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的八月十三。
西甯以東的平戎鄉保,平戎馬驿左近田地遍地金黃,鄉間小道,一名青年正牽毛色黑亮的關中大驢緩步而行。
他生得孔武有力,頭上紮着黑發巾,穿一條黑色棉褲和土色橫縫的短襖,小腿紮着靛藍染的行纏,足蹬一雙牛皮快靴,腰間跨了腰刀,驢子背上還帶着滿滿兩大包行李和弓箭。
河湟地界上近來不乏有這種裝束的人物出現,他們的棉襖棉褲前胸後背、膝蓋手肘都紉着硬皮,走起路來行伍氣息十足,沒人敢惹這樣的人,因爲他們是剛剛在河西跟蒙古人打完仗的帥府士兵。
青年沿着鄉間小路一路行走,直到走進一處莊子,莊子的岔路口有塊半人高的青石,石頭上用墨刻了三個大字——下土保。
時近黃昏,日落夕陽下,鄉裏搶收的莊稼漢正推着一車車滿載的糧食向鄉裏運去,人們喜氣洋洋。
男人們滿頭大汗、衣裳從後脖領子濕到腰間,健壯的婦人提着鐮刀與食盒,在地裏玩得髒兮兮的小童挺着木槍繞車奔走,追逐遍地亂跑的小羊羔子。
人們看見青年,免不了面露喜意地打個招呼噓寒問暖,問問同族青年的情況。
沒災沒難地打上糧食,人人歡喜的很,不過走出一裏路,他便應下了鄉鄰三場酒。
挂着平戎鄉保所牌匾的三進大宅外,一輛輛滿載的糧車堵住了夯土大道,成熟的糧食把曬場鋪得遍地金黃。
青年遠遠看着若有所思,似乎有追憶之情,直到聽見鄉保所裏傳來莊上小兒的朗朗讀書聲,這才搖頭笑了笑,繼續牽驢向家中走去。
這裏過去叫王家莊,兩個保上千口人都姓王,周圍八個保都有王家人的産業,人們祖上是清遠伯王友,世襲西甯衛指揮佥事,到這一代出了個總兵官叫王承恩。
莊上後生近半都跟着王将軍從軍做家丁,出了十幾個百總以上的武官。
青年叫王進忠,他也不例外,過去是王承恩的家丁,如今跟着将軍一道改換門庭,成了元帥府虎贲營的兵。
在下土保最南邊沿山路走上片刻,王進忠就看見幾個破落的黃土院子,土牆邊上伸出棵歪脖子樹,臨近家門,他的腳步一步比一步快。
隔着半人高的木栅院門,他就看見父親正佝偻着背在新搭的牛棚喂食,當即推開院門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大,我回來了!”
老父親轉過身,面露喜意:“呀,忠娃娃回來了!”
磕完頭的王進忠擡起頭,定睛一看,臉上挂着的笑臉頃刻凝固,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他爹這哪兒是給牛喂食啊,那是一手端了個酒壺,一手端着隻陶酒碗,正醉眼朦胧的給老牛喂酒呢。
盡管跪在地上,王進忠責問起老爹也是理直氣壯:“大,咋别人都收糧,你有了牛也不收糧,還給牛喝酒?喝死咋辦?”
老父親卻不以爲意,樂呵呵地放下酒壺酒碗,走過來拉起王進忠道:“嘁,咋叫不收糧,鄉裏知道你給帥爺打仗,家裏沒壯勞力,早就派了仨後生幫咱家把糧收好了。”
說着,他指向黃泥糊的屋裏,臉上的喜意再明顯不過:“十八畝糧地,還了借鄉保的二百斤口糧,還裝了滿滿六個大糧缸!”
老父親說罷,這才笑道:“你當伱大還天天喝酒啊,你去打仗半年多兩個信也沒有,你大哪兒有錢買酒,也就打了糧才有酒喝,快起來,讓大看看你,跟鞑子見仗傷着哪兒沒有?”
王進忠聞言這才滿面喜意地起身,轉了一圈笑道:“沒事,我們虎贲營都跟着大帥,就胸口給鞑賊射了一箭,紮破塊皮,已經結痂了不礙事。”
聽見兒子這麽說,王老爹才注意到王進忠胸口棉襖的硬皮護胸上有個斜刺進去的棱形箭孔。
王家莊世代出将,即使王老爹一輩子不務兵事,耳濡目染之下也對軍事有所了解,看見這個箭孔,不由得驚道:“呀,透甲錐!”
這讓他不由得怒道:“我就聽人說你跟的那個馬将軍是個囊慫,幾百個人沖人家幾千!”
說罷,他又轉怒爲喜,拍拍王進忠胸口的棉襖:“這皮子還挺硬,擋得住透甲錐,神了!”
“一塊皮子哪兒能擋住,我們外面還有布面甲,放心吧大,大帥待我們還是好的,甲片子壞了缺了都管換,不過休假回來铠甲跟戰馬都要留在軍中不讓往家帶,不讓還能讓你看看,一共中了七箭兩刀,八個都隻能留個印兒。”
王進忠笑着拍了拍硬皮護胸:“就這一箭從甲縫子紮進來,不過要沒這塊皮子,估計胸口得紮個眼……哎喲!”
他說着都快被父親領進屋了,才想起來自己的驢子在外邊呢,趕忙跑出去,好在驢子沒亂跑,趕忙牽進院子,把父親吓一跳,問道:“咋背了這麽些東西回來?”
“買的,就五天假,過了中秋就得回營,再回來估計得過年了。”
兩個大包,王進忠一手提一個,也不往屋裏放,擱在院子的石磨上邊打開邊道:“眼看天就冷了,帶身新衣裳孝敬大。”
說着,他先從身上拿出個小錢袋子遞給父親:“兒子打瓦剌鞑子立功了,賞銀三十兩,我留十兩用,這裏二十兩,大你收了省着花。”
“我有啥可花的,今年的年景好,咱家有地有牛又有羊,不用你操心了。”
喲呵!
王進忠聽着這話,張張嘴卻沒說出話。
在過去的王家莊,他大那是全莊子最有名的懶漢,吃喝全靠他當兵吃糧往家送點饷銀,不發饷銀的時候,曆來要靠王将軍的家人每年接濟點糧,啥時候聽他大說過,家裏不用他操心的話?
他笑道:“不用操心也行,反正這銀子大你留好咯,省着花,今年年景行,沒準明年就不行了。”
“河湟啥時候不行過。”
王老爹這麽說了一句,王進忠也笑道:“我們那隊都是陝北的兵,就我一個西甯人,他們整天給我念叨老天爺要收人,反正有備無患,我在軍中不用操心,大帥管我的衣管我的飯。”
說罷,他翻出一身厚實的棉襖棉褲、一雙嶄新的直縫牛皮靴,展開了在他爹身上比了比:“嗯,天冷了大你就換上這個,還有這靴子,都是帥府給發的,我穿一身你穿一身,都是新棉花,暖和,我跟别人換了換,大你試試合腳不。”
“呀!”
王老爹看着靴子就心生喜愛,但卻沒接,面露難色道:“這靴子,老百姓不能穿吧,大帥讓麽?”
王進忠也犯難了,嘀咕一句那我拿回去?随後又搖搖頭道:“應該沒事,沒聽說過帥府不讓人穿靴的事,那你就在家放着吧,看别人有人穿了你就穿,有人來家見了就說我的,應該沒人難爲。”
随後他面露笑容,在包裹裏取出個小包裹,小心翼翼捧給父親,道:“大你打開看看,這是啥衣裳。”
王老爹接過包裹,就覺得挺沉,可能有四斤重,心裏嘀咕這是個啥衣裳。
打開一看,是件藍色半袖對襟罩甲,蓋到小腿的甲裙左右兩側及後部開裾,底邊墜着兩寸紅藍彩穗,這是很常見的戎服。
早在太祖皇帝時代就有規定,除了騎兵,任何人穿這種衣裳都要治罪。
這件罩甲不同之處在于它是羊毛的,沉重而厚實,對襟左右縫了兩塊布制題識牌,左邊寫了虎贲營左千總部左司;右邊寫着前百總左隊三什,勇長王進忠。
王家莊一直有自己的族學,族中子弟沒有不識字的,即使是懶漢也讀過書,不過王老爹不認識贲字,隻是驚喜道:“什長,升官了?”
“我們十二個兵四個長,算不上官,不過這羊毛罩甲可是什長才發來禦寒的,我那棉甲還能穿,這件羊毛罩襖大你留着穿吧。”
王進忠随後又變着花樣從包裹裏拿出一堆零碎,像紙包的帥府肉幹、水師衙門的鹹魚、龍駒苑釀的馬奶酒,都給老爹拿回來嘗嘗鮮。
還有一隻從瓦剌貴族那繳獲的羊角酒壺,把王老爹高興得合不攏嘴,連忙說要找鄰居要倆雞蛋薅點菜,回來炒點菜,父子二人好好吃一頓。
王進忠也樂呵地在家裏逛逛,看看帥府接管河湟後帶來的變化。
其實目前看來,變化并不大,甚至因爲王承恩家被迫遷去西甯,莊上少了過去的主心骨,甚至還覺得家鄉缺了些威望。
但是對他們家來說,好的變化卻很實在,蓋起了牛棚羊圈,有一頭牛、六隻羊,甚至還有兩頭豬。
這在過去不能說不敢想吧,但想到這些的前提都是他當上軍官,少說做管隊幹個幾年,買上幾十畝地、雇個長工,才能考慮養豬的事。
豬和羊不一樣,羊到外邊逛逛就吃飽了,豬就得在圈裏才長肉,而且不能離了農耕生活。
像他家從前沒地,老爹給别人放羊,若他有個斬獲朝廷發下賞銀,養幾隻羊問題不大,但沒有地就養不了豬。
現在他們家有地了,自然也養起了豬,将來沒準還能再給他蓋個房子……王進忠把腦袋晃了晃,他這次回來還有件事要跟父親商量。
沒過多久,老爹就炒好了香噴噴的韭菜花醬炒雞蛋,還炒了點新收的蠶豆,王進忠也脫了戎服,父子二人倒上了龍駒苑釀的馬奶酒,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
喝了兩口,王老爹臉上的喜意藏都藏不住,端着酒碗感慨道:“别看你們大帥是流賊出身,到地方不偷不搶,還給你升了官,讓咱家日子有盼頭,忠娃,你要跟着大帥好好幹啊!”
“是,大,我這次回來就是看看家裏情況,看鄉裏對咱家照顧,我也放心了。”
王進忠也端起酒碗,軍隊裏不讓飲酒,何況他本來也因爲父親酗酒誤事荒廢生計,從來就不喜歡喝酒,這麽一喝辣的急忙夾了口菜。
可韭菜花醬也辣,吃到嘴裏更辣了。
緩了緩神,他才放下酒碗道:“大,我想出去幾年。”
“幾年?”王老爹剛喝了一大口,差點被嗆着,放下酒碗問道:“在帥府好好的,又要出哪兒去啊?”
王進忠知道父親聽了他說話一定會是這種反應,低下頭片刻,才重新擡頭道:“天山。”
“哪兒?”
王老爹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對,皺着眉頭搬着破條凳往邊上坐了坐,抻抻破棉褲的褲腿,翹起二郎腿來,一條胳膊撐在飯桌上,表情認真地問道:“天山,是什麽山?”
西甯軍務重在防備海寇,而海寇直到劉承宗入海才真正禁絕,因此西甯軍向來極少遠調,跟着世代将門世代從軍的王家堡百姓,曆來不知天山何在。
“西北,瓦剌鞑子的老家,這次瓦剌諸多首領能保命,全賴向大帥投降,帥府要在天山駐軍,明年啓程,大概要戍邊三……”
“不準去!”
還沒等王進忠把話說完,王老爹已一口回絕道:“不能去啊忠娃,大就你這一個兒子,你死在西甯,大能去給你收屍,你若死在那麽個滿地鞑子的鬼地方,大就是哭破天也沒法去給你收屍啊!”
王進忠深吸口氣,卻沒有理會父親的拒絕,隻是接着道:“戍邊三五年,軍中要從老兵裏挑選三百名軍官,将軍們都說陝北的兵将不願西行,要從河湟老兵裏選,在新城學半年蒙語和羅刹語。”
“我跟王大帥的達兵學過蒙語,馬将軍說,願意過去的,學成了編兵啓程前升授一級,在天山戍邊三年不立功,回來再升一級,立功了照功賞賜升級。”
“人們都說過去應該會吃苦,帥府已經在給戍邊軍隊準備更厚實的衣物了。”
王進忠把嘴抿了起來,緩緩咬牙,看向父親道:“大,我現在是一等虎贲、什長官職,月饷七錢銀,月糧七鬥,配茶、油、醬、肉幹、魚幹,管十二個兵。”
“我是降兵出身,不去天山,半年後骁騎三等,調河湟五鎮做民壯管隊一年,月饷一兩、月糧一石;再過一年,調回材官營做什長,糧饷漲兩錢,三年後最多在河湟五鎮做個鄉兵百總。”
“那還不好?”
王老爹瞪着眼攤開手來,他尋思自己兒子這心思夠野的,從前他對兒子最高的期望,就是能在西甯衛當個百戶。
卻沒想到王進忠搖搖頭:“若去天山,新城學半年言語直升一級,新編天山軍管隊,我們這三百軍官帶兵戍邊三五年,隻要活着回來,帥爺給保個出身。”
“啥出身?”
王進忠吞下口水,目光灼灼:“勳官雲騎尉,散階從五品宣武校尉,河湟五鎮副千總、材官營正把總、野戰營副把總有缺,我們來補,那都是真正的武官。”
晚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