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追逐

第384章 追逐

戰場是人心最黑暗的地方,一刀一槍都指向一個活生生的人。

每個身經百戰的将領,不僅僅是優秀統帥,同時也是洞察人心的大家。

塘騎是一支爲劉承宗立下汗馬功勞的特殊部隊,他們遮蔽戰場、封鎖視線,人爲創造出一片迷霧,給受困其中的敵軍帶來四面皆敵的恐懼。

尤其此時已逼近黃昏,被籠罩在這份恐懼中的敵人,通常會就地挖壕設營不敢亂動,經過一整夜的自己吓自己,最終在天亮時被徹底擊潰。

像這樣的仗劉承宗打得多了,隻不過這次出了點小意外。

塘騎把總馬祥火急火燎地找到率軍移動的劉承宗,報告道:“大帥,塘騎攔不住,敵軍在向南面突圍!”

馬祥也是降将,早年口外夜不收出身,是賀虎臣第二批甯夏軍的塘騎百總,河湟大戰時在塘兵交鋒中向戴道子投降。

因爲同一批投降的塘騎多是其部下,本身在甯夏也沒有親人,便被劉承宗授予塘騎把總的職位。

“他還敢動,還敢往南動?”

被塘騎圍住四面抓瞎,還敢往别處跑,這對劉承宗來說是個非常勇敢的舉動,敵将的膽量很大,識破了塘騎包圍的假象。

但往南跑……算是歪打正着吧,劉獅子确實沒有把軍隊派到南邊合圍的打算。

一方面因爲軍隊經過一百四十裏長途跋涉,騾子都走疲了,即使隻是就近從兩個方向合圍,也需要騎上戰馬,沒有餘力四面包圍。

另一方面則是因爲南邊本就是他計劃中,圍三阙一給敵軍留下的逃跑方向,因爲那邊是鄂拉青山,隻要堵住通往羊曲渡口的方向,敵人就跑不掉。

因爲南邊是山。

鄂拉山是昆侖山脈北列支脈,當地人把那座山叫做青山。

劉獅子對那邊很熟,去年他從囊謙一路北征,在插翅難逃的河谷打垮阿海岱青的投石車、陣斬綽克兔大将固揚拔都兒的戰場,就在青山南邊的五道河。

就算敵将勉強翻過青山,也沒辦法再回來,那邊隻有一條往南的路,越往南走海拔越高,等他經過長途跋涉走到海拔最高的地方,就會見到元帥府的大将曹耀。

在黃昏的戈壁大漠中,衛拉特杜爾伯特部的三千步騎向南移動,元帥府的塘騎像環繞在他們身邊的狼群,劉承宗的主力軍隊一路尾随。

這是一場對雙方主帥來說,都從來沒有過的遭遇戰。

達來台吉沒見過塘騎這種以火槍騎兵遮蔽戰場的手段,而劉承宗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麽機敏的對手。

在追擊途中,劉承宗伏在馬背上咬牙切齒,向護兵下令:“記住戰後提醒我,讓軍器局爲塘兵配鐵蒺藜!”

鐵蒺藜、拒馬槍早在秦漢時代就是軍隊的常備裝備,但元帥府由于戰争工業底子薄、原料少,隻能集中力量造槍炮,以至于這些東西在元帥府非常匮乏。

不過如今這種形式已經能夠扭轉了,随着占據河湟谷地,有了大量人口和礦山,原材料的問題已經解決,接下來這些短闆都能補全。

如果每個塘騎都有一小筐那玩意,在限制敵軍行動上能起到很大作用,至少不會出現如今對敵軍大舉移動束手無策的情況。

劉承宗的馬力不足、衛拉特的步騎混雜,雙方的距離拉近有限,追了半個時辰,天都要黑了,仍隔着七八裏地。

直到靠近青山腳下,衛拉特這三千步騎終于被沖了一陣。

隔着很遠,劉承宗就透過望遠鏡看有支馬隊自外圍接近敵軍,迎着塘騎環圍之中的衛拉特軍陣馳騁而去。

馬隊不過二百餘騎,分成四個錐陣,爲首小将手持長柄關刀分外顯眼,劉承宗一眼就認出那是馬科。

他那柄關刀是從高迎祥那搶來的。

騎兵錐陣呈破縫穿越塘騎的彈性防線,一頭紮進數千向南轉移的步騎軍陣裏,如同熱油潑冷水,令敵軍頃刻炸開。

交戰不過片刻,三個錐陣就自南向北殺穿敵軍,從四分五裂的兵陣屁股捅了出來。

劉承宗看得清楚,另外一個錐陣由馬科親率,他們倒不是被敵軍埋進陣中,而是在即将殺穿敵陣時,又跟着馬科調頭朝敵軍狠狠咬了上去。

敵軍兵陣散開,并不是被馬科的馬隊殺散,很大程度上是敵軍知道大軍在後,不敢戀戰,稍遇沖擊就自行散開,向南狼狽逃竄。

到這時候,劉承宗逐漸猜出逃竄的敵将的策略,一面派兵接應馬科,一面把塘騎把總馬祥找來,下令道:“把塘兵撤一半,向東西兩面散出二十裏,另派人聯絡西路楊旅帥,命其盡快來援。”

馬祥不理解命令的意義,但新近改換門庭,也不敢詢問,隻能拿出長久以來軍旅生涯培養的服從性接受命令。

他這邊抱拳領命,撥馬回走就向部下傳達命令,又從麾下甯夏塘兵裏挑了幾名有過夜不收經曆的塘兵,叫他們去尋找楊耀部所在。

從征的賀虎臣聽見劉承宗的命令,疑惑上前,問道:“大帥是覺得,這兩千多個瓦剌鞑子另有援軍?”

日落西山,他們已經能看見南邊青山的巨大陰影。

劉承宗回頭看向有些疲憊的賀虎臣,沒直接說自己的猜想,隻是笑道:“賀将軍這是累了?”

賀虎臣搖搖頭,抱拳道:“末将不敢。”

過去幾年,賀虎臣爲追趕流賊,東征西讨時經常率軍日行百裏,但那些行軍經曆可跟在劉承宗身邊不一樣。

在明軍裏他是總兵官,即使朝廷國力不濟,在劉承宗把固原監牧廳的戰馬都搶走之前,他追擊敵軍向來是騎在馬上。

甚至計算劉承宗把監牧廳搶了,對賀虎臣等官軍将領來說,也無非是限制了他們出兵追擊的規模,也依然是騎在馬上。

朝廷提供的士兵、戰馬、武器裝備、糧草辎重,對戰将來說都是消耗品,哪怕說愛兵如子,那也不是說兵就真是兒子,愛兵如子隻是取得勝利的手段之一。

畢竟士兵屬于朝廷,哪怕名字叫家丁,也隻是朝廷準許将領招募的特殊兵種,并不屬于将領私人。

單就戰馬,賀虎臣這輩子跑死的馬兒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但是在元帥府這不一樣,元帥府的正規軍行進不準騎馬,甚至連驢子騾子,在一般情況下也是僅用于馱铠甲物資,不準人騎。

一百四十裏跋涉,一多半都是人們用雙腿走出來的,後來披了鎖甲,才讓人騎在騾子背上。

賀虎臣自從當了軍官,啥時候受過這罪……但偏偏說不得任何委屈,因爲全軍都一樣,除了必須騎馬的塘兵,就算是劉承宗也在跟着隊伍走,直到塘兵傳達警告才騎上戰馬。

實際上他已經是表現最好的了,王承恩跟楊麒也在從征的隊伍裏,眼下已經落後到跟着材官左營一起運辎重了。

劉承宗笑笑,安慰道:“等攻下羊曲城,燒上熱水好好泡泡腳。”

說罷,他才揚鞭南指道:“早前我以爲這些瓦剌人是慌不擇路,不過經馬科這麽一沖,他們仍舊堅定南走,恐怕有其目的。”

“這總不至于是要往南逃到康甯府去,他們對這邊沒這麽熟悉,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他們要在青山腳固守待援。”

賀虎臣勒着缰繩,看看劉承宗、又看看南邊青山,道:“那山可不好爬。”

“所以我才覺得瓦剌人另有援軍。”

劉承宗邊說邊帶着賀虎臣向一旁沙丘行去,讓開軍士們用騾蹄踏出的道路,一列列軍士在二人身旁向前行去,他說:“敵軍步騎混雜我們全軍馬騾,他們逃不掉,但青山不好走。”

賀虎臣是老将,盡管不熟悉地形,還是很快就想清楚,眼下他們追、敵軍逃,一座青山橫絕面前,造成的結果就是雙方都會在山上甚至山那邊變成步兵,對敵軍來說就有了逃生的希望。

想到這,他便驚喜道:“大帥,既然已猜到敵軍目的,何不派遣一支偏師,隻要五百騎兵,繞道山左,早了伏擊定可大獲全勝,晚了也能策追擊。”

劉承宗卻沒有賀虎臣想象中高,搖頭道:“賀将軍不知青山地形,山裏隻有一條路能過馬隊,但繞路極遠,得不償失,我的想法是把他們驅逐到山上,待炮隊過來,直接強攻羊曲。”

青山步兵難越,在唯一能通過車馬的山道南北兩側,元帥府都建立了驿站,剛好都在山腳。

兩個驿站的直線距離二十二裏、道路距離卻足有一百一十五裏。

若抛棄辎重承擔風險,衛拉特軍隊隻需穿行二十裏即刻抵達山南,就算是馬隊也追不上。

“直接攻打羊曲?”

賀虎臣先是想到,若敵軍自河東來援,将羊曲兩岸變成主戰場,這支在河西側翼山區的敵軍,就會成爲主力部隊的威脅。

不過緊跟着,他就點頭示意自己已經了解,道:“正因如此,大帥才要讓楊旅帥調兵來援吧?”

劉承宗滿意地點點頭,确定賀虎臣已經了解自己的戰略意圖,這才問道:“賀将軍認爲,這樣的安排如何?”

賀虎臣試探着看了看劉承宗的表情,确定大元帥面上沒有愠色,這才抱拳道:“大帥,末将以爲攻占羊曲,不如不占。”

“除非楊旅帥盡快抵達,否則我軍主力兩部既爲黃河阻攔,還會讓瓦剌鞑子知曉大帥攜帶重炮,倒不如圍困青山,故意放出缺口讓其求援,待敵援軍渡河,以期速勝。”

聽見速勝二字,劉承宗面上就浮現笑意。

賀虎臣這樣的官軍主帥,即使改換門庭,一時半會也改不掉想要速勝的毛病。

因爲缺糧缺慣了。

在各類軍事物資方面,跟朝廷比起來,元帥府是天大的窮鬼;但是在兵糧方面,劉承宗的元帥府,卻又比朝廷官軍富裕了不知多少。

劉承宗并不需要速勝,他需要的是給予衛拉特聯軍強有力的打擊,讓其今後不敢犯境。

不過賀虎臣的建議很有意義,因爲此時此刻,賀虎臣的思路恐怕與兵糧短缺的衛拉特首領們不謀而合。

衛拉特一定想要一場會戰。

劉承宗看着遠處青山緩緩颔首,他确實可以創造機會,給衛拉特一場會戰,一場終身難忘的會戰。

很快,夜幕已至。

狼狽奔逃數十裏的達來台吉終于抵達青山北麓,不過他的心情并未因逃出生天而輕松片刻。

逃離塘騎的包圍圈是一場豪賭,賭的就是元帥府包圍圈尚未合圍,目前看來他賭赢了。

如果遲疑半個時辰,遠處黑暗中閃光的點點篝火,就會像狼群般撲在他的軍隊身上,把他們撕成碎片。

正如賀虎臣對這裏的地形不夠了解一樣,達來台吉也不怎麽了解青山,他一直知道這裏有山,因此想要通過山脈來阻攔漢軍的塘騎。

不過當他抛棄牲畜逃到山上,才從探子那得到令人愉悅又懊惱的消息。

山頂正因炎熱氣候開始融雪,難以攀爬,人們無法翻越這座高山抵達另一邊。

這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

在夜晚的山崗上,達來台吉這樣安慰自己:至少他們不用發愁據守的水源問題了。

咬牙切齒的達來台吉命人在山道挖掘工事、修築壕溝、準備土石,同時派人借着夜晚的掩護,朝羊曲城方向摸過去,試圖向東面的國師汗求援。

很快,羊曲城就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

數千漢軍在距離山腳五裏的地方紮營,雖然派遣騎兵奪走了他們的駱駝和牛羊戰馬,但人們似乎經過長途跋涉非常疲憊,并無今夜強行攻山的想法,已經在營地裏點燃篝火烤起羊羔子吃了。

而在黃河渡口方向,有一支近千人的漢軍點燃火把,正在圍攻羊曲城據點,他們沒有火炮,使用木質戰車作爲掩體,用火槍和弓箭向渡城守軍射擊。

雙方你來我往,東城守軍正在搭建浮橋向西城支援,看上去短時間内渡城并無陷落迹象。

最重要的是,杜爾伯特部的五名傳令兵拼死通過敵軍駐紮地帶,其中一名士兵穿越敵軍圍攻營地,縱身跳入七八十步寬的黃河,最終被對岸和碩特守軍撈起,将達來台吉被圍困的求援消息送到對岸。

篝火閃爍間,達來台吉攥緊拳頭,向圍坐身旁的杜爾伯特部王公們鼓舞道:“守上兩日,我們一定能回到天山!”

晚上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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