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三邊總督洪承疇之命,領軍三千自涼州衛啓程,出古浪峽,入駐安遠驿城,遙遙監視莊浪衛城。
丁紹胤心裏知道,三邊總督對于在莊浪河展開重兵決戰的信心不足,因此他做的也隻是遙遙監視,并無進兵打算。
不過就在這段時間裏,他發現自己錯過了奪回莊浪衛最好的時機。
因爲就在他入駐安遠驿城的第二天,已前出至武勝驿附近的塘兵傳回消息,莊浪衛裏的蒙古軍隊曾大舉撤出城池。
但當時丁紹胤一方面因洪承疇的命令、另一方面擔心是敵軍的誘敵之策,并未立即發兵,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隻能眼看那些鞑子兵一天天的城内運輸辎重,莊浪衛駐軍肉眼可見的多了起來。
直到蘭州城被攻陷的消息傳進甘肅,洪承疇才從涼州衛移至古浪峽,向丁紹胤下達進軍命令。
但此時情況已經改變,根據塘兵的回報,此時莊浪衛城至少駐紮了六千軍隊,已經遠遠超出丁紹胤本部的能力,強行攻城,殊爲不智。
好在洪承疇給這支軍隊的物資調派還算盡心,這三千人馬都是涼州衛的旗軍,配有戰馬九百匹、戰車、火炮、兵糧都很充足。
敵衆我寡,還據守堅城。
丁紹胤的想法是步步爲營,首先确保己方不會因伏擊而被殲滅,其次引誘鞑兵出城野戰,再依靠更強的野戰能力将之主力擊潰,進而奪取城池。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奈何他慢慢悠悠率軍靠近莊浪衛城,城裏守軍根本不上鈎,對他的引誘無動于衷。
甚至哪怕他兵行險着,分出一個千戶率旗軍繞過衛城往南,城裏的守軍都不上當。
活像個鐵王八。
崇祯七年的正月二十三。
天才剛蒙蒙亮,莊浪衛城北八裏地的山坡上,涼州衛指揮同知丁紹胤的長子丁自珍率領塘騎遙望衛城,看着城南一支運入城内的車隊,緊緊皺着眉頭。
有塘騎上前報告道:“少将軍,又是五百。”
丁自珍點頭示意自己知道,搖搖頭坐在石頭上,盯着衛城百思不得其解,像是自言自語,也像在向随行人員索要答案:“十二天了,七支軍隊攜車輛糧草進城,他們這是想幹嘛?”
丁自珍不論如何都想不明白,既想不通調兵至此的目的,也想不通這樣調兵的意義。
不論如何,莊浪衛城的守軍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城頭紮遍了軍旗,每日換防的軍兵也越來越多。
而且這些運糧隊不是鞑子,從妝束上看都是漢兵,劉承宗在河西稱汗稱霸靠的就是手上精銳三邊老兵,這支部隊的動向本就牽動人心。
面對這種情況,包括丁自珍的父親丁紹胤在内,涼州軍的軍官都認爲,元帥府此舉隻有三個可能。
要麽是調集重兵,跟甘肅邊軍在莊浪河流域展開決戰;要麽是爲了卡住甘肅軍隊,要直下關中;還有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是那七支隻有四五百規模的運糧隊伍,是爲了引誘他們。
但這個可能太低了,畢竟自家人知自家事,都是衛所世官,他們清楚自家旗軍的能耐。
說世代守邊的涼州衛旗軍不能打,那是睜眼說瞎話,但衛所旗軍确實在訓練、裝備、年齡等多個方面,跟精銳營兵存在差距。
至少在丁自珍眼中,并不認爲劉承宗麾下的精銳兵團跟他們打,還需要使用誘敵這種小心眼子。
可是要說這不是引誘,又不合常理,因爲丁自珍前天剛剛引一衆家丁同千戶率軍越過莊浪衛南行,城中守軍也無動于衷,甚至今天的運糧隊連增援兵力都沒有變化,依然還是五百人。
這讓丁自珍這個僅十九歲的後備世襲武官嗅到一絲不同的氣息,待他拿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立即奔回涼州軍位于河谷北方的營地。
回到營地時,父親丁紹胤正在彙總塘騎在西南山地探查到的情報,推出簡圖上繪制的信息,道:“塘騎探查到在西大通河堡駐紮着一支番兵,隻是還不知兵力數目,番人生于山地,又持有火器很是狡猾,傷我數名塘騎,不易接近。”
丁紹胤看上去并不爲這事發愁。
因爲涼州衛軍官對莊浪河流域的地形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兩山夾一河的地形,東邊是朝廷的松山防禦體系,西邊是過去魯土司的西大通河堡。
仗在這個地方打起來,西邊山裏比河谷更需要讓涼州軍警惕,就算不派人探查,隻是猜,也能猜到山裏會有伏兵。
就和朝廷會在松山設伏一樣。
當然松山不需要設伏,在狹義上,西北的松山指的是與烏鞘嶺相連的毛毛山,因山上松樹茂盛而得名。
但在軍事上,松山并不是僅指毛毛山南麓的松山堡,而是北抵涼州、甯夏一線松山沖邊,西抵莊浪河,南抵蘭州北城松山新邊的防禦體系。
這一體系以松山堡爲中心,覆蓋涼州路泗水堡,大靖路土門堡、大靖營城、裴家營堡、阿壩嶺堡,蘆塘路紅水堡、三眼井堡、大蘆塘城、小蘆塘堡、索橋堡十座防禦型城堡。
還有自北向南永泰營城、鎮虜堡、保定堡三座駐紮軍隊的支援型城堡。
這一防禦體系自建成之初,就是以十座防禦城堡爲前線,三座支援城堡爲後援,兩道邊牆爲阻攔,構成一道面向北方的彈性防禦陣線。
相較而言,東山比西山的堡壘更加密集,駐軍向河谷出擊也更容易。
丁自珍抱拳道:“父親,今天我看敵軍又向莊浪衛增兵五百,他們該不會是想在河谷跟我們打決戰吧?”
“微乎其微啊,我倒是希望在河谷決戰。”
丁紹胤并不是因爲在河谷決戰對他有好處才這麽想,他隻是希望戰争離自己的家鄉遠一點:“可惜洪軍門棋高一着,元帥府如今隻要圖謀甘肅,不論翻山還是進谷,都是庸着,倒是蘭州丢得可惜。”
話雖如此,丁紹胤還是搖頭道:“當下還是要盡快誘敵,不論鞑子還是番子,我們是車營,在河谷作戰不怕他們,拖了時間久了,人的名樹的影,我擔心軍士們扛不住。”
丁自珍問道:“父親是擔心營嘯?”
丁紹胤換換颔首,起身在案邊踱步,歎息道:“劉承宗攻破五鎮聯軍餘威尚在,旗軍太緊張了。”
丁自珍想了想,這才斟酌地問道:“父親,孩兒今日有個猜想,接連七支軍隊入城,每支都是五百人……有沒有可能,莊浪衛城裏的鞑子兵已經跑了,城裏隻有這些漢兵,他們在擺空城計?”
丁紹胤反問一句:“鞑子跑了?”
“對,若依這三千五百漢軍入援,他們不應當對我千餘軍士南行無動于衷,孩兒看過去憨汗用兵最會以勢壓人,每每發兵必盡全力以多打少,怎麽這次卻異常謹慎,裏面多半有詐。”
丁紹胤稍加思慮,心裏不太認同這個觀點,不過并未打擊兒子的積極性。
善于思考是好事,明年等長子年滿二十,他就打算退休了,到時候這個指揮同知就要輪到丁自珍來做,什麽都不敢想是萬萬不行。
不過他緊跟着就問道:“你的意思是,城中守将再用董卓故事,白日增兵夜晚偷跑出去?”
丁自珍重重點頭。
“人出去容易,可你也看過車轍,十二日以來,七支糧隊的車輛俱爲重載,那些糧食可沒出去,單以糧草計算,那城中存糧已過萬石,卻不添兵防守?”
丁自珍搖搖頭:“這也是孩兒想不明白的地方,若城内有七千軍隊,必不會坐視我等南來北往;若城内沒那麽多軍隊,人跑出去容易,糧食卻不能跟着跑……官軍的糧草都不夠,就算是憨汗,也不至于如此财大氣粗。”
若是他不說,以丁紹胤老資曆的将官,斷然不會往這個角度去想,畢竟這種事太過冒險,正常人都不會往這個方向去想,隻有賭徒才幹得出來。
但丁自珍這麽說了,丁紹胤便不免要往這個方向想一想,一想,這心裏就坐不住了。
上萬石糧草辎重扔在這座城裏,沒有足夠的軍隊守衛,那意味着什麽?
丁紹胤道:“既然事情是你提的,今天夜裏你就不要睡了,過去死死盯着城中守軍,若真有人出去,我們就把這首功奪了,城池總比車營更安全,何況還能讓旗軍吃幾頓好的。”
車營的優勢在于結陣後很難崩潰,正常軍隊打不過敵人就會跑,一跑就崩潰,這是因爲跑比打更安全。
而結陣的車營,本身就比外面安全,除非不存在後援,但相對來說,一個完整的車營留給友軍的救援時間也很充足。
他們的水糧足夠脫離糧道支撐三十日,如果把戰馬殺了,還能再支撐十日。
當然很少有軍隊能撐到糧食一粒不剩才崩潰,但即便如此,車營的正常獨立作戰的時間也在二十日以上。
整整二十天,都夠援軍從嘉峪關跑過來了。
隻不過讓丁氏父子沒想到的是,他們根本沒有探查莊浪衛城虛實的時間,就在父子兒子正議論莊浪衛城是否空虛的時候,來自後方的急報打斷了這次談話。
來的是個甯夏塘兵,呈上急信道:“丁将軍,軍門急令。”
丁紹胤拆開書信的第一時間,就朝丁自珍看了一眼,讓其不禁問道:“父親,怎麽了?”
丁紹胤合上書信長歎一聲,轉頭道:“被你說中了,軍門命我等速速進軍攻取莊浪衛,元帥府六千降虜沖進松山,你自己看吧。”
丁自珍接過書信,就見信中稱前天夜裏,松山堡守軍急報有六七千虜兵強攻松山堡,堡内有所防備,未能成功。
但當晚看見烽火的鎮虜堡守備馬培梁引軍四百馳援,遭遇伏擊未能結陣既遭虜騎強沖,守備中伏身死,當天夜裏鎮虜堡陷落。
盡管丁自珍先前對莊浪衛城的守軍數目有所猜測,此時看見猜想被戰報印證,還是吃驚地瞪大眼睛,吞咽口水道:“鎮虜堡與蘭州俱陷,恐怕保定堡也保不住了。”
随着這封急報,涼州軍旋即拔營而起,推車攜炮,向莊浪衛開去。
與此同時。
把總井小六站在莊浪衛城的城頭,看着初升的朝陽伸出個懶腰,對部下吆五喝六道:“該換防了,把稻兄動一動。”
剛卸完糧食的河湟鄉兵随即聞令登城,一個人拉着繩子,在城牆上走了起來。
每個人身後都有一塊長條木闆,闆子上立着五個身披旗軍罩甲、頭頂朱漆勇字盔的稻草人兒。
自從十二日前謝二虎随阿海岱青率永謝布營、喀爾喀營的蒙古軍隊潛越松山,把總井小六便每日帶着稻兄提心吊膽的守城。
劉承宗不怕甘肅軍,甘肅的将領還怕劉承宗,但對井小六這個河湟鄉兵把總來說,他是真的怕正經甘肅邊軍。
萬曆四十七年,河湟出去的上一任祁土司祁秉忠爲甘肅總兵,熊廷弼以其甘肅健将、麾下軍隊骁勇善戰,奏請甘軍援遼。
六千邊軍追随總兵自甘肅出發抵達遼東,于廣甯一役因孫得功裏通外奸,将位于後隊的甘肅軍暴露在前,以至盡數殉國。
六千甘肅軍人,最終一個都沒有回到家鄉。
待到崇祯二年的己巳之變,這幫陣亡在遼東的甘肅人子嗣,繼續跟着梅之煥日行百裏向京師勤王,夜宿不進百姓家、身無分文,走了整整六百裏才嘩變,而且嘩變後還是有一大批人跑到京師勤王。
而在這十二天裏,井小六帶六百鄉兵從六十裏外的紅城子向莊浪衛運糧,頭天走了,第二天部下就得歇一天,就這還是吃飽喝足。
如果他手下的六百鄉兵能有甘肅邊軍對朝廷那麽忠誠勇敢、吃苦耐勞,他就敢用六百打三千。
好在,井小六不知道甘肅的軍隊在怕什麽,好像被他用空城計吓住了。
隻不過随着嗚嗚的号角聲在城頭響起,目力極盡處的一片黑影向城關壓來,井小六知道他的好日子結束了。
這一刻他自己也說不好心中是喜是悲,喜的是敵軍來攻,說明謝二虎的戰術成功了。
悲的則是因城中辎重,這一次他不能棄城逃跑。
井小六面容平靜,轉頭環顧遠方水墨畫般的丹霞,目光最終看向初升的朝陽,他早就該是個死人了,在那年被官軍劫掠一空的井家溝。
緊張兮兮的鄉兵從他身旁跑過,道道烽火自身後沖天而起,他隻是慢條斯理的從腰間摸出一把炒面,捏起一條肉幹,稍加咀嚼混水吞了,這才緊緊攥住腰間刀柄,轉身對前來問計的百總們擡起兩根手指。
“兩天,我們已經爲大帥攻下松山一座堡壘,待戰事得勝加官進爵不在話下,煩請諸位再随我守城兩日,二十四個時辰之後援軍不至,諸位大可提我首級獻降求生,在此之前稍安勿躁。”
井小六看向五名百總:“跟他們幹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