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對方和他說的是别的什麽東西他還可能相信,但是對方告訴這個他輪回了八百萬年的世界是假的,他生活了漫長時間的大地和一次次飛躍的天空都是虛幻,他覺得自己還是有發言權的。
對于這個世界的真實性,再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評判了。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滿臉笑容,還不斷地搖着頭。
“呵呵~”
“司祭,太荒誕了。”
他張開手臂,用自己的目光和所有感官去接收着這個世界的信号,感受着它們不斷地将這個世界存在的真實性送入自己的腦海。
每時每刻每分每秒。
“假的?”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是假的?”
丘蘭多腳踏着地闆那是如此的堅固,他看向身後的天空位面門扉,剛剛掠過的森林,似乎還能回憶起那樹木的香氣。
他感受過那層雲的溫度,呼吸過那風的味道,他還記得那些鳥人歡呼的聲音,甚至曾經在林間和他們嬉戲。
他看向了天空位面之内,他曾經在那宮殿群和建築間一次次走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浮現在自己的腦海,想起了兒時的歡樂時光。
他越是回憶,就越是肯定。
他說。
“我能夠如此真實地感受到這個世界,我的童年在這裏長大,我曾經和他們居住嬉戲在這裏。”
“那些人全部都是假的嗎?”
“我的童年也是假的嗎?”
“你是在說我感受到的這一切真的都是虛假的嗎,我不相信,至少對于這個世界是真的這一點我笃信無疑。”
司祭沒有反駁他。
其慢慢地伸出手,将手指貼在了丘蘭多的額頭上,司祭的身上湧出了光芒,也讓丘蘭多看到了這個世界的部份真相。
丘蘭多的所有感官都被剝奪,但是視野卻陷入了另一種體驗之中,屬于虛無之菌才有的感官體驗。
一瞬間。
整個世界化爲了一片雪白,而且不斷地放大。
他深入微觀的拟态世界,可以發現這個世界由無數個點組成,每一個最微小的點便是一個虛無之菌。
這個世界的天空、山、水、生命和一切,都是它們組建而成,它們在這個玻璃缸的超凡偉力下和現實隔絕脫軌,快速無比地輪回着,便形成了玻璃缸裏時間和曆史。
它們上一刻還是地上的水,下一刻便化爲了天上的雲,它們曾經是高山也是現在的空谷。
丘蘭多注視着它們。
也聽到了這個缸中世界之中的它們的聲音,無數個聲音在呼喚,對着他說。
“我是虛無之菌。”
“我既是一也是萬,我們可以是無數個,可以是千萬個,也可以是同一個。”
“我存在于任何地方。”
“我們既是真實的,也是虛無的。”
無法用數字計算的聲音彙聚在一起,浩浩蕩蕩,将他淹沒。
天空之王丘蘭多站在隻有他一個人的世界裏,他似乎也成爲了一座空谷,腦海和身體裏隻剩下那些聲音在回蕩。
下一刻。
被剝奪的世界感官重新回來了,那外界不斷湧入的訊号依舊在告訴着他,這個世界是真實的。
但是此刻丘蘭多卻不可能再回到上一刻了。
他看到了秘密,他知曉了真相,便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丘蘭多失魂落魄,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此刻該表現出的是難過還是絕望,他隻感覺自己的身體裏空蕩蕩的,這個世界也空蕩蕩的。
他又笑了但是有些迷茫和苦澀。
他不知道在問誰:“一直以來,我都在做些什麽呢?”
丘蘭多最後看向了司祭,無比認真地問他。
“告訴我。”
“起碼你不是假的吧!”
“就算你不是司祭,你不是這副身軀的模樣,你至少也是一個其他的擁有智慧的存在吧!”
一直以來都格外從容的司祭表情終于出現了一些波動,露出了有些難過的情緒。
丘蘭多在一次次輪回,而司祭在八百多萬年一直都在這裏,其一次次地将失控的怪異重新變成了丘蘭多,一次次地打開和關閉天空位面。
司祭一次次地迎接着他的新生,又将丘蘭多一次次地帶到那片碑林間,看着他銘刻下自己的一生。
看着他生,看着他死,迎接來他又送他離開。
但是那波動轉瞬即逝,其擡起頭用平靜且從容面對着丘蘭多。
“這個世界由陷入缸中的所有虛無之菌組成,而我是這一次負責統籌的部分集體意識。”
“我同樣因爲使命而誕生,跟着你一起開始這一次的輪回,将你一次次複活,确保一切都能夠正常地運行。”
“當初定下結束輪回的目标便是尋找适應第三紀元的鳥人生命模闆,你是執行人,我是監督者。”
“現在。”
“隻要您和我一起宣告結束,将選定的生命模闆烙印下來,一切便結束了。”
司祭伸出手,對向丘蘭多。
“天空之王。”
“如果您厭惡了這個世界和使命,那便終結輪回吧!”
“在這八百四十三萬年六千二百七十九年,畫下最終的休止符。”
丘蘭多張大着嘴巴,肌肉不斷地抖動着,瞳孔驟然放大。
他恍惚間甚至出現了幻覺。
他眼前開始模糊,隐約間聽到對方在問自己。
“請毀滅這個世界吧!”
是的,此刻他隻要給出回應便可以毀滅整個世界。
毀滅掉。
這個虛假的世界。
但是他已經有些分不清什麽是真實,什麽又是虛假。
——
天空位面。
丘蘭多居住在自己曾經居住的地方,他最近什麽也沒有做,每日裏都是四處走走看看,看看那些童年和少年時去過的地方,尋找着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迹。
不過就好像曾經司祭所說過的那樣,你可以逃避事實,但是歲月會推動着事實前進。
他的力量反噬越來越嚴重,他經常會不自覺地變成一隻巨大的灰鳥在天上飛着,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更嚴重的問題是随着他的力量失控,天空位面的氣候也變得越來越寒冷。
天空開始飄起了雪,原本四季如春的樂園漸漸被寒冬所覆蓋。
天空王國又準備開始新一次輪回的遷徙,整個王國亂成一片。
“我們真的要離開嗎?”有人舍不得離開落淚号哭。
“爲什麽會變成這樣。”有人看着冰封從浮空島的邊緣逐漸靠近,表情有些不敢置信。
“我不想離開,我不想去那片可怕的大陸。”而得知又一次輪回開始之後,許多人依舊不能接受,但是最後又隻能接受。
一座座城市的人在真正的凜冬到來之前開始收拾起他們行囊,希望能夠帶上更多的物資和生存之物,因爲接下來他們可能将要面臨漫長的沒有天空之王和王國的歲月。
他們會從文明的國度再一次倒退回蠻荒,等待着下一次天空之王率領着他們,重新飛回到這個國度。
一座建築頂部。
丘蘭多看着那些人,他可以感受到他們的不舍和他們的痛苦和難過,他們對于那個天空位面之外的世界是如此地恐懼。
他看到一群又一群的人來到他的宮殿前,哀求着他不要将他們趕出這裏。
“偉大的天空之王啊,請不要抛棄我們。”
“我們需要您。”
也有人接受了一切,前來是向他朝拜和告别。
“天空之王,感謝一直以來您的庇護。”
“我們的子孫将會等待着您,跟随着您再度回到這裏。”
“願天空王國永存。”
那些人的痛苦和難過是如此地真實,他可以清晰看到他們落下的淚,看到他們朝拜自己時的虔誠表情和不舍。
他看多了這樣的畫面,一次又一次陷入懷疑。
“這真的是假的嗎?”
“不,他們是虛無之菌的不同凝結體扮演的,他們隻是在扮演着一個這樣的角色。”
“他們都不存在。”
“他們就在這裏啊?”
他認清了現實,但是現實就是這些人就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怎麽能夠當他們不存在。
他是他們的天空之王,他輪回了幾千次一次次庇護着這裏,他在這裏長大,又怎麽能夠熟視無睹。
又一次從睡夢之中驚醒,甚至生出了無比可怕的想法。
“是不是毀掉和殺死那些新的鳥人,隻要那使命沒有結束,這一切就不會消失了。”
猶豫徘徊。
在深夜之中輾轉反側。
在人群之中迷失和跌跌撞撞。
力量的反噬一旦開始便不斷加速,他的情況也越來越惡劣了,他一會是擁有智慧的天空之王,一會是翺翔在天空的灰色囚鳥。
他在智慧和黑暗之中來回,在真實和虛假的邊緣行走着,渾渾噩噩沒有終日。
這一天,他來到了那片冰晶碑林之中。
他看向了那九千三百二十四座冰晶碑,寒風吹過,他的眼神變得晶瑩透亮了起來。
他說。
“誕生、創造、毀滅、死亡。”
“然後等待着下一次誕生。”
雖然維持智慧的時間越來越短暫,但是至少此刻他突然變得無比理智了起來,那一座座輪回之碑驅散了他的猶豫和徘徊,将他從虛幻拉回了現實。
“不論是真是假,難道還要繼續下去嗎?”
“我到底在做些什麽?”
——
天空之王的寶座上。
丘蘭多看着司祭:“結束吧!”
司祭隻是簡短地說了一句:“好!”
執行者和監督者達成了共同意見,使命也已經被完成,似乎沒有任何再繼續和挽留下去的理由了。
司祭伸出雙手做出了一個祈禱的姿勢,一團光芒從他的雙掌之間孕育而出,擴散出一團團光暈,對這個世界發出了終結的訊号。
但是做完決定的這一刻,看到了司祭真的做出了一切結束的動作。
丘蘭多卻張大了嘴巴,他突然從天空之王的寶座上站起身來,大聲說道:“不,再等等,再等一等。”
司祭放下手看着丘蘭多:“已經開始了。”
丘蘭多發出一聲怒吼:“我讓你住手。”
司祭說:“其實你并不是真的想讓我住手,你隻是有些不舍,就像你明明如此不舍卻還是做下了結束的決定。”
丘蘭多一把從座椅上沖下,面目猙獰的看着司祭:“你們這些虛無之菌,僞裝成人的家夥,你們怎麽能夠明白我對這個世界的感情,你隻是迫切地想要完成你的任務,你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活過。”
而從決定做下的那一刻開始,可以看到一片片白色的泡沫從世界的邊緣和角落開始蔓延,從山川河流之中星星點點地浮起。
而天空位面也是如此,浮空島嶼的邊緣一點點泡沫化。
那些城鎮裏的人開始是錯愕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最後卻又一個個融入了其中,他們分類開來,他們随着泡沫一起飄舞。
它們重新變成了虛無之菌。
天空王座之下,丘蘭多目光痛苦無比的看着司祭,他面孔用力通紅到了極點,因爲就在剛剛他下令摧毀了他存在了八百萬年的世界,也摧毀了他所有的曾經。
司祭看着丘蘭多,但是卻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其擡起手,便發現自己手指已經開始泡沫化了,一個個虛無之菌從他的身體裏掙脫,自己的臨時集體意識也在随着使命的完成而抵達終點。
司祭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它融化了,泡沫延伸到了手腕的時候,才終于将手放了下來。
司祭目光微微擡起,和質問自己的丘蘭多對視着。
“我懂得的,因爲。”
泡沫融化越來越快,而且在不斷加速,随着說話之間已經來到了司祭的手肘。
“我在這裏陪伴了你八百四十三萬六千二百八十年。”
“一百零五天。”
此刻來到了肩膀和胸口,其靜靜的說着。
“八個天空時。”
“三光刻水漏。”
來到了司祭的面龐,其半張臉都消失在了泡沫裏,但是聲音卻依舊從那殘存的雙眼傳遞到丘蘭多的腦海。
“水滴跳動的第二十個瞬間。”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司祭消散成一片泡沫,和其說出的時間一樣精準。
丘蘭多臉上的猙獰、憎恨和厭惡在一瞬間散去,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空白。
然後,在茫然中走向外面。
他站在高處,看着世界在化爲白色的孢子泡沫飄散。
他說:“我到底在做些什麽?”
世界在化爲白色,而丘蘭多的眼睛也在一點點失去角度和顔色,化爲了一抹灰白。
他慢慢地、一點點的忘記了自己,開始變成了一隻真正的鳥。
“啾!”
他展開翅膀,從天空位面的門沖了出去。
随着他展開翅膀整個世界便開始下雪,冰封的力量灑在這片大地和天空。
那不斷落下的雪和寒霜似乎想要将這個世界凍住,但是一切隻是徒勞,世界依舊在不斷崩潰,化爲白色的泡沫。
那從天而降落的雪和飛舞的白色孢子泡沫融合在一起,已然分不清什麽到底那一片是真的雪,那一片又是虛假的泡沫,亦或者全部都是假的。
隻有那無盡的白充斥着視線之中的一切。
巨大的灰白色鳥兒飛在分不清真假的雪中,飛在那扇巨大的天空位面之門外,他突然停下,朝着那門裏面發出大喊。
“我們一起飛出去吧!”
“我的臣民們。”
“我的信徒。”
“還有我的司祭。”
他等待了很久很久,但是那扇門裏面卻沒有絲毫動靜,直到連那扇門扉也開始泡沫化,從底座開始。
但是這一刻,那門似乎扭曲晃動了起來。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又一個身影從那扇門之中沖出,展開翅膀,環繞在他的身邊。
“飛出這個世界。”
“我們一起離開。”
“跟着偉大的天空之王。”
他發出一聲長嘯,展開翅膀飛向那無盡高空,而無數隻鳥則跟在他的身後,一起飛出了囚籠。
他們一直飛着,飛出這片大雪紛飛的世界。
——
雪之國度盡頭的浮空平台上。
赫爾法斯終于聽完了丘蘭多的經曆,他這才知道對方曾經所處的并不是現實,而是一個在玻璃缸中的世界。
而他也想起了很多東西,想起了滿月之地神廟深處的那扇門上刻着的東西,那扇門上的畫面描繪着龍人是從一個像是缸一樣的器皿裏走出來的,原來這并不是虛幻和形容,而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龍人和鳥人這兩個不同的種族,最開始都誕生于那座玻璃缸裏,然後走向了這個世界。
赫爾法斯:“所以你完成了使命離開了玻璃缸中的世界,但是你是如何解決力量反噬的問題呢,至少看你現在的模樣應該是解決了的。”
丘蘭多:“我離開的時候不僅僅完成了使命,也完成了魔女的期待。”
“我找到了一個似是而非的鳥人生命模闆,一群沒有翅膀卻名爲鳥的鳥人。”
“我本來是被魔女按照最初始的鳥人模闆制造出的世界上第一個鳥人,但是被魔女賦予了一部分雪的怪異的力量,我本來是無法承受它的力量和法則的,但是在缸中輪回的八百萬年時間裏,我早已經和雪的怪異融爲一體。”
“我邁入四階且和怪異的本能融爲一體,我們便不再互相反噬。”
“一個同樣似是而非的答案。”
赫爾法斯了然,生命權能的職業者進入四階之後的确是會出現這種情況,智慧的意識和怪異的本能達成統一最終融爲一體,于是也就解決了反噬的問題。
不過這的确也是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這能算是一條道路,但是并不能算是生命種的出路,畢竟不能讓所有的生命權能者就直接躍過前面的階段直接化爲四階的使徒。
赫爾法斯:“恭喜你,最終離開了玻璃缸中的虛幻世界,也找到了解決反噬的方法。”
冰雕座椅上,丘蘭多卻看着赫爾法斯說道。
“離開了?”
“你又怎麽能确定我們現在不是在另一座玻璃缸裏面呢?”
“你又怎麽知道,自己身邊的一切可能是某種虛無的存在扮演着,他們僞裝成你想要的模樣,稱你爲王,喚你爲神明,和你一同扮演着喜怒哀樂。”
“他們也會痛苦,他們也會快樂,但是他們最終都将會消失在虛無的白中。”
“而你所做的一切實際上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存在所頒布下的使命,而這個世界的一切也都在等待着這個使命的完結。”
丘蘭多甚至指着自己,十分懇切且認真的問赫爾法斯。
“你能夠确定我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嗎?”
“确定我不是某個存在扮演的,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扮演着自己?”
赫爾法斯啞口無言。
丘蘭多用清晰又迷茫的眼睛看着赫爾法斯,緩慢地搖着頭說道。
“我自己都分不清我到底是那第一個鳥人,還是這個雪的怪異。”
“我分不清到底是這個世界是真實的,還是我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是真實的。”
“我分不清我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走出那座玻璃缸,你又如何能夠敢去說這世界的真假呢?”
這似乎是一個沒有辦法論證的答案。
赫爾法斯聽完了故事,但是卻沒有找到答案,不過他此行的目的已然達到。
他向丘蘭多表示了感謝,随後準備離開。
隻是剛剛走了幾步,他突然想起了什麽。
“對了,在你說的那段缸中世界經曆的最後,你好像是說将那些鳥人的一部分帶出來了。”
赫爾法斯有些奇怪,這感覺有些問題。
“這是?”
這一瞬間,天空之王丘蘭多好像換了一個人。
他在冰雕天空王座上站了起來,俯瞰着自己創造的冰雕世界,對着赫爾法斯說。
“你沒看到嗎,他們就在這裏。”
“他們在這裏生活,對着我歡呼,圍繞在我的身邊。”
赫爾法斯環顧四周,這裏明明什麽都沒有。
空蕩蕩的冰晶城市裏,隻有那端坐在冰座之上的天空之王丘蘭多。
但是赫爾法斯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便徑直離去。
路上,一直沉默的封印之書使者從赫爾法斯的衣袍下露了出來。
“他好像是瘋了。”
赫爾法斯走到了浮空平台的邊緣,回頭望向那宮殿深處的冰雕天空王座。
“或許他才是真正清醒的那個。”
凝望之中,那冰座上的人影漸漸扭曲,而且漸漸變得越來越熟悉。
恍惚之間,赫爾法斯仿佛看到了自己變成了他。
變成了一隻籠中囚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