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認爲從嘉峪關向甘肅進軍,有很強的象征意義,是踏遍萬裏長城的第一步,這條路終将以山海關作爲盡頭。
而在祁連山脈的另一邊,崇祯六年歲末的爆竹聲裏,駐帳涼州的三邊總督洪承疇夜不能寐,起身坐到案旁點亮油燭,皺着眉頭展開案上的書信,仔細閱讀。
這封信是涼州衛世襲指揮同知丁紹胤呈送上來的。
自洪承疇入甘肅以來,甘肅四個防區就轉入戰時狀态,除軍事所需,民間一律禁止寄送書信,并專門從甯夏軍中選出一部,于各地設卡,攔截書信、盤查行人。
不論甘肅的主軍、還是甯夏的客軍,都對這項命令有很大異議,一來是他們并不認爲情報會随着書信進入西甯。
二來嘛,防止情報洩漏有備無患誰都能理解,但這個命令太過不近人情。
年關将至,在外戍邊的給家裏寫封信報個平安,在家的父母思念孩兒幾封信送到軍堡,甘肅這地方,誰家能沒個兵?
但洪承疇不在乎那些小人物的人情,因爲他曾是賣豆幹的小販兒,一個貨真價實的小人物,所以很清楚小人物的人情一文不值。
隻有自己成事成功才能改變際遇。
但要想成事成功,就得避免主客兵矛盾,因此盡管信不過本地主軍,洪承疇還是把事情交給甯夏兵來執行,而讓甘肅籍軍官負責管理。
管理此事的人,就是涼州衛的丁紹胤。
同甘肅其他世襲将門一樣,丁氏一族駐守涼州也有二百多年了,丁氏祖籍揚州,始祖丁子華爲張士誠手下湖州萬戶,湖州被攻陷後,其歸附徐達,被授予總旗之職,追随南征北戰。
整個臘月,盡管下令禁止書信,還是不免有軍兵夾帶,甯夏邊軍在路卡截獲的信件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過既然是甘肅軍官負責,最終還是要講些人情,通常信件經過審查,如果沒什麽問題,都會由甯夏邊軍幫忙送達。
唯獨如今擺在洪承疇桌案上的兩封信是例外。
這兩封信,内容很正常,是戍邊軍兵托人寄給父母妻子的家書,信件當中也并不特别。
之所以被丁紹胤交上來,是在寄信過程中出了問題,兩封信都是要送到黑城堡,偏偏送信的甯夏邊軍抵達黑城堡後,卻發現收信人的家庭是假的,根本沒有這戶人家。
而倒着追查到永昌堡,發現寄信人的名字也是假的,盤查全堡駐軍,發現根本沒有那個寄信人。
丁紹胤經過六天的調查,才發現寄信的兩人原本是永昌堡和豐樂鋪寨的駐軍,書信被截獲後,就當逃兵跑了。
丁紹胤認爲送了一封家書而已,被截獲後不過是在堡中讓軍官多派些勞役而已,并不會受到太多處罰,不至于因此當逃兵——裏面一定有貓膩。
但他沒看出來信裏有什麽貓膩,這才本着謹慎的心思,将兩封信送到洪承疇這裏。
洪承疇也沒看出兩封信有什麽不對,但就在午夜夢回之間,一個心思閃過他的腦海,如果這兩封信要聯起來看呢?
掌着油燭的洪承疇皺緊眉頭反複觀看書信,終于發現了蛛絲馬迹,第一封信提到了牧羊川河東堡、戰馬、欠錢二百六十文;第二封信提到了河東堡、铠甲、戍邊二百四十四天。
将這些數字記下來的洪承疇大喜不已,當天夜裏就命人快馬馳至牧羊川河東堡、河東堡,詢問守堡官,堡内戰馬、铠甲數目與這兩個數字。
他等了整整一宿,直到次日帳下将官都到官署給他拜年結束,派往兩地的士兵才返回涼州,帶回令他失望的消息。
牧羊川河東堡的戰馬是三百二十匹,河東堡有铠甲四百四十副,都跟這兩封信對不上。
洪承疇沒放棄,他認爲既然有人跑了,這兩封信就一定有問題,派人嚴密觀察牧羊川東、西兩座城堡,還有河東堡、永昌堡和豐樂鋪寨五座城堡的守軍。
甘肅有人通賊是闆上釘釘,而且一定是高官通賊,因爲兩封書信的情報不全,顯然不是密信的全部,普通軍兵無法得知幾個軍堡的情報。
這背後必然是指揮同知以上的軍官通賊。
這道命令才剛剛下達,涼州衛官署就得到急報,莊浪衛失守了。
洪承疇擰眉問道:“莊浪衛堅城怎會頃刻失守?”
丁紹胤垂頭抱拳道:“回軍門,去年秋季,元帥府賊人進莊浪河搶糧,許多旗軍從亂逃散,竄入烏鞘嶺爲盜。”
“據北歸殘兵所言,除夕夜裏,逃兵攜财貨回衛城,于城外大放鞭炮,守城代理指揮把鴻遠起初不以爲意,待劉賊标下夷丁騎兵奔至城門已來不及關閉,三千夷騎于衛城内外馳突,衛城遂陷。”
洪承疇問道:“把鴻遠呢?”
丁紹胤垂頭道:“把指揮于宅中死守,城陷甯死不降,正月初一清晨,舉火自焚阖門死難。”
又一個世襲家族沒了。
把姓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洪武年間曹國公李文忠手下夷丁馬兵帖木兒,戰功升至總旗,二世名爲拔都兒,升至正千戶,後世遂以把爲姓。
洪承疇痛苦地閉上眼,拳頭官袍大袖裏攥緊了,錘在座椅扶手上。
他心說那通賊該死的不死,把鴻遠這種對朝廷忠心耿耿不該死的反倒死了。
單單是從丁紹胤的傳話中,他已經認識到局面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簡單,劉承宗雖然跑到青海,但是其做流賊時的老手藝明顯沒丢,依然能遙控烏鞘嶺山賊。
顯然有逃兵的地方,就有劉承宗大展身手的環境。
這種事情發生在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挺惡心人……哪有這麽拜年的。
“把消息傳報蘭州,丁指揮去點兵吧,多點幾個将官過去看看情況,劉賊若進攻蘭州,你就把城奪回來;若其不向蘭州動兵,這座城就先給他占着。”
說歸說,洪承疇心裏一點都不氣餒,也不把莊浪衛城丢了當回事,隻是對丁紹胤鼓勵道:“丁将軍,這場仗才剛開始,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建功不建功、立業不立業對洪承疇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可能通賊的衛所軍官派到前線,不讓他們在甘肅搗亂,萬一戰争在甘肅内裏打起來,這幫人跟着裏應外合可太吓人了。
看着丁紹胤行禮後返身離去的背影,洪承疇藏在官袍中的拳頭緩緩松開,拍了拍座椅扶手,心中決定,甘肅重要的防務必須都交給曹文诏和白廣恩來做。
這幫人靠不住。
而距涼州三百裏的莊浪衛城上,謝二虎正站在北門甕城上拍着大鐵炮志得意滿。
他的目光沿着莊浪河谷北上,看向目力極盡處,道:“繼續向北進攻吧,所謂堅城莊浪不過如此,那古浪峽我們也能輕松奪下來!”
站在他身邊的是升任把總不到半年的井小六,聞言抱拳道:“謝旅帥,這座城是裏應外合騙來的,再往北可就沒這麽多人了。”
其實攻陷莊浪衛,謝二虎手下的蒙古騎兵基本上沒出力,井小六也沒怎麽出力。
承運聯系了烏鞘嶺的逃兵,給他們準備禮物回衛城給軍官送禮,表示想回家住一段,趁着過年放炮,掩蓋了謝二虎部騎兵的馬蹄聲,火光也爲他們在黑暗中指明方向,一路疾馳就搶了衛城。
除了那些世代深受國恩的将領及家丁,散居衛城左近的旗軍沒能集結,根本無法形成戰鬥力,在井小六部鄉兵的喊話聲中以觀望爲主,這才讓他們輕松奪了城池。
說起這座城是騙來的,謝二虎打心底裏也認,他回頭心有餘悸地望向城内,這座城周五裏的小城,就爲防備騎兵而建。
莊浪衛城内有九街十八巷,除了西大街和南大街,其餘街巷規劃全是歪門斜道,如果從北門進城,戰馬在城裏根本跑不起來。
别說騎兵在街上橫沖直撞了,就連東西貫通的西大街上,中間把指揮使家門口,硬是有個東西長、南北短的大池子,養魚的。
北街平時不走人,攏共六十步長,東西兩邊連着城東北角全是田地,而且還是水田,想攔路太簡單了;南大街倒是寬敞,可從南到北一路的牌坊。
牌坊這個玩意,平時不顯山不露水,臨着打仗,就成了有用的東西。
他們靠近城池時驚了南邊的十字穿心墩台,墩台上狼煙冒起來,南大街上就有旗軍扛着火藥往牌坊下邊沖,幸虧他們進城快,否則那石鬥拱的牌坊一旦炸塌,就是一座路障。
如果往北每座城都這樣,謝二虎覺得自己可能攻不下其他城池了,他對井小六問道:“你說他們會來攻城麽?”
“不知道。”
井小六笑道:“大帥說了,我們是投石。”
劉承宗對東線的部署很簡單,謝二虎爲先鋒領屯牧營襲擊莊浪河,李萬慶爲後軍鎮守東關防禦蘭州方向,此外還有策應的巴桑率番兵進駐連城。
謝二虎可以往前打,打不過就往後退,攻不下城無所謂,丢了城池也無妨……實際上劉承宗很樂意見到他丢掉城池,隻不過希望不大。
因爲祁連山和烏鞘嶺的存在,天然把陝西與甘肅分割成兩塊,而蘭州到古浪峽中間的這條河谷,就導緻南北雙方的戰略态勢幾乎相同。
這是一條天然的緩沖區,誰在河谷屯駐重兵,誰就要承受更大的風險,因爲雙方都可以從南北兩側的山地派遣輕兵斷掉對方的糧道,使河谷内的軍隊成爲孤軍。
所以劉承宗判斷,謝二虎即使奪下莊浪衛,一時半會也不會受到重兵圍攻。
若真受到重兵圍攻,那大不了退回河湟,甚至最壞的打算,劉獅子可以接受丢掉河湟退回西甯。
畢竟他的兵工廠、百工局、鹹魚作坊、馬苑糧倉,統統都在西甯以西,暫時丢掉河湟于他實力毫發無損,不過是失去威望罷了。
但官軍要想拿下莊浪河甚至湟水,除非全陝西的軍隊都堆到黃河前線,否則整個甘肅的軍隊都得推下來。
攻取甘肅,足以震動天下。
不過此時此刻的劉獅子,确實因爲洪承疇發愁壞了。
因爲他發現三劫會的小十六法師,從甘肅給他送來的密信……對不上。
因爲三劫會的存在,劉承宗認爲甘肅對自己來說并非兩眼一抹黑。
讓三劫會徒作爲主力打仗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但作爲輔助,劉承宗認爲王自用能給元帥府拿來甘肅的布防圖。
小十六也确實在做這件事,隻不過他們手下的三劫會衆都是邊緣人,根本拿不到那麽高級的情報。
不過殊途同歸,他們把崇祯六年夏冬兩季,整個甘肅各個城堡墩台采購糧油草料衣物被褥铠甲的記錄統統送了過來。
某種程度上,劉承宗認爲這東西比布防圖更厲害,因爲布防圖可能有假的,但人吃馬嚼卻騙不了人。
他們一封信裏有六個數據,分别是收信地址與信中提到的地址,以及兩樣物資的名稱和另外兩樣物資的數量,分别用準确數目和幾成表示。
但每封信裏的六個數據都毫無關聯,要湊齊六封信,按照甘肅輿圖從東到西的順序,把收信地址排列出來,才能同時獲得十八座軍堡的情報數據。
帥府的護兵們聚集在西樓,整整一天一夜沒合眼,最後也沒能推測出個完整結果,隻能無奈地給劉承宗彙報:“大帥,少兩封信。”
“确定是缺兩封?”劉承宗皺眉問道:“影響有多大?”
“涼州、永昌兩個衛缺了兩封信,這片地方有三十七個城堡,其中二十四座城堡的四十八項賬目對不上,算不出軍兵大體數目。”
原本以爲開了全圖的劉獅子,從心裏挪過一片戰争迷霧,把甘肅東部蓋上了。
“那就是松山、涼州、永昌,我們都一無所知了。”
劉承宗看着牆上挂的輿圖,再看向給輿圖各城堡貼上各項物資與猜測軍兵數目的桌子,即使東邊一片空白,洪承疇的部署也幾乎一覽無餘。
跟他的猜測一樣,甘肅軍隊在山丹、甘州一帶集結重兵,各個堡壘的預計駐軍少則滿額、多則翻倍,有些重點地域甚至翻了兩倍不止。
單是探明的兵力,就已經有四萬到五萬之間。
這是個圍繞祁連山的口袋陣,那麽作爲口袋陣邊緣的永昌衛,情況大概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軍隊很多,屯在城裏無所謂,動起來消耗就大了。
所以不能讓洪承疇的軍隊蹲着,劉承宗要讓他們動一動:“告訴阿海岱青,領喀爾喀營押兵糧進莊浪,随後兵進河東,到松山看一看。”
晚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