話,秘笈怎麽辦?”
劉平搖了搖頭:“我當然是沒辦法。”
出塵子轉向前方:“那還是繼續走吧!”說完他一步邁出去,卻是猛然絆了個踉跄。劉平連忙扶住了他,兩人低頭一瞧,就見地上趴着一具小屍體,後腦勺上還拖着一根細細的小辮子,可見應該是個男如此q小男孩身下,想要把他翻過來。然而小心翼翼的試探了幾次之後,卻是不成功。最後他抽出短劍,直接伸手抓住小男孩的衣裳,強行把人拎了起來。
出塵子提着馬燈一照,随即閉着眼睛扭開了頭。不知道小男孩在地上趴了多少年了,臉上的皮肉竟然粘上了地面。劉平一拎之下,小男孩的臉皮被生生撕下去了。
看小男孩的穿戴打扮,絕不是近些年的人物,近些年的孩子們至少不會再留小辮子。出塵子不肯正視小男孩的面孔,單是提着馬燈照亮;劉平則是把小男孩放回地上,從頭到腳的摸了一遍。一無所獲的蹲穩當了,劉平低頭凝視着小男孩。看着看着,他伸手在小男孩的臉上抹了一指頭。
血和外界是一個溫度,他低頭嗅了嗅,也是正常的血腥味道。千佛洞再怎麽與世隔絕,其中的屍首也沒有不腐的道理。可小男孩的确就是不腐————當然,也不是完全的不腐,然而爛得有限,除了臉皮與地面緊貼太久、不易分離之外,其餘部分的皮膚都還堪稱完好。
把小男孩的小手扯起來送到鼻端又嗅了嗅,隐隐的也有了臭味。劉平把指尖的鮮血蹭到地上,然後站起身說道:“道長,你發現沒有?洞裏沒活物。”
出塵子的目光避開了小男孩,深以爲然的對着劉平一點頭:“不錯。。”
沒活物,細皮嫩肉的一具小屍首擺在地上,連蛆蟲都不生。劉平又回憶了小男孩最初的姿勢,發現對方仿佛正是在張牙舞爪的往外跑,跑着跑着一跤跌倒,跌倒之後就再也沒爬起來。。。
他想得到,出塵子自然也想得到。兩人對視一眼,然後心照不宣的一起向洞子深處望去。無心跨過小屍體繼續向前,同時口中問道:“你師父好像是在洞裏作了孽。。”
師父不做臉,出塵子也無言回護。一邊追趕劉平和無心平,一邊環顧左右,他就見佛像的變化越來越大,雖然身姿還是莊嚴曼妙,然而面孔從詭笑漸漸轉爲獰笑,最後竟是大眼大嘴,如同鬼怪一般。。。
出塵子常年的養尊處優,此刻就有點禁受不住。一甩袖子亮出令旗,他輕聲向劉平說道:“站住,前途兇險,讓我測一測是否會有鬼魂作祟!”
劉平宛如後腦勺生了眼睛,頭也不回的低聲斥道:“收回去!有沒有魂魄,我比你先知道!”
出塵子伸手一指他的背影:“好哇,你敢呵斥本道爺!你————”
話沒說完,出塵子忽然失了聲音。姿态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