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某間廳堂内安靜無比,陽光像無數隻金箭一樣從小窗口射進來,照亮了房間的擺設。
“那張字條,是你給遊文宗的吧。”
沒有去看許歲穗,魏長天背對着她問出一句話。
而良久的沉默也驗證了他的猜測。
“.”
“怎麽,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轉過身子,魏長天表情平靜,語氣中似乎有些厭惡。
不同于曾經有過的憤怒、威脅,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許歲穗說話。
而後者也終于張了張嘴巴,聲音很小,很艱澀。
“魏長天”
“我是在幫你”
我在幫你。
又是這個答案。
看着許歲穗,魏長天慢慢後退半步,搖了搖頭。
正常來說,他此時應該問一問許歲穗原本劇情是如何發展的,進而再由此判斷出後者是否是真的在幫自己。
但他卻什麽也沒問。
反倒是許歲穗突然走近一步,表情急切的匆忙說道:
“魏長天,你以後就會明白的!”
“是,我承認我确實有自己的私心。”
“但是我不會害你的!”
“你相信我,我可以跟你解”
“不用了。”
擺擺手,魏長天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你沒有必要跟我解釋,我也不想知道。”
“我隻看到你在阻止朝廷大軍進牛頭山,這就夠了。”
“.”
身形突然僵住,許歲穗的眼眸裏漸漸失去了光彩。
她死死咬住嘴唇,顫抖着問道:
“然、然後呢?”
“你要對我做什麽?是要殺了我麽?”
“不是。”
輕輕歎了一口氣,魏長天扭頭看向窗外萬裏無雲的藍天。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此前震山營那次都算是幫了我。”
“兩次相抵,所以如今你我二人誰也不欠誰的。”
“你走吧,你今後做什麽都跟我沒關系。”
“不過若是下次你再做出與我爲敵的舉動,并且落到我手裏”
聲音一頓,魏長天低了低頭。
“那我就不會再像今天這樣大度了。”
“.”
從相識到決裂,魏長天與許歲穗總共才經曆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那滿地跳躍的紅辣椒仿佛還曆曆在目,那一聲聲“魏同志”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魏長天還沒有兌現承諾,幫許歲穗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而許歲穗也沒有履行諾言,幫魏長天發明出絲襪和超短裙
當本應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誼”隻在一刹那就支離破碎時,魏長天和許歲穗都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身爲老鄉,不,“老鄉”這個詞如今已經不再恰當。
應該說同爲“穿越者”的兩人之間,确實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情感寄托。
這也是魏長天爲什麽會一直以一種幾近“無限寬容”的态度來面對許歲穗的原因。
即便是在得知了後者系統真相之後,他仍舊覺得兩人應該有着共同的目标,可以成爲值得信賴的同伴。
但許歲穗寫下的那張字條卻使得魏長天認清了現實。
原來,他們兩人之間永遠無法建立真正的信任。
既然是這樣,那各走各路便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
“我知道了.”
微微顫抖的聲音很小,其中滿是難以言說的落寞。
許歲穗一點點退遠,然後又在房門邊停步,慢慢轉過頭來。
“我還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麽?”
“.”
轉身看過去,魏長天站在陽光中,身形挺拔:“問吧。”
“好”
許歲穗猶豫片刻,輕聲問道:“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回去嗎?”
“.”
這個問題之前魏長天曾問過許歲穗,後者想都沒想便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但當許歲穗反問回來時,當時的魏長天卻沒有回答。
而此時此刻,當自身處境已變得“截然不同”,魏長天也大約明白許歲穗爲何會再次問起這個問題了。
在這裏,他是萬人之上、權勢滔天、妻妾成群的“魏公子”,是小說中欽定的、獨一無二的“主角”。
回去了,他是一個整天996,辛苦一輩子或許都無法在大城市買的起一間小房子的普通人,隻是世界千千萬萬的“配角”之一。
許歲穗既然清楚自己在小說中的“既定結局”,那此時問這樣一個問題無疑便是想要确認她的到來是否已經影響到了自己的“價值觀”。
魏長天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是如何選擇的,也沒有問。
面對着這樣一個似乎并不難的選擇題,他隻是完完全全按照本心,很快便給出了答案。
一個完全出乎了許歲穗預料的答案。
“會。”
“我一定會回去。”
“.”
雙眼微微瞪大,許歲穗的表情一時間有些呆愣。
“爲什麽?”
“在這裏,你是主角啊”
“.”
看着許歲穗的反應,魏長天倒是猜出小說中的自己最後是如何選的了。
沒回去嗎無所謂了。
最起碼此時此刻自己說的确實是真話。
“主角.”
看着神情複雜的許歲穗,魏長天竟忽然笑了笑。
“我想我們都搞錯了一件事情。”
“在我看的書裏,蕭風确實是主角。”
“在你看的書裏,我确實是主角。”
“但對這個世界來說,從來就沒有,也不會有一個所謂的主角。”
“又或者說,這世間的每一個人,不論高低貴賤,其實都是這世界的主角。”
“.”
魏府,頭上紮着兩個羊角辮的魏巧玲剛剛結束了一上午的修煉,此時正苦着小臉對身邊的小黑狗發着牢騷。
“大鬼,修煉好沒意思呀。”
“你要快些長大,我還要騎你呢。”
“爹爹和娘這幾日也不知遇到了什麽好事,整天都笑嘻嘻的。”
“哦,還有大哥和嫂嫂,我都好久沒見他們了”
“呀!小青!你把小灰吐出來!不許吃小灰!”
浮雲客棧,陽光曬在大大的錦綢被子上,模模糊糊勾勒出徐青婉姣好的身段。
她這回籠覺睡的着實有些長,已經日上三竿了竟還未起。
迷朦中,小徐同志的嘴角微微翹起,好似正在做一場好夢。
夢中有魏長天,有爹娘,還有數也數不盡的白花花的銀子.
“唔”
美夢過半,徐青婉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一下子竟翻過了半張床的寬度。
不過即便動作如此之大,她懷裏卻依舊緊緊抱着一個小包袱,愣是始終未曾松開。
畢竟這裝着銀票和碎銀的小包袱可是她的寶貝。
蜀軍連營,叫李二柱的兵卒正在操練刀法,汗水從他略顯稚嫩的臉頰劃過,又一滴滴落入泥土之中。
連番經曆過幾次大戰,李二柱已經成功從一名連兵刃都拿不穩的新兵變成了一名多少有了些戰場經驗的老兵。
而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好的緣故,他不僅如魏長天所預測的一樣真的活了下來,甚至還立下軍功,不出意外的話馬上就要升任伍長。
雖然伍長是軍中最小的官職,手下隻有四五個人。
不過李二柱畢竟才十四歲,他覺得自己未來定是一片光明。
打完仗自己便可以回家看望爹娘,還可以給家中多買幾畝田地,給妹妹買幾件漂亮衣裳
烈日當頭,李二柱不停幻想着将來自己“衣錦還鄉”的景象,隻感覺揮刀的手也仿佛更有力氣了。
然後在某一刻,他突然又想到了自己隻見過一面的魏長天。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朝一日像魏公子一般那樣厲害.
正如魏長天所說的。
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所謂的主角,世界也絕不會隻圍着任何一個人轉。
對魏巧玲而言,自己是她好久未曾見到的大哥。
但她的世界裏還有魏賢志、秦彩珍,還有大鬼和那一群稀奇古怪的動物。
對小徐同志而言,自己是她托付一生的相公。
但她的世界裏還有盈豐盛,還有無數等待着她去賺的銀子。
對李二柱而言,自己是曾給予過他鼓勵的“偶像”。
但他的世界裏還有親人,還有“衣錦還鄉”的少年志向。
不僅是他們。
包括楚先平、梁沁、楊柳詩、魏賢志等所有人,自己或許在他們心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但絕對不是全部。
而這其實也正是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系。
什麽主角,什麽命運.這些都隻是因爲“穿書”而産生的思維局限。
對這個世界而言,每個人都沒什麽特殊的,每個人也都是不可或缺的
當魏長天得知那個老妪其實并非是在等待自己,當他親眼看到在牛頭山死去的那十幾萬人之後,他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
“這就是你什麽也沒問的原因嗎?”
沉默了半晌,許歲穗默默問道。
“是啊。”
魏長天笑容依舊,語氣有些灑脫。
“知道了原本的劇情又能怎麽樣?”
“按照劇本把戲演完?”
“還是非得刻意的去改變這一切?”
“這二者未免都太蠢了。”
“所以我甯可不知道那所謂的命運,隻是做我當下認爲該做的事。”
“.”
“我懂了。”
“謝謝你”
看着站在陽光中的魏長天,許歲穗愣了很久之後忽然小聲說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話。
不過魏長天卻沒再回答,隻是又一次扭頭看向窗外。
穿着青甲的蜀軍在院中匆匆走過,他們的臉上皆洋溢着久違的輕松與惬意,小聲讨論着自己何時能升職受賞,何時能回家探望親人。
再遠一些,縣衙外一家新開的酒樓前有幾名小二正大聲招攬顧客,幾名雜耍藝人在街邊舞刀弄槍,銅鑼如雷铛铛地敲着,引來圍觀人群大聲叫好。
銅闆“叮叮铛铛”落入泥碗,有一枚掉在外面,轉瞬便被一個叫花子偷偷撿起。
他用這枚銅闆去不遠處的小攤換了一個冒着熱氣的饅頭,然後掰下一小塊,分給了一條瘸了腿的老黃狗.
所有的這一切,在許歲穗看過的小說中永遠都不會與魏長天産生交集。
但它們卻無比真實的存在着,共同構成了這個真實的世界。
包括前世那個因爲觸電而穿越的青年,以及無數向他一樣的人.
他們,其實都是世界的主角。
萬裏無雲的天空晴朗湛藍。
幾隻小鳥于樹枝間嬉鬧一番,然後便在魏長天的注視下,向着更高處飛遠了。
(第五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