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穿厚實裘袍的固揚拔都兒在雪地上輕輕跳着,擡手搓了搓發皴的臉,抽動凍到發紅的鼻子,不由自主地從喉嚨裏哼出一聲,這裏寒天凍地,冷得他止不住哆嗦。
厚實的蒙古馬靴随蹦跳踩在雪上,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固揚向黃河對岸張望着,半山腰上是那些元帥手下虛張聲勢的漢兵。
看着河對岸雪山上的點點火光,固揚奚落地在心裏冷笑,那些家夥倒是知道心疼馬,自己在山上藏着,生怕别人瞧不見他們。
固揚冷笑一聲,卻從鼻孔噴出個鼻涕泡,趕緊用拇指和食指擤了,随手蹭在蓋了雪的石頭上:“走走走,太冷了,他們沒援軍,不敢打過來,沒了三眼铳啥都不是。”
他們試着去逮過塘騎,吃了悶虧,如今幹脆就在河北的兩座山口下營,這邊的氣候太過寒冷讓人有點經受不住。
雪山上站崗的牧兵如蒙大赦,一個個趕忙往山下走,邊走邊聊要烤頭羊吃。
固揚和身邊的戴黑帽紅冠僧人落在後面,聽着部衆的話不由自主笑道:“烤隻羊吃,嘿!”
自從被喀爾喀貴族們從圖拉河驅逐以來,他們跟着綽克兔台吉颠沛流離,過得辛苦。
他已經有五六年沒從部衆口中聽到這麽輕松、爽快、豪奢的話了。
過去關于吃的問題,部衆最常問的話不是明天吃什麽,而是明天還吃不吃。
固揚拔都兒領一幹牧兵哆哆嗦嗦下山,突然轉頭對僧人問道:“大師,我們是冬季結束後才發兵的對吧?”
黑帽僧人也被凍得抱起胳膊直跺腳,聞言愣了愣,才點頭道:“對,拔都兒被凍昏頭了不是?經甘肅邊外從玉門進肅北,穿過戈壁,整個春天都在大小揣旦的綠洲養馬,快入夏才突襲多羅火落赤丞相的領地。”
多羅火落赤丞相,這是個古老且兒戲的稱呼,猛然間把固揚拔都兒拽進十六年前的回憶裏。
那時綽克兔台吉還很年輕,大概三十八歲,生于喀爾喀最有權勢的貴族家庭。
大爺名叫阿巴岱,三叔名叫圖蒙肯,父親是軍功貴族和碩齊巴喀來,母親是翁牛特伯克的女兒。。
但綽克兔台吉直到三十八歲都還沒做過什麽正事,跟母親在漠北草原上花了十七年修了六座大廟。
不過當年草原上也确實沒什麽人幹正事,最大的正事就是修廟。
不論聽大明汗還是聽土蠻子的話都對于生活沒什麽屁用,拼死拼活賣頭打仗也換不來幾個鐵鍋,但把幾萬頭牲口往歸化城運去,寓居土默特的索南大和尚可不跟人玩虛的,真能封人當大汗。
火落赤這個丞相,就是當時俺答汗的丞相。
那時綽克兔台吉身邊也沒什麽人,每日如影随形的隻有兩個少年人,一個是侍者岱青,另一個就是拔都兒固揚。
固揚回過神,成吉思汗四百六十四年,他跟着台吉在杭愛山打獵的記憶仿佛就在昨日,一轉眼自己卻到了個比他媽杭愛山還冷的地方。
這不禁讓他罵了句髒話,轉頭對僧人問道:“我們打古如花了半年?”
僧人搖頭:“不到一個月。”
“那你跟我說說,我是怎麽從冬天的大漠走出來,又花了一個月,就從春天走進冬天了?”
這片地方可太奇怪了,都說越往南走越暖和,漢人地方尤其暖和,可他們一直往南走,越走越冷。
他們準備好應付元帥府的軍隊,卻沒料到順着格爾木走出來會這麽冷,季節分明是夏天,可早上和夜晚卻并不比甘肅邊外的冬天暖和多少。
僧人卻不在乎,平靜搖頭:“拉尊逃走,多羅火落赤丞相的領地都變成綽克兔台吉的了,要不了多久,台吉會成爲汗,拔都兒會成爲那顔,就連小馬兒都會因此尊貴起來。”
“丞相個屁,那顔個屁,汗……台吉變汗挺好。”
固揚接連罵出幾句,随後發現順嘴說了錯話,轉頭對僧人笑道:“這話大師可别告訴台吉,不然他又該教我尊奉大汗了。”
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固揚帶着僧人下山,騎馬朝山口的帳房營地馳去,還不敢騎快,騎快了冷。
就在他們進入營地沒多久,河對岸山頂哨位的篝火旁,被凍得咬緊牙關的劉承宗收起望遠鏡,笑罵一聲道:“媽的,我就不信這個鞑子比我還耐凍,他們都鑽進帳子裏取暖飲食,讓戴道子搖旗,鄒鳳渡河!”
這邊夏天的傍晚,比打箭爐的冬天稍暖和一點,确實很冷,但對從南邊過來的劉獅子來說,隻要不往山頂長時間鑽,就不算什麽大問題。
比起爐城這裏更冷,但比起西康官道玉樹向北黃河向南這段最難走的路,走到黃河源頭對他們來說環境已經在變好了……而且打過黃河去,天會更暖和、路會更好走。
最先開拔的是先鋒鄒鳳和他老丈人的蒙械番子。
二百多人在源頭東邊扔下牛皮筏子渡河,這種來自甯夏的古老手藝結實可靠,唯獨讓人看着有點心疼皮子。
鄒鳳的這批皮筏趕制匆忙,都未經晾曬刷油,用個幾次就都該腐的腐該爛的爛,不像劉承宗手裏制作的那批筏子耐用。
這批人渡河非常順利,他們人少、重裝備不多,而且身上穿的蒙古裝備就是最好的保護色,離遠了即使被敵人發現也不擔心。
随後黃勝宵與高應登率六百炮兵、六百馬兵渡河,就沒那麽順利了。
盡管他們已經盡量将重兵器放在兩艘渡船上,但铠甲太多、渡船太少,隻能由士兵穿着,在源頭南岸各淺灘置下皮筏大舉北渡。
大軍下水片刻,黃河沿線到處都發出聲音,不是有人栽進河裏就是戰馬把皮筏子拽翻,一時間人喊馬嘶,刹那打破雪山下的甯靜。
山口的蒙古帳房轉眼炸鍋,劉承宗看見數不清的人影從帳子裏鑽出來,騎馬的騎馬、奔走的奔走,雙方都在快速結陣。
而在河上,駕馭皮筏的士兵正忙着打撈落水士兵,後來幹脆放棄了,轉頭操持皮筏回來,接引巴桑的左營渡河。
放棄施救并不是讓人在河裏自生自滅,主要是河段不寬闊,人們落水的地方基本已過半渡,絕大多數落水士兵在河裏又喊又叫、猛烈撲騰,最後發現自己跪在河底還能露出半個腦袋。
求生從未如此簡單,站起來就行。
黃勝宵的炮兵部隊反應很快,他們在俱爾灣整訓半年,一身的才華無處施展,好不容易随軍南征,走了仨月抵達囊謙,攏共參與一場攻打山堡的戰鬥,随後又成了駐防軍整訓半年多,從上到下都憋着勁呢。
尤其是這支炮兵部隊的裝備換了又換,從最早繳獲官軍的小炮,到自主鑄造的中型獅子炮,又回到七十斤的小炮,人人都想試試這些小玩意兒的威力。
劉承宗在山上用望遠鏡觀望着,他發現黃勝宵的炮兵部隊有點意思。
一門又一門七十斤的猞猁孫從渡船上卸下,炮組是三個人,這炮是爲山地作戰快速轉移、攻堡而設計,在設計理念上基本屬于縫合怪,劉承宗幾乎能看見他們用過所有火炮的影子。
比如湧珠炮的炮架彈藥箱合二爲一、獅子炮的同比縮小外形、将軍炮的獨輪戰車,全被黃勝宵攢到一門炮上。
隻見望遠鏡裏三人炮組,一人把厚實棉墊裹在炮上,提炮耳往肩上一扛,另外兩人就一個提彈藥箱兼炮架、一個推單輪小車,快速組裝起來,末了把小炮往小車上一放,靠榫卯構造卡住,推着就上戰場了。
還有擡槍,黃勝宵的擡槍組也是仨人,倆刀手扛着擡槍、槍手卻像個王八背殼樣背負面大盾牌、手提半截條凳,非常适合打架鬥毆。
什編制之下的另外六名士兵的裝備就輕多了,四個火槍手、兩個長矛兵,用四頭穿花布襖的小毛驢馱四杆囊謙造鳥铳、背八個大籃子,裝着整支小隊戰鬥所需的所有物資。
在河南岸的山裏,他們還有大量騾子戰馬、裝備辎重的大車沒趕到河北去。
這幫人在河畔快速整隊,五什一隊、兩隊一陣,形成大寬度、小縱深的橫陣,沒等高應登的馬兵盡數上馬,六個橫隊就邁開步伐對山口的蒙古營寨發動襲擊。
用望遠鏡看到這一幕的劉承宗先是皺起眉頭,随後又緊跟着釋然,喀爾喀牧兵的反應不慢,畢竟他們有上船下船的過程、蒙古人隻需要從氈帳裏沖出來就夠了。
不過大多數人還得再跑回去穿铠甲。
等高應登的馬隊集結完畢,敵軍步騎也集結好了,不如先下手爲強。
劉承宗心裏清楚,黃小肯定不是因爲大局率先進攻,隻是因爲打鞑子,專業對口了。
獅子軍裏這個隻有一隻耳朵的年輕千總生在邊防,在長城外的黃土墩台渡過一生中最恐懼的時光,經常要面臨成百上千蒙古兵的突然襲擊,所能依賴的隻有一門老炮、一座沒梯子的黃土墩台、幾個賊配軍而已。
劉承宗敢保證,此時此刻的黃勝宵,看向蒙古人滿心想的都是爺也有今天。
六個橫隊一字擺開,朝狹窄山口壓上,木栅後的蒙古大營奔出兩個百人隊分散側翼戒備,還跑出個百夫長模樣的鐵甲鞑子,策馬驅至近前,揚鈎鐮槍不知在說些什麽。
然後劉承宗就發現黃勝宵的炮兵不爲所動,側翼馬隊卻有一騎挺矛沖出,直奔那鐵甲鞑子殺去,人隔着還有四五十,砰地一聲炮響,陣前升起一片硝煙。
鐵甲鞑子應聲而倒,人馬俱斃。
獨留沖到一半的高應登肋下夾着長矛、勒馬呆立兩軍陣前,看倒斃的戰馬,再看炮兵橫隊漸漸消散的硝煙,反複看了兩次,在蒙古人憤怒的箭雨中罵罵咧咧打馬回陣。
黃勝宵在陣前揮手驅散硝煙,把點炮的火鈎遞給部下:“愣着幹啥,裝彈……咋的,就興他騎馬射箭,不興我在地上放炮?”
劉承宗在雪山上看着高應登的反應不禁笑出了聲,三國演義的恐怖影響力,不僅僅表現在明軍家丁和低級将官都喜歡選擇偃月刀作爲兵器,還體現在不論漢蒙,戰場上總會出現叫嚣單打獨鬥的将軍。
關鍵這事它不是一個人就能完成的,有人叫陣就得有人接戰,偏偏在這個時代往往有人接戰。
就幾年前,危害邊防四鎮的套虜頭子憨幹兒罵,在陣前向大明甯夏總兵官尤世祿叫陣單挑,結果尤世祿還真應戰,在陣前一鐵锏把幹兒罵抽下馬,金龍盔甲、紅沙戰馬之類的裝備爆了一地。
過去這種事劉承宗聽說過沒見過,今天算是有緣得見,而且自己麾下居然同時有兩個敢于應戰的英雄豪傑。
極壯軍威!
随着那百夫長模樣的鞑子被黃勝宵一炮放倒,二百餘虜騎散開,以百騎裹萬衆的陣形自側翼向黃勝宵的橫陣包抄而去,希望能裹至陣動,爲後續馬步兵創造沖陣機會。
但炮兵橫陣的小炮響了。
黃勝宵的橫陣有極高的火力密度,铳炮輪放之下,鉛丸鐵彈激蕩,直打得包抄來的馬隊在橫陣兩翼人仰馬翻,餘部匆忙後撤,正與營寨内沖出的馬步兵撞在一起,擠在山口擁作一團。
劉承宗仔細觀察,才發現黃小軍陣火器密集的秘密,使用鳥铳的士兵離太近容易發生意外,一般會間隔半個人甚至更遠,但黃勝宵的陣型裏,鳥铳手隔人而站,火器卻依然很密集。
因爲擡槍被師成我設計爲燧發铳機,而擡槍的藥池在右側,鳥铳的火繩也在右側。
每個什的鳥铳手都站在擡槍左側,另一個什的鳥铳手就可以貼着左側擡槍站立,還不擔心被引燃火繩。
炮兵好整以暇,将散子換爲實心鐵彈,中間四個百人隊打放一輪,緩慢而有序的擡起裝備、前進十步,前面的鳥铳手立定裝彈,後面的鳥铳手繼續前進,再次向營寨發起新一輪射擊,同時兩翼兩個百人隊紮住陣腳不動,爲前軍的側翼提供掩護。
高應登在側翼看得牙根癢癢,仗着火器搶我陣前單挑的機會也就罷了,你個炮兵還把我側翼掩護的任務也占了?
借着前後兩隊走出二十餘步的空隙,高應登當即将六百馬隊分作兩部,一左一右自側翼繞過己方軍陣。
但繞過去他又傻眼了,铳炮打得太過密集,黃勝宵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是炮兵輪放一陣,向前推進十步,直到把山口軍寨挨轟的蒙古兵打到徹底崩潰。
這幫在囊鎖謙莫宮專門爲山地攻關拔寨操練的炮兵,六百人有足足武裝了五十門小銅炮、五十杆擡槍、二百杆鳥铳,這還是他們爲了輕便,出發前把重铳都留給曹耀守城。
高應登哪裏知道,黃勝宵不是一直往前壓着想争功。
隻是硝煙太濃,他看不清。
晚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