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站都站不穩。
他好像在重新适應這具軀殼,扶着牆壁走了一會,才漸漸找回了感覺。
而且當重新擁有了身體之後,從靈魂的視覺轉換了過來,赫爾法斯反而感覺周圍很多東西都看不清了,這裏完全沒有光線。
“有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點着。”
他再往裏面一些,找到了一個朽爛的長方體木頭箱子,他準備想辦法将它點燃,用來照明。
這個時候,紫告訴他。
“以前。”
“你就躺在這個箱子裏,我背着你一起在大地上旅行。”
“箱子裏面的獸皮包裹着的,有我以前做給你的衣服。”
他打開獸皮,裏面的衣服竟然還沒有爛,隻是味道很奇怪。
他穿上衣服坐在箱子邊,眼睛也逐漸熟悉了黑暗。
就這樣,他沒有點火照明。
在黑暗裏安靜地聽着對方說着關于她的故事,隻是那個故事裏也有着他。
紫還是沒有辦法掙脫那怪異的力量束縛,猶如一個被束縛在牆壁裏面的亡魂和闖入這裏的赫爾法斯說着話。
“我出生在北邊的一個小部落裏,生來眼睛就看不見,但是卻可以看到一些遠方正在發生的事情和景象,他們說我這樣的人是先知。”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根柱子,也看到了你。”
“那不是我的視角,但是也不是怪異,更像是這個世界本身……”
赫爾法斯覺得面前的人很陌生,但是紫卻好像和他很熟悉一樣,言語之間就好像和他交流過無數次。
這讓他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紫悄無聲息地說完了自己的故事,那故事聽起來讓人感覺很漫長,但是不知不覺之間就到了結尾。
赫爾法斯可以感覺到一些紫失去親人的悲痛,也能夠感受到她走過漫長歲月的孤獨,但是也僅僅隻是可以感受到其中一些而已。
似乎不論怎麽地故事,隻要将之表述出來就開始變得輕描淡寫,哪怕是由本人親自說出來。
紫說完了,然後看向了赫爾法斯。
“你呢?”
“你又經曆了些什麽?”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說起她自己的故事的時候她很平靜,雖然也有着快樂和悲傷,但是它并沒有去做過多的描述。
但是問起赫爾法斯的一瞬間,她開始變得熱烈和期待了起來。
期待着對方見到光明以後發生的事情,也期待着對方告訴自己的名字。
她認識對方已經很久很久了。
卻從來不知道對方叫什麽。
赫爾法斯張開嘴巴就想要脫口說出自己的名字,卻又覺得自己想要說的名字應該不是對方知道的那個。
最後,他告訴紫。
“我沒有名字。”
“關于過去的事情,甚至關于你的事情,我全部都不記得了。”
“我行走在一個又一個部落之間的時候,他們稱呼我爲黑發之人。”
“赫爾法斯,我挺喜歡現在這個名字的。”
“我醒過來的時候隻記得自己朝着一棵高大的火樹走去,其實那是一個怪異,後來它也成爲了我封印的第一個存在。”
“我一直在尋找着什麽。”
“我在尋找我從哪裏來我爲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爲何而存在。”
“爲什麽我和别人不一樣?”
赫爾法斯講述起了自己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心中的茫然,他本來什麽都沒想做隻是想要知道自己是誰。
他本來隻是居住在神廟附近,隻是覺得這片地方就這樣空着太浪費了,最後卻沒有想到一點點地建立起了黑鐵部落。
他本來沒有直面怪異和它們戰鬥的勇氣,卻一點點地走上了封印怪異的道路。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能夠爲别人犧牲的人,但是當面臨抉擇的時候,他卻覺得有些東西超越于死亡之上。
赫爾法斯講着講着,突然變得沉默了起來。
他想起了黑鐵部落。
想起了黑鐵部落的人,有在他之前死去的,也有還活着的。
他想起了商人,不知道如今對方怎麽樣了,黑鐵部落和滿月之地又怎麽樣了?
紫聽完了赫爾法斯的故事,忍不住說道。
“你的一生真的很精采。”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這個充滿光和色彩的世界,也會喜歡這個世界的人。”
“你遇到了很多人,有朋友,有很多追随你愛護你的人。”
“你們一起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哪怕最終爲此而付出了生命,但是我想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的。”
“赫爾法斯,你的一生比我的精彩多了。”
她爲赫爾法斯而高興,也爲赫爾法斯而悲傷。
赫爾法斯能感覺到。
她視自己爲朋友,甚至是家人一般,言語之中沒有任何的隔閡。
赫爾法斯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麽,但是看到對方眼睛的時候,卻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島嶼外的礁灘上。
赫爾法斯坐在石頭上看着遠方,海風大得有些讓人睜不開眼睛,海浪一下下拍擊在礁石上,發出陣陣響聲。
海灘上有着不少從海面中漂上來的東西。
有木頭做的木桶,有看上去快要散架的舢闆船,有破碎的布料,這些很明顯都是人造的東西。
這表示,這一帶肯定有着海岸或者人生活的島嶼。
赫爾法斯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但是應該是在滿月之地的東邊,而自從想起滿月之地的過去赫爾法斯的心就飛到了遠方。
他腦海不斷地閃過一個又一個身影,想起了狩魔人隊長走向遠方的背影,想起了商官和自己說的話,還有變成了龍的商人。
赫爾法斯決定了,他一定要回去看看。
他站起身來,在海灘上撿了一些木頭,還有一些引火用的曬幹了的布料。
他在外面做出了火種,然後帶到了通道裏面。
小小的篝火亮起,照亮了黑暗的石頭通道,也露出了裏面的殿堂。
赫爾法斯露出了笑容。
赫爾法斯的頭發和眼睛是黑色的,但是卻并不喜歡黑暗。
而時隔多年,紫也再度看見了光明,雖然隻是一團篝火發出的火光。
紫也發出了呼聲:“亮起來了。”
明明在黑暗裏的時候紫似乎是一個格外善談的人,她不斷地和赫爾法斯說着話,絲毫沒有任何生怯的表現。
但是當有光的時候她卻顯得有些無所适從。
她也不是害羞,隻是當有人的時候會變得格外内斂,就好像從她自己變成了一個先知,氣質變得有些冷淡和隔絕于人。
赫爾法斯接着火光徹底看清她的臉的輪廓,她眉眼的細節,似乎和想象之中的有些不一樣,像是一個有些孤僻清冷的人。
她微微偏過頭,低垂着面龐。
“不要看我。”
赫爾法斯點了點頭,他想大概是對方覺得自己被束縛在石牆中的姿勢有些難堪,于是他側對着紫坐下來烤着火。
他伸出雙手,目光注視着火焰。
過了一會,他開口問對方。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讓你掙脫這面牆壁的束縛,我可以幫助你。”
紫很聰明,她一瞬間想到的不是自己如何掙脫這面牆壁的束縛,而是赫爾法斯言語之中的另外一重意思。
“你想要離開了嗎?”
赫爾法斯并沒有隐瞞:“嗯!”
或許是因爲呆在這裏太久了,或許是對外面的世界有些恐懼。
紫說:“我已經習慣了這裏,而且外面的人視我爲異類。”
“對于我來說外面和這裏并沒有區别,隻要你能經常和我說說話,我就感覺很滿足了。”
赫爾法斯再度感受到了紫那種毫無隔閡的信賴,但是他猶豫了一會,還是開口說道。
“這很奇怪。”
“不記得,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紫:“怎麽了?”
赫爾法斯:“你腦海裏滿是與我同行的記憶,但是我卻什麽都不記得。”
“紫。”
“對于你來說我是你的朋友,但是對于我來說你隻是一個陌生人。”
“你爲我的歸來而滿心歡喜,但是我卻對這裏的一切無所适從。”
紫呆呆地看着赫爾法斯,最後露出了一個平靜的微笑。
“我明白了。”
她沒有說自己明白了什麽。
是明白了赫爾法斯想要離開這裏的決心,還是明白她的關心和親切全部都成爲了對方的負擔。
赫爾法斯看着紫的平靜和微笑,他突然心中有些難受,不知道自己說出這番話究竟對不對。
但是事實的确就是如此,他是紫的朋友,甚至是相伴幾十年的家人,但是紫卻是他剛剛見面不久的一個陌生人。
他不想欺騙紫,将自己僞裝成對方想象的那個人。
——
第二天赫爾法斯醒來。
紫對着他開口說起了昨天的那個話題,她似乎找到了掙脫束縛的辦法。
“赫爾法斯。”
“我記得你說過你有心靈記憶的能力,是嗎?”
赫爾法斯點了點頭:“是的。”
紫告訴他:“其實在很久以前我獲得了怪異的力量之後,我的身體就告訴我可以做到一件神奇的事情。”
“我擁有死而複生的力量,隻不過死後再重生之後的那個我相當于一個全新的我,應該什麽都不會記得。”
“對于我來說,這和消失了也沒有什麽區别。”
“我不想要忘記,我要記住我的過去。”
“不過最近,我感覺我已經漸漸控制不住這具軀殼要死去的想法了,這一切似乎由不得我做主。”
“我想要你留下來,其實也是想要你最後陪一陪我。”
“不過……”
紫沒有說下去,那應該是關于她改變想法的原因。
赫爾法斯若有所思,大緻猜到了對方的想法。
紫對着赫爾法斯說:“我希望你能讀取我的回憶,然後記錄下來,等到我活過來成長到能夠記憶的時候,将我的回憶再給我。”
“不過我希望你帶着我,去人間讓我以自然生命的方式誕生下來。”
“因爲我如果在這裏進入輪回,估計很快就會被這座島的力量給徹底吞沒。”
“而且我希望我以一個生命的形式降生在這個世界,而不是一個怪物,在外面我或許會慢慢找到利用這股力量的方式,最終讓我身體裏的怪異徹底不再醒來。”
赫爾法斯思考了一下就同意了,倒不是猶豫别的,隻是擔心這件事情究竟可不可行。
甚至在此之前,他還沒有想過自己的能力竟然還有這樣的用法。
他說。
“我的能力隻能讀取你此刻回憶的内容和畫面,将來也隻能将你回憶的内容再度放給你看。”
“這其間究竟有什麽樣的區别,我并不清楚。”
“你确定還要這麽做嗎?”
紫點了點頭,當想開了之後她就不再猶豫。
她被困在這座島上已經不知道多久了,一百年?還是更久?
她感覺自己已經慢慢到了極限了,終究有一天她會抗拒不了那死後重生的輪回到來。
與其被困在這座島嶼裏被怪異徹底吃掉,那就出去再看一看吧。
“沒關系,我相信你。”
雖然不知道紫是如何想到這種辦法,還有爲什麽突然決定離開了,但是赫爾法斯還是爲紫願意離開這座幽暗恐怖的島而高興。
他站起身來,對着紫說。
“紫,再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吧!”
“一切都和你那個時代不一樣了,沒有人再排斥你,大家都會欣然接受你。”
她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赫爾法斯将手點在她的眉心。
她湊近了一些,注視着赫爾法斯,然後慢慢地閉上眼睛。
她開始不斷地回憶着,關于自己小時候,關于她第一次在黑暗之中以先知的能力看到遠方的畫面,還有她看見光和顔色的喜悅。
赫爾法斯看到她的過去,聽到了她聽過的聲音。
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在那高高聳立的祇柱之上,就好像一個被關押在牢籠裏的囚徒,他聽到自己在絕望地尖嘯,聲音令他自己都毛骨悚然。
地獄裏的惡鬼之音,也沒有那聲音恐怖和慘厲。
他想要後退,不敢相信那是他發出的聲音。
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爲什麽會夢見柱,會知道那個神奇的封印儀式,因爲自己就是從那柱中走出。
“柱!”
“它到底是什麽?”
“它又來自于哪裏?”
“我爲什麽會在上面?”
他終于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過去,但是他卻更加迷茫了,他一路不斷地找尋着關于自己的答案,但是似乎隻是從一個謎團走向另外一個謎團。
而接下來,畫面裏終于出現了真正的光亮,整個世界都爲之一變。
對于紫來說,她的人生也亮了起來。
他看着紫帶着自己逃離了那座迷宮和柱,看着對方背着自己行走在叢林,看着對方經過一個又一個部落。
他看到對方在路上和自己說話,在星夜裏詢問自己的名字。
看到對方疲倦地站在大海邊,身邊隻有一具沉睡不醒的神形之人。
這一次,紫的過去不再是言語裏的輕描淡寫,真實得讓赫爾法斯沉默。
而這個時候,紫突然睜開了眼睛看着赫爾法斯。
篝火的光芒照耀下。
她的表情依舊很孤僻清冷,但是聲音卻變得有些狡黠。
“現在,你全部都記得了吧。”
赫爾法斯開始有些愕然,然後啞然失笑,就這樣笑着搖了搖頭。
就這樣。
兩人在相視一笑之中,變得熟悉了起來。
紫将她的記憶全部都留在了赫爾法斯的腦海之中,然後就可以看到她的身體逐漸的失去了生命力,一點點的徹底融入牆壁之中。
而一縷縷光芒糾纏而出,凝結在一起化爲一物落在了赫爾法斯的手上。
這是一枚紫色的珠子,裏面透過光芒隐隐能夠看到一個像是螺旋一樣的存在,放在耳畔甚至能夠聽見奇異的聲音,仿佛是在演奏着生命和繁衍的旋律之歌。
身後的火光漸漸變弱。
他抓着那根柱子,忍不住想道。
“死而複生?”
“這樣活過來的,還會是原來的那個人嗎?”
突然間。
赫爾法斯看到一道光芒從天而降,柱的力量鎖定了儀式的源頭,真名之所在。
他看到一團儀式之光包裹着什麽東西漸漸飄起,回到了祇柱之上。
而在夢界的深處,紫的真名閃耀地亮起。
他突然安下心來,因爲對方的名字被銘刻在柱上。
因爲這個世界上除了紫自己,還有他記得對方的名字。
“隻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得紫,她自己也還記得自己叫做紫,那麽歸來的一定就是她。”
——
今天的海比前幾天平靜多了。
天氣晴朗,風平浪靜。
赫爾法斯将那個不知道從哪裏飄來的,快要散了架的舢闆船修理了一下,修理的過程之中他發現這個舢闆船的制作工藝有些精巧。
船尾有着方向舵,懸挂于尾部下方,并能通過鎖鏈進行提升和下放,鎖鏈還是金屬的。
這實在不像是一個部落時代的人能夠制造出來的。
難道在滿月之地的外面,還有着這樣一個擅長制作船隻,并且善于出海進行捕魚的部落,甚至是文明?
赫爾法斯有些驚奇,同時也非常感興趣。
“當初要是往外面走一點,是不是就會碰到這個部落了?”
“可惜。”
“如果當時能夠順利地完成建城慶典,整合了滿月之地的力量後說不定就能見識一些外面世界是什麽樣的了?”
除了船,還有紫留下的珠子外。
他還帶上了一個手刻的封印儀式木闆,他現在手上沒有一件封印物,可以說是脆弱至極。
一個封印儀式木闆不一定有用,但是說不定能夠派上用場呢。
赫爾法斯将舢闆推遠,然後翻身而上,坐上船搖動船槳。
波濤起伏之間,他朝着自己認爲可能存在陸地和島嶼的方向劃去。
而身後。
那座怪異之島也在漸漸變化,重新變得活躍了起來。
石頭化爲血肉,山如同呼吸一般起伏。
恐怖的人影在石壁之間發出呼喊。
但是那個名爲生命繁衍之胎的怪異依舊沒有徹底複蘇過來,但是很明顯它變得更加危險了,這座島也已經不是凡人能夠靠近的地方。
不過赫爾法斯隻是看了一眼,便扭回頭劃着舢闆駛向遠方。
他滿心期待。
期待着回到滿月之地,想着部落裏的人現在都怎麽樣了?
很明顯,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離開了多久。
而被怪異的瘋狂意識吞沒的紫,也并不知道外面的歲月是如何流逝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