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輕撫月光寒,道是有情,卻也無情。
銀霜似的劉宅大院寂靜無聲,黑乎乎的柴房門口一抹紅光在白袍上遊動,柴房裏的躺着的是受盡苦難的唐酥,站着的是剛從痛苦中掙紮起來的劉昌路,迎面站着的是來尋仇和幫腔的唐敬以及李唐。
此刻,站着的三人目光對視,唐敬渾身顫抖,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李唐依舊是那般随和,仿佛是個局外人似的,冷靜的看着眼前的環境,劉昌路痛苦的扶着門框,皺紋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的爬在他的臉上。
劉昌路邁着艱難的步伐從柴房裏走出,還未跨過門檻就被絆倒在地,他用盡全力撐着自己的身子坐起來,倚靠着門邊喘着粗氣,整個人就此暴露在了月色當中。
就在這時,李唐被眼前的一幕所驚呆了,隻見一個滿頭白發形容枯槁的垂垂老者坐在他們面前,皺紋滿布,已經将他的臉皺的變了形,隻能依稀的看出他是劉昌路罷了,這還是前幾天和自己一同在七寶琉璃塔上掃塔的劉員外嗎?
過了一會兒,劉昌路喘勻了粗氣,低頭自顧自說道:“沒想到,自己的最後一次還是被人給發現了,唉,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唐敬本以爲擄走自己姐姐的人是個身材魁梧的大奸大惡之人,看到這麽個垂死的老人過後,自己的心裏也産生了疑問,他聽着劉昌路的苦笑狠狠地甩了甩頭,想要讓自己保持清醒,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惡狠狠地說道:“就是你,抓了我姐姐!”
“你姐姐?或許吧,我也不知道抓來的是誰,我隻知道這個人可以救我的命,讓我能繼續像個人一樣活着,你倆的樣子很像,或許那真是你姐姐吧。”劉昌路努力的擡着眼皮朝說話的那個少年看去,通過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唐敬的臉,和屋裏那位姑娘一樣的眉清目秀,隻是臉上多了幾分剛毅。
唐敬聞言大怒,提着木劍向前垮了一步,怒吼道:“那就是我姐姐!欺負我姐姐的人都得死!”
這時候,李唐出手将其攔住了,在來此之前他們已經通知了陸通判,并将翠林苑玉筷子臨時交給了陸家小姐陸輕語,擒拿劉昌路的兵丁此時正在路上,若是貿然出手殺人,那麽眼前這個孩子也會背上殺人的罪名,從此也要過颠沛流離的生活。
李唐站在兩人之間,面向劉昌路說道:“都說永平城有一個大善人,名叫劉昌路,開倉施粥,接濟百姓,就連路過的江湖子弟都會受到他的饋贈,就連我也在他的宅子裏住了好幾天,附近的人沒有不說他好的,本來想着有機會一定要見識一番這個善人,究竟是何等的胸襟氣魄才能做到這般的善良,可是今日一見,卻令我大失所望,想來這善人也不怎麽善啊。”
“唉,我是做了不少好事,可我也自知做了很多壞事,自從二十年前那人給我降了這麽一番機緣之後,我便已經不再是我了,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現在能感受到我的生命迹象在流失,說不定過一會兒我就要死了,可我不甘心啊,憑什麽是我劉昌路,爲什麽是我劉昌路?”他的聲音無力,氣象微弱,隻是憑着一口氣橫在胸口,吊着他這條老命還不曾死去。
“好事做了九千九百件,臨終最後一件做了壞事,你也不會被佛陀所接引,同樣,壞事做了九千九百件,臨終幡然醒悟做了一件好事,佛陀依然不會出現,所謂的放下屠刀也隻不過是勸人向善,但是是人就會死,你所謂的不甘心,所謂的不公平,一切都會随着化身一抔黃土而煙消雲散,但是世上會有人記住你,披着僞善的外衣,行的都是男盜女娼之事!”李唐緩緩說道,說到最後,眼神突然淩厲起來。
“哈哈,可憐啊,三十歲以前我堅信善有善報,娶了三任妻子盡皆喪命,膝下連個子嗣都沒有,人家都說是我的命格不好,克妻,那我就索性不娶了,每日多做善事,說不準老天會恩賜我個兒子,哪怕是撿來的也好,然而什麽都沒有,可我并沒有放棄日行一善的做法,就這樣又過了幾年,直到我遇見了那個改變我二十年的後生,他給了我重返少年的機會,可代價就是讓永平城附近的女娃兒命喪我手,說起來,我良心确實不忍。”
唐敬閃出身來,木劍直指,李唐一把攔住他的沖動,木劍離着劉昌路的鼻尖隻有一寸,唐敬吼道:“所以你就抓了我姐姐,讓我姐姐的命去換你這條老不死的賤命,是不是!”
“是,但也不是,我活着可以做更多好事,我可以讓很多窮人都吃上飯,讓衣不蔽體的人穿上衣服,讓永平城的繁華更深一步下去,我是個虔誠地佛信徒,慧賢法師的盂蘭盆會若不是我出面主持各類瓜果,恐怕沒人能出資出力,我有我好的一面,我也有我壞的一面,可我最終的目的僅有一個,那就是我想活着,活着才能做更多事。”
李唐微微皺眉,反問道:“你自知身上有異樣,爲何不找高僧大賢替你看看到底是什麽地方引起來的症狀,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迫害人命,起初,楊大郎在樹下說的你那些壞話我是不怎麽信的,可是今天看來,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啊。”
劉昌路沒有理會他們,呆呆地望着月光自顧自說道:“哎呀,二十年了,算下來也有幾百條人命了,至今我還記得第一個姑娘,她是鄰村馬跛子家的閨女,馬跛子年輕時候争勇鬥狠,也是村裏有名的惡霸,後來和一個外地人比鬥輸了,付出的代價便是一條腿,從此馬跛子就成了馬跛子,馬跛子起初想要個兒子,奈何他家的婆姨就給他生了這麽一個女兒,不久後,馬跛子的結發妻子因爲馬跛子的混賬而投河自盡了,從此,馬家就剩了一個殘廢和一個小姑娘,那時候我還年輕,心腸最軟,看不得人世間的凄苦,我幫馬跛子找事做,搬來米面填補糊口,馬跛子卻不領情,反倒罵了我一頓,說他自己有手有腳的用不着别人施舍,說着就将米缸一闆凳扔碎了,白花花的大米淌了一地,我心裏的好意也跟着淌了一地。”
“從那以後我便不再給馬跛子施舍任何東西,轉過頭來都暗中給了他家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神躲閃,仿佛很害怕,但是眼睛裏還是有光的,推開我給的驢打滾的時候,我看到了她胳膊上的淤青,馬跛子就是個混賬,怎麽舍得打一個比自己小那麽多的孩子,我是真喜歡孩子,可我就是沒有孩子,可憐啊,老天不作美,甯肯讓混蛋生養也不讓我劉昌路生養。”
“後來我還是沒斷了給馬家姑娘暗中送去東西的習慣,活着已經夠苦了,更何況生在一個對自己并不好的家庭裏呢?小姑娘無數次的動了殺死自己混賬父親然後自殺的念頭,都被我給攔了下來,就跟你李唐剛剛攔着這個小子一樣,年少沖動,誰都會犯錯,我也犯了錯,錯就錯在我一直都在給馬家幫助,卻忘了小姑娘真正需要點什麽,我真該收她當我的幹女兒的。”
“又過了幾年,小姑娘長大了,我的妻子一任一任的也都死了,當我再度看着原先那個小姑娘的時候,隻見她的眼睛裏渾濁了許多,少年時期本有的光芒都已經黯淡了,馬跛子從一個小混蛋變成了老混蛋,酗酒成性,多次毆打自家女兒,馬跛子喜歡賭博,我便将賭坊買了下來,馬跛子輸的錢我都會偷偷賽會給這個小姑娘,讓她挨揍的時候拿出來,可以擋災,可是後來我發現,這樣做還是錯了,有一次我外出有事,馬跛子輸的錢沒來得及送過去,小姑娘的身上出現了很多很多淤青,最恐怖的莫過于脖子了,深紫色的指印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人怎麽可以混蛋到這種地步,我想不通。”
“又過了幾年,馬跛子終于死了,死于酒後中風,我記得我那天歡呼雀躍,在自家院子裏走來走去,不知道該把這個喜訊說給誰聽,這世上終于少了一個惡人,那小姑娘終于可以過安生的太平日子了,我可以幫她找一處好人家,隻要嫁過去就能擺脫自己之前的一切陰霾,可是那個人來了,他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迹。”
“後來來了四個黑衣人,現下就在我家做下人,一會兒若是陸通判來了,一定要把他們抓起來,是他們把這個小姑娘送上了我的床畔,我在渾渾噩噩之間做了天理不容的混賬事,當我看清楚那個女子就是馬跛子家的小姑娘的時候,我恨不得自殺洩憤,然而舉起刀的我還是沒能下得了手,事後我走遍了永平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廟宇,祈求着佛祖能夠寬釋我的罪孽,衰老接踵而至,我又做了和之前一樣的錯事,自那以後,接二連三,我一直在地獄和凡塵之間徘徊,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我終究是成不了佛了……”
劉昌路的聲音已經變得蒼老喑啞,說的都是之前自己所做過的錯事,一連說了三個令他記憶尤深的故事,李唐靜靜聽着,唐敬進門解開了唐酥的束縛,唐酥暈倒在地,唐敬用盡渾身氣力環着自己姐姐的身子,仿佛是再說今生今世再也不分開的傻話。
突然間,劉昌路的雙手捂住胸口,口中大喊道:“李唐,我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咬了!”緊接着,劉昌路扭曲的身子在地上爬行,痛苦讓他的手指插進了石磚縫隙。
他憑着自己最後的理智繼續說道:“李唐,我求你最後幫我做一件事,我死後,麻煩幫我把頭發剃掉,面南而坐,我那天跟百姓們說過,若是我不能重返青絲,那便出家爲僧,開釋我今生的罪惡,忏悔我這一輩子的錯,求你了,幫幫我!”
說完,劉昌路口吐鮮血倒地不起,随着鮮血一同噴湧而出的還有一隻粉紅色的蟲子,李唐眼疾手快,赤霄劍出鞘收回,那蟲子頓時分爲兩半,當他上前查看的時候才發現,那竟然是一隻陰煞蠱蟲,此蟲乃是至陰之物,也是邪祟之物,特别懼怕類似佛光這種聖物,服下吃飽了的蠱蟲确實能短暫的提升人的精元,但這東西是活的,也會餓,附在人體内會吸收人的元氣,劉昌路的青絲白發估計就是被這東西控制的。
劉昌路隻是個剛剛邁入修行門檻的洞虛境,如何能有那麽多元氣供這蟲子吸納?所以他十日之内必須要找到替代品,讓這蟲子以人命爲代價進食,吃飽喝足之後便能給劉昌路提供返老還童的能力,剛才,這隻陰煞蠱蟲已經将劉昌路的元氣吸完了,轉而吸取他的生命力,蟲子附在他的心上,啃食着劉昌路還沒完全壞透的心,随着一口鮮血的噴湧,蟲子出現在了人的面前。
然而這些都是偏門之物,本就不被江湖正派所容忍,不知那給劉員外服下蠱蟲之人又是誰呢?怎麽會如此歹毒。
李唐将劉昌路蒼老的身子扶正,面南而坐,給劉大善人剃度,希望他來世能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善人吧。
就在這時,後院當中有四個人穿上夜行衣準備逃跑,李唐奮起直追,終于在村口将四人全都攔下,重新抓回了院中,永平府所派的人也随之而來,領頭之人是二公子陸中溫。
在李唐的授意下,剛剛被抓獲的四人成了劉昌路的替罪羊,也算是爲這位身不由己的善人保留了最後一絲清名。
待官差帶人都走後,陸中溫被李唐叫住,他指着柴房裏相互依偎的姐弟倆交代清楚,唐敬背着姐姐唐酥暫時住在了陸府上,無處可去的李唐也跟在後面,他回想着剛剛劉昌路所說過的一切,兀自感歎道:“功過不相抵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