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晉陽知府又派人來傳話讓李唐兩人前去洽談馬羅山招安一事,這一次,不僅之前的大小縣官位列兩旁,還有兩個特殊的人也在這裏旁聽,那就是晉陽宣慰使謝成安和三寸胡趙興慶。
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兩人都有了各自的座位,經過童光賢之前和李唐的對話不歡而散過後,一衆官員紛紛不敢再小觑這個剛剛脫困不久的年輕人,縣官們一如之前那般沉默不語,隻是默默聽着,唯獨靈犀縣令坐立難安,馬羅山就在靈犀鎮東不遠,受其威脅最大的也正是靈犀鎮,若是一時間難以解決此番事物,靈犀鎮的日子日後會變成什麽樣還尚未可知。
言語之間,童光賢并沒有給到什麽特别優待的條件,土匪就是土匪,要跟普通民衆區分開來,土匪們日常無拘無束慣了,突然賜給他們良田宅第也會讓他們不适應,爲防止黑風寨重新作亂,還特意将他們這一夥人的安頓之地放至晉陽軍營附近,李唐卻非要将靈溪鎮南原校尉營之地留給他們。
靈犀鎮南之地乃是南下的一條重要通道,倘若再由他們把守,占地重新自立,後果可能比現在還要麻煩,被童光賢嚴厲拒絕,雙方正準備一拍兩散之際,謝成安站了出來,隻見他面沉似水,看不出絲毫波瀾地說道:“之前我家小女文玉在貴府上做客,有勞小兄弟多加照顧了。”
“謝大人說的哪裏話,文玉雖是一介女流,但身具俠肝義膽,若是能入江湖闖蕩,說不準還能成就一番女俠稱謂。”李唐拱手說道。
“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學那粗魯人終日打打殺殺,怎麽可能成大器,我喜好讀書,但我家小女卻對此不爲所動,偏偏對那江湖遊俠格外上心,那日我将她接回自家府上,文玉還大鬧了幾天,吵鬧着要跟楚家小子浪迹天涯,事後知道了楚家一事還痛哭了好幾天,不知怎的,又說要出去尋你,誰成想号稱鯉魚才子的李宗業之子李唐,竟然混得跟土匪待在一起,不知道這話跟文玉一說,會是何等景象。”
謝成安眼睛死盯着李唐,語氣也是娓娓道來,沒有絲毫的波動,趙興慶在一旁捋着稀疏了許多的胡子,顯然是文玉這段時間裏沒少拿他出氣,然而越是這樣,越是能讓李唐感受到謝文玉的悲慘景象,一個心心念念就想在天下遊曆的官宦子女,卻被自己的老父親無情的囚禁在家,在這一點上,謝成安無疑是迂腐的,他可以放任自己的長子遠去千裏之外的青州東山城,去那天下學子慕名之地的稷下學宮學那輔政之事,卻不讓自己閨女遊曆江湖,闖蕩一番名氣。
事實上,謝成安疼愛謝文玉的程度遠比謝文淵要多得多,他不想讓自己女兒在外面受苦受累,而是讓她安心待在家裏享受着自己這多半輩子打拼而來的成果,然而他越是這樣做,文玉心裏就越是煩躁疾苦,對他的抵抗也就越強烈,如果說父母的溺愛放縱會使得一個人就此膨脹不自知,那這種無孔不入的疼愛更是會讓一個人精神崩潰。
李唐臉色陰沉,自己的好朋友正被眼前這人軟禁,受着她本不應該受到的折磨,他想拉謝文玉出泥潭,然而卻有些無能爲力,謝成安是朝廷三品大員,子嗣受到擄掠很有可能引發朝廷對江湖子弟的清繳,他顧慮着,擔憂着,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謝成安。
他明知道謝文玉若是聽到自己如今的景象會跟着驚歎不已,也知道謝文玉所憧憬的生活正是這種無拘無束,然而就是不知道怎麽跟這位錯在其中渾然不自知的父親開口,若是自己的不慎言談激怒了謝成安,說不準他會更爲嚴厲的多加派人手盯死謝文玉的日常,那事态就變得不再可控了,想到這裏,李唐笑問:“謝大人,咱們此番前來不是來商讨我黑風寨一事嗎?爲何又提起文玉的事來了,難不成謝大人能讓文玉跟我去看看山上風景?此時正是山花爛漫,暖風和煦之際,說不準文玉來了也會對此欣羨不已呐。”
“哼,說的就是馬羅山一事,你李唐好歹也是名門之後,甘願成爲姜天和的走狗?姜天和乃是一介逃兵,官府給到他如此優待,已是給足了他面子,若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晉陽軍能将楚家覆滅,未必不能順帶手将馬羅山一并清繳了。”
“大人在威脅我?”
“是你在威脅晉陽府,在威脅朝廷,現下整個晉陽就剩下你跟黑虎寨,你馬羅山又是蒼州最大,說,你們究竟要幹什麽!”謝成安義正言辭,他今日前來乃是受到晉陽知府的邀約,他手裏握着的也是蒼州大小官員的晉升之路,晉陽府土匪兼并,引來了不小的麻煩,從側面也能影響到晉陽官員的仕途,既然這麽多官員都有求于他,說話的分量自然是比知府大人要重上許多。
“既然如此,我便實話實說了吧,我馬羅山自開始兼并以來并未傷過百姓,日後也無意驚擾他們,而我們要做的,便是将整個蒼州的綠林就此一統,成一家之言,變唯一體系,我們要報團取暖,不再受到其他人的威脅,自給自足,無拘無束才是我們的追求。”
“你還想圖謀蒼州?你們是要造反嗎!”
“大人言重了,我等無意造反,隻是我們都有着各種不同的上山理由,蘇子曾說過,假使我有二頃田,安能加官拜相?我們所要的,便是那二頃田,是單屬于我們自己的二頃田。”
“就憑你?還是憑姜天和那個逃兵?你又如何能保證你馬羅山做大後對周邊百姓不做擄掠?多年以來可曾聽聞土匪不劫路一說!”謝成安越說越激動,正如他的脾氣,犯起倔來根本不講其他。
“大當家的之前做什麽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李唐願以項上人頭保證,我馬羅山一統蒼州綠林道,絕不會侵擾百姓,若有膽敢犯禁者,不用官府動手,我将親手将其斬殺,腦袋挂上晉陽城樓,枭首示衆!”
謝成安不讓步,李唐更是不讓步,來之前楚天寒就曾跟他說過自己的想法,他要做的正是李唐所說的,楚天寒要把蒼州綠林道重新打扮一番,将其化作如同之前的楚家軍那般軍法森嚴的軍隊,而非就爲了占山爲王,做個山間老大,如今的楚家所存之人不多,都被楚天寒散布在天下各處,各自爲戰,若是有朝一日得到機會前往兩遼解救家人,新一代楚家軍振臂一呼,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話已至此,已經再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李唐當即告退,準備回到馬羅山跟楚天寒說說在晉陽的這幾天所發生的事,臨行前他又去了一趟宋鶴鳴的信攤兒,宋鶴鳴正抱着那本新寫成的《假路問行》修改批注,看到是李唐來了之後欣喜非常,連忙起身,抱着書本要将上面有些不明白之處重新詢問。
然而李唐卻無意回答他們之前聊過的東西,随口回答了幾聲之後便朗聲問道:“宋鶴鳴,你有此番才華,爲何不參加科考,取個功名,也好讓你家春娘好好看看你的才學本事,借此爲自己正名啊?”
“實不相瞞,在下也卻曾參加過科考,準确的說是考過三次,前後耗時六年有餘,每次都名落孫山,不曾得中,初考之時還好,春娘還對我言語之間多些理解,可是随着越考越多,越多越敗之際,春娘的脾氣也逐漸的變得不好起來了,說到底,是我學藝不精,本事不到家,不能達到朝廷的應試标準,還得好好學啊。”
“哈哈,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天子惜人才,文章教爾曹,人有的時候得學會思變,窮則變,變則通,人生漫漫,不止是爲官這一條路可供通行,以你的才學,若是去倚靠個大官,做他手下的幕僚也算是能展現自己的才華,爲何不去呢?”
“做幕僚有什麽意思,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自當經世濟民,大展宏圖,似鴻鹄遨遊于天地,而不是做那鳳凰身下的一隻鳥雀,今年四月的春闱大考我還想再參加一次試試,我從二十三歲便自覺才華橫溢,參加科考但是不中,如今快到而立之年了,相比那些皓首窮經的老學究來說,我還算是年輕的,然而我家中老母年邁,恐怕等不了我高中榜單之日了,最後一次,中與不中皆由天定,也算是平了我心中之夙願。”
不知從何處來了一大片雲,将剛剛的朗日遮住了,不多時便遮天蔽日,天色也緊跟着陰沉了下來,宋鶴鳴說那番話的時候眼望蒼天,好似看到了什麽能讓他充滿希望之事,李唐順着他的目光也跟着擡頭看去,除了陰霾還是陰霾。
有的時候,有些事确實爲外人所看不懂,就比如宋鶴鳴來說,生活貧困潦倒,身上衣服幾近衣不蔽體的情況,腹内卻有金玉其中,你說他才華橫溢,卻又屢試不中,勸他找個事情謀生,他又因心中所懷揣的理想而堅持不懈,明明可以憑着自身優勢在一方面活的很好,卻總是爲了那點子念想而艱苦卓絕的努力着。
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能夠支撐起這麽一副瘦小的身軀擔起那半人多高的枯柴,又是哪樣的精神能讓他堅信着自己心中的理想,哪管外人對他冷嘲熱諷,怎怕家中妻子對他羞辱謾罵,家中還有一位老母親體諒着自己的兒子,心中還有一份堅持填滿着他的内心,也許這天終究不會對他示以光明,可他還是堅定的朝前走去。
就是這些看起來一無是處的人,在天下危難之際總是能跳脫出來,引領着世人走向光明的理想坦途。
李唐暗自感歎,随後說道:“我今日便是在晉陽城的最後一天,明天一早便會啓程,若是你有意跟我,便來客棧尋我,日後要是想通了,也可以來靈犀鎮東的馬羅山找一個叫江寒的人。”
“那馬羅山不是土匪窩嗎?先生這般大才爲何屈居與土匪手下做事,在下不解。”
“沒有什麽是不能解釋的,如今的馬羅山已經不再是之前的馬羅山了,日後,蒼州地界都會對馬羅山施以恭敬,蒼州百姓再也不會受到土匪的侵擾,馬羅山也是咱們蒼州唯一的綠林。”李唐淡淡地說道。
“這麽說來,先生此去就是爲了将馬羅山的土匪感化,先生大德,蒼州百姓定會沒齒難忘,一直沒問過,先生究竟是何名諱,我将咱倆之間的對話撰寫成冊,日後傳頌之際也好知道先生是誰。”
李唐本不欲将自己的名諱說給他聽,但是耐不住宋鶴鳴的多番糾纏,隻好聲音平靜地說道:“我就是咱們之前所說的榮國公李宗業之子,我叫李唐。”說完頭也不回的轉身就走,隻留下一個衣衫破舊的讀書人愣在原地。
兩人朝客棧走去,一直沒動過腦筋的姜飛兒琢磨過味兒來,猛地問道:“慫包!你不是叫楚唐嗎,怎麽又叫李唐了,說,你到底叫什麽名字,你來我馬羅山到底是幹什麽的!”
看着姜飛兒一本正經的發問,李唐憨笑一聲碩大:“你管我叫什麽幹嘛,我在你山上待了這麽久,你還沒看出我是來幹什麽的嗎,你們的軍師江寒早就看穿我了,我隻是初入江湖無處可去,恰好被你擄掠上山去了,剛好我又不知道去哪兒,索性就在你們山上待了一會兒,别擔心,過些時日我就要走,馬羅山也是我李唐的弟兄,日後若是江湖有難,我必會來援。”
“哼,什麽難不難的,敢欺騙老娘,讨打!”
兩人打打鬧鬧,一路來到客棧休憩,第二天兩人并沒有着急動身,直到中午時分兩人才從客棧走出來準備回去,剛出城門口就看到有個衣衫褴褛的熟悉背影站在一個歪脖子樹前,樹上挂了跟繩子,那人系好了扣子,準備就此了卻殘生,卻被李唐遠來的一發氣機将繩子隔空打斷,兩人當即上前查看,竟然是昨日裏跟自己聊天的宋鶴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