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大汗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夏天。
慶幸的是大汗賓天之時,八位夫人與額哲皆已種上痘苗,妻兒俱已出痘,能夠相伴榻前,送别他最後一程。
爲了安排大汗陵寝的位置,劉獅子集結麾下漢蒙将領議事,本以爲大汗陵寝選址會有一番争論,萬萬沒想到會議進程格外簡單。
這事肯定是蒙古将領說了算,劉承宗麾下的漢軍頭目都沒有指手畫腳的意思。
粆圖台吉見沒人說話,就提議将林丹汗棺椁送往鄂爾多斯,他可以帶一千馬隊來完成這個使命。
但巴圖爾珲台吉一口否決,他說:你也不怕金國汗把你哥刨出來,埋到天山去吧,我回去給你哥看墳。
粆圖台吉心說還他媽看墳,伱個王八出了格爾木就得把我哥扔到大沙漠裏。
最後參将阿海岱青開口了,他說:“就埋這吧,我們喀爾喀的士兵、将領、台吉都在下邊,城西西夏奶奶旁邊給大汗留着呢,埋這挺好的,他們下去有人作伴,我們祭拜也有人作伴。”
察哈爾和衛拉特的貴族們面面相觑,人們争相竊竊私語。
劉承宗也不例外,側頭對阿海岱青的直屬長官莫與京道:“這光頭強可以啊,對八角城殡葬傳統挺有研究。”
“大帥說的是。”莫與京面色複雜,小聲道:“城裏鬧起來天花,他拜托我好幾次,說等他死了一定不能給他埋到東邊,一定要跟你争取,埋在西邊……那是他給自己留的地。”
劉獅子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八角城周圍這些喀爾喀貴族的墳,都是他下令埋的,阿海岱青是當年内讧裏的佼佼者,提了好幾顆腦袋到自己這來投降,當時他說那幫人是自相殘殺,他就殺了一個,撿了不少腦袋。
現在看來,城東埋着的蒙古貴族多半是他的刀下之鬼,否則光頭強就不會心裏有鬼,還琢磨起八角城的殡葬傳統了。
把大汗埋在八角城,是巴圖爾珲台吉和粆圖台吉都不太樂意的結果,但相對來說,較之對方的觀點,他們倒更能接受這個結果。
最重要的是劉承宗也省事,當即敲定了大汗的埋骨之地,滿世界找八角城土司陳師文。
陳師文是八角城的最大赢家,他是土司,因爲大元帥沒有征召他參戰,所以他就沒參戰,從戰争一開始,就帶着手下漢兵出去招募番兵,募了日月山諸部數百番兵,再也沒回過八角城。
陳師文精明得很,眼看粆圖、阿海率領烏泱泱的蒙古兵進駐八角城,再攤上個莫與京這麽個漢軍統領,覺得等到瓦剌鞑子攻城,城裏頭肯定得亂。
所以他屁股像在東山口生了根似的,根本就沒進城的意思。
等到聽說大元帥在木格灘圍住了敵軍主力,立馬屁颠颠帶着手下穿着破衣爛衫的番兵跑去觐見,腆着臉要裝備武裝蒙械番子。
劉承宗按着沒給,倒不是不想給,隻是因爲戰利品繳獲那會還沒統計出來。
戰後的青海農牧分界線更加明顯,待牧地分配完成,日月山以南從八角城到格爾木,将會被部落牧場和土司封地填滿。
到時候第一個歸附元帥府的陳土司,反倒會成爲牧區最弱小的土司,讓他招募些番兵,壯大些聲勢并無害處。
反正繳獲的很多皮甲長矛元帥府正規軍也用不着,何況劉承宗正需要他給大汗蓋個廟。
城隍廟。
劉獅子要給大汗封個城隍爺,碑文已經寫好了。
整個喪禮過程中,粆圖台吉等察哈爾貴族都是迷茫不安,衛拉特的首領們也沒好到哪兒去,人人滿是兔死狐悲的感傷。
除了巴圖爾珲台吉。
劉承宗覺得這個家夥已經在極力遏制興奮的心情了,卻還算興高采烈,高興得像過年一樣,渾身的喜氣就算闆着臉,都會往外溢出來。
劉承宗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林丹汗的死對他沒産生什麽觸動,喪禮也談不上悲傷,整天看的都是軍隊種痘苗的報告,除此之外最耗費心力的就是挑選送往甘肅的人手。
說來有趣,在這件事上,劉承宗和甘肅巡撫想到一塊去了。
甘肅的巡撫老爺打算給他這送點生員,他準備給甘肅送點軍醫。
整場喪禮,與甘肅接壤的海北知縣陳欽岱都跟在劉承宗身邊,向他詳細彙報元帥府對三劫會掌握的情報。
王自用的三劫會,與其說是邪教,倒不如說是個披着教會外衣的準軍事組織互助會,幾乎沒有裝神弄鬼的東西。
陳欽岱弄到了三劫會最新的規章,跟從前簡單的規章相比,如今的規章裏面有更多組織上的東西。
比如規定了散布各地的郎頭、土地、判官、先鋒,要在各自管轄的會衆裏進行三戶共養一驢駝、十戶共養一馬的規矩。
并以十丁挑一人的比例挑選勇士,每旬的三、六、九日進行學習,其中有兩日是在當地就近的私塾,分别進行開蒙識字和軍法條例的學習。
剩下一日則是會操,會操地點由郎頭土地事先決定,當天下午告知下轄的勇士們,地點多爲荒郊野嶺。
他們則晝伏夜出,趕在夜晚到來前抵達地點,學習号令隊列與和兵器訓練,次日一早再各自返回家中。
劉承宗看着這些規章,怎麽說呢……很想笑。
這裏面一定有小十六的手筆,因爲這幾乎就是他剛回到黑龍山,在家裏編出黑龍山民壯訓練條例的翻版。
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在陝北延安府黑龍山做出來的民壯訓練條例,居然在甘肅被發揚光大了。
看着這些規章,劉獅子明顯能感覺到,三劫會已經完成了在甘肅傳播開來的早期階段。
這些條例能夠萬無一失的施行,顯然說明三劫會對施行條例的村莊擁有較高的控制力。
他們能控制村莊周圍的私塾,還能控制數十人乃至上百人突然一天夜裏在村莊失蹤,第二天早上才滿臉疲憊的回到家裏倒頭就睡。
盡管規章上沒有提到兵器,但訓練就要有兵器,甚至沒準還有铠甲呢,隻是這些東西明顯不能存在于書面記錄的規章制度上。
再加上十戶共養一馬、三戶共養一驢駝的規矩。
所圖甚大啊!
說實話劉承宗一直沒有很重視王自用,因爲在他們合作早期,王自用的隊伍凝聚力非常差、戰鬥力非常弱。
想當年那個在以獅子營爲核心的農民軍團夥裏,劉國能依靠血緣姻親關系拉出來的隊伍,戰鬥力比劉承祖的跟黑龍山民壯稍差;李萬慶招募的饑民孤兒流浪者,還不如劉國能的隊伍。
羅汝才更不必說了,那支饑民隊伍能在延安府農民軍裏顯出來,完全是因爲羅汝才雖然不能打但也絕不怕死,永遠梗着脖子站在陣前。
王自用拉來的人,則根本不能說是個隊伍,完全像是來看熱鬧的。
直到今日,劉承宗在戰場上見過最勇的人,就是隸屬于李卑的架炮山八武士,開始都被擊潰了,王自用上千人攆着人家追,誰知道八個人一扭頭,他們上千人就開始跑,被攆了好幾裏地。
而且最關鍵的,劉獅子也确實不能理解王自用是怎麽招來的人。
總感覺這家夥像會撒豆成兵似的,嘩一下就把人招出來了。
看見他玩味的笑容,陳欽岱也跟着笑了,道:“想必大帥是看出來了,他用的都是黑龍山民壯的操練法子。”
這倒是讓劉承宗很詫異:“你也知道黑龍山民壯的操練規矩?”
陳欽岱從前是猛如虎的兵,跟着柳國鎮到陝北打仗,投降劉承宗之後基本上就沒去過黑龍山,按理說不該知道練民壯的事。
卻見陳欽岱笑道:我不知道,但王自用那邊有黑龍山的人,他的部将不都那會延安衛的旗軍嘛。”
這個消息倒是令劉承宗沒想到,原來甘肅三劫會那邊也有他的親戚。
想到當時操練民壯,自己的想法就是把族人都培養成預備軍官,後來卻因爲一直率領嫡系部隊,這事也就擱淺了。
事實證明,有些東西隻要做了就有意義,盡管最後可能無心插柳柳成蔭,就比如後來族人們真的成爲軍官了,隻不過成爲了朝廷在延安衛的軍官。
到現在,另外一批人而且還在用他的方法,繼續培養新的預備軍官。
“海北離甘肅近,從祁連山道小股部隊也能過去,那這個事就你負責吧。”
劉承宗想了想,對陳欽岱道:“海北縣要設一個醫學,這事你知道吧?”
陳欽岱點頭道:“卑職知道,正在辦了,不知大帥要吩咐什麽事?”
“挑些可靠人手,你那邊應該有不少甘肅人吧?”劉承宗回憶了一下,說道:“我記得你早前在祁連山剿匪。”
陳欽岱聞言笑道:“大帥還記得這事呢,卑職确實在祁連山招募收降了些逃兵逃民,有幾百人吧。”
當時是劉承宗入主海上,海北初初設縣,當地除了幾個從岱青手裏搶過來的蒙番寨子之外啥也沒有,甘肅卻有不少脫伍知道了俱爾灣開市場的消息。
斷斷續續有人跑過來,海北縣當時也是用人之際,跑過來的就被收留了,但還有些逃跑的蒙古兵、番兵頭領,跟一些膽大的脫伍邊軍合流,成爲流竄在祁連山南北的匪徒強盜。
當地沒有大股盜匪,但小股匪患始終很嚴重。
陳欽岱一直忙着剿匪,直到王自用在甘肅成了氣候,祁連山南北的交流越來越多,雙方協力剿匪,這種情況才漸漸好轉。
劉承宗點頭道:“對,從中挑些信得過的,讓他們帶着痘醫、痘苗進甘肅,幫十六給會衆接種,我估計甘肅的天花也會鬧得很厲害,這種時候拿出痘苗,對三劫會有好處……你再給王自用帶句話,有幾年沒見了,讓他抽時間到新城來一趟。”
陳欽岱點頭應下,劉承宗便道:“行,我這沒事了,讓巴圖爾珲台吉别在那犯高興了,叫他到我的帥帳來。”
陳欽岱遵命轉身離去,劉承宗遠遠地看着林丹汗的下葬儀式,嚴肅地微微低頭,算行了個禮,便翻身上馬,帶着護兵離去。
自從看來父親的回信,劉承宗就在考慮派往天山的人選,既然父親打算讓大哥到天山去,他自然不會拒絕,何況大哥在天山确實有很大的好處。
畢竟路遙五千裏,萬一天山有什麽變動,元帥府是來不及支援的。
因此在天山的駐軍需要有很強的領導能力與自主性,大哥是個好人選,他在作戰方面未必有楊耀、王文秀那樣侵略如火,但勝在穩妥。
戴道子也是肯定要作爲副将跟過去的。
定下這件事,能給大哥提供支撐的,便隻有來自甘肅的移民了。
移民必須有三劫會的支持,但劉承宗今天看過三劫會的規章制度,意識到這件事恐怕并沒有這麽好幹。
因爲王自用是在建立一支軍隊,他的規章已經很明顯了。
整個的比例,就是要創造一支跟騾馬化的獅子營類似的軍隊,全員俱爲騎兵。
這支軍隊裏的中堅力量必然是甘肅邊軍,元帥府要把這些邊軍抽走作爲移民……這跟搶人有什麽區别?
劉承宗需要這支王自用建立的軍隊,卻并不打算奪他的權,所以他打算跟王自用見一面,商議把他也請到天山去。
畢竟王自用比起跟自己,其實跟兄長劉承祖合作的時間更長,他們相處還算融洽。
讓王自用爲先鋒,在天山開拓一片新天地;十六爲後備,繼續在甘肅開拓會衆,向天山輸送生力軍,形成一個移民鏈。
也就幾年時間,等兄長在天山站穩腳跟,以天山爲跳闆南下收複西域,戴道子接管元帥府在天山的力量,西北穩定的大勢就已經成了。
到時候王自用要是想帶兵回來,少不了一方大将的位置,甚至他若能向西或西北開拓,劉承宗也不介意封他個域外之王。
回到帥帳的劉承宗輕輕歎了口氣,坐在帥帳裏靜靜等待巴圖爾珲台吉的到來。
他要從這個天山首領口中,問一問西北的俄國人,究竟是什麽情況。
晚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