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馬司的官吏陸續回到官署,他們放心了。
因爲朝廷新派來的監視宦官在抵達的第二天,請求面見劉承祖失敗後,退求其次,見到了主管俱爾灣市場的王锟。
在那之後,張太監從四川調了許多茶磚,也投入轟轟烈烈的走私事業中。
朝廷派來監視茶馬司的中官都加入了走私,别的官員還有啥可怕的,大夥兒該點卯點卯、該喝茶喝茶。
隻有承運的嶽父王琨知道,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王锟是訟師出身,沒經曆過劉承宗與大明的戰争,甚至整個叛亂期間,都靠着劉老爺與承運的庇護,在延安府城舒舒服服過日子,參與最多的事就是糧食貿易以及給府城官吏發俸祿。
他不喜歡戰争,尤其對大明朝廷仍有很大的敬畏之心,在他看來,青海元帥府與大明最好的狀态,就是不開戰。
在這一點上,太監張元亨能與他達成共識。
隻要有了這個共識,剩下的事都好談。
但張元亨想的不是走私,而是完成自己的使命,朝廷給他的使命是監視茶馬司,更深層的目的是要讓西甯茶馬司給固原送馬。
因爲在大明的西北,很缺戰馬。
這話聽起來就像個笑話,西北怎麽會缺馬?
本來不缺,但劉承宗去了一趟,缺了。
劉承宗走過的地方,馬苑被清空,沒去過地方,戰馬也持續不斷地倒死,過去還能每年從納馬番那弄到上千匹戰馬,如今納馬番也不納馬了。
固原很缺戰馬。
張元亨想要績效,他這輩子隻有這一次機會,必須牢牢捉住。
反正鎮守固原太監說了,隻要不開戰,由着他放手折騰……想要馬還不簡單?
過去是用茶換馬,現在茶換不到馬了,但把官茶投入走私可以換到羊,用羊在西北民間買馬,這不也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麽。
其實王锟比較反感這個方法,他更希望張元亨用茶磚從他這換騾子交給朝廷,但張元亨一定要羊,他也沒辦法。
因爲張元亨要從西甯東南的河州、洮州,用羊與熟番換馬,那地方不在青海元帥府的控制範圍内。
王锟沒擅自決定,隻讓張元亨先調茶,說他要派人去康甯府問問大元帥的意思。
派去詢問的人才剛上路幾天,南邊就來了滿身殺伐氣的軍漢,神情甚爲倨傲,對這個監察太監沒半分好臉:“大元帥要見你,即刻啓程。”
一刻不得緩和,讓張元亨滿心憋氣卻不敢發作。
他跟西甯衛的屯城旗軍、鎮海營的營兵都有過接觸,除了口音不一樣,這的兵給他帶來的感覺,幾乎跟他在京營當兵的大哥一樣。
茶馬司沒官吏的這幾天,他每天的夥食都由屯城旗軍給送,五天,吃了兩頓火燒,其中一頓還是夾驢肉的。
張元亨起初以爲這是西甯衛指揮使劉承祖貼心,知道他是保定人,結果一問才知道,這座城所有兵吃的都是這個,如果不是因爲最近羊比較多、驢比較少,他們每旬的菜單有三頓夾肉的。
人們說這是陝北名吃,河南驢肉火燒,還差九十八年就是百年老店了。
西甯城裏的兵裝備精良,許多人穿着和鴛鴦戰襖不同的軍服,用料紮實耐磨、做工也很精細,有些士兵有常年駐防邊塞的殺伐氣,卻對宦官非常尊敬。
還有些人看他沒有尊敬,但帶着田間地頭農夫狡黠的土氣,遠遠地竊竊私語,真等他走到近前,答話時那種蠻不在乎又消失了。
但從康甯府過來的士兵,就不是這樣了。
他們的铠甲下,是做工非常粗糙的土黃色兵服,有邊軍的殺伐氣卻沒有邊軍對太監的尊敬,看向他的眼神就像盯着一塊肉。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認識到,盡管西甯衛已經不能說是朝廷的邊防,卻也遠談不上敵境。
被青海元帥府的衛兵夾裹到西甯以西,踏上去往康甯府的路,那才叫真正的敵境。
龐大的幾座兵營、巨大的市場,山谷口衣甲鮮明的大兵聲色俱厲,指揮戰争中俘獲的奴隸搬運石料,增築木石結構的小堡壘。
依山而建的堡壘箭樓戒備森嚴,上長長的铳炮管子向外伸着,瞄向趕着牲畜到市場貿易的番子鞑子。
帶他往海北走的老兵說,那些不是奴隸,是南邊不願歸降的貴族、頭人、管家和士兵,大元帥管這勞動改造,讓他們知道奴隸有多苦。
張元亨不在乎什麽貴族什麽奴隸,他自個兒就是個肢體不全不男不女的宦官,對人世間的階級沒有興趣,奴隸可能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
他更在乎湟水源頭河谷裏規模龐大的軍器局,他不好形容那些又長又細的管子,究竟該屬于大铳還是小炮,總之那些小堡壘裏伸出的火槍,都來自河谷巨大的軍器作坊。
人們把西甯以西的地方稱作青海元帥府,他想知道青海元帥府究竟在哪。
在西甯衛西邊,最接近青海元帥府的地方在海北,那有個大鎮,大概有内地鄉都的規模,但還沒修城牆,周圍遠處是牧地、近處是農田,最裏面的集鎮靠齊胸的黃土矮牆與壕溝保護着。
青海元帥府也沒在這,他看見高高的木牌坊與巨大的庫房一直蔓延到海邊,走近了才發現,牌坊上寫着六個大字——青海水師衙門。
可等他放眼海上,并不能看見水師槳帆遮天蔽日的場面,倒是有不少結構簡單的槳帆漁船,被軍漢駕馭着泛舟海上,頗爲逍遙自在。
在遠遠的深水區,有一條體形不大的帆船抛錨停着,看上去分外孤單。
護兵向來懶得搭理張元亨,何況他也害怕這幾個瞪起眼來就要殺人的馬弁,不過在青海水師衙門,他見到了個官員。
名義上的青海宣慰使司第二号人物,同知周日強。
周日強做過甯州知州,對張元亨的到來很是高興,原本想邀他在水師衙門住上幾日,聽說是大元帥召見,這才作罷。
一番打聽,張元亨探得水師衙門的機密情報,青海元帥麾下的水師衙門,在編制上有包含周日強在内的将校官員十九人,統率四百料車輪戰艦一艘。
沒有水兵,水師十八羅漢個個是官。
聽說是大帥發起南征之後,周日強召集留守全軍,搜羅能操帆掌舵、精通水性之人,一共找到這十八個,當即加官進爵,如今各個都挂着教官職務。
但水師衙門隻有教官沒有兵,因爲招兵非常困難,在青海元帥府的統治範圍内,招募水手可比招募車夫難多了。
戍邊老兵們願意坐船、不願開船,願意吃魚但不願打漁,何況大帥在南邊把仗打得摧枯拉朽,他們都盼着下一場戰争開始,還青海湖當水兵,直接成爲青海一霸,這輩子可能都沒有能跟他們争雄的海上霸主,基本上失去所有戰争機會。
但這隻是次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周日強在青海元帥府的地位尴尬,名義上一人之下,實際上比腳指頭稍高一點。
所以周日強才是整個青海元帥府,最希望劉承宗班師回朝的人,沒有劉獅子的雞毛令箭,他除了十八羅漢,誰也管不住,啥事都别想幹。
就連看上海西番部曬幹的大木,想要過來,都沒人給他去出這個頭。
否則現在他們應該有兩艘車輪戰艦了。
車輪戰艦學名叫車輪舸,最早是唐代的船形,在船兩變安置槳輪、内部以車軸貫通,一根車軸兩個輪子組成一車,由從唐代到明代,兩車到三四十車的輪船皆有。
不過在明代這種船已經不多,它是一種戰船兵船,裝載兵員以多爲貴,适用水域比較狹窄,因船身沉重、吃水較深,不能用于淺水;船形若高大狹長則難禁海風,所以通常用于大湖江防。
在大統一王朝,對内部大湖江防的需求較低,因此在宋代使用較多。
襄陽之戰中,張貴與張順曾在漢水丹江口打造車船上百,載鹽布物資集結沖陣,突入被圍困的襄陽,給城中被圍宋軍帶來極大鼓舞。
周日強算過一筆賬,對青海水師來說,船上不載大炮,隻裝備火槍,注重南來北往的航行速度,貨運的需求不算太大,車船非常合适。
停在海上的這艘車輪戰艦,是兩帆兩車的配置,載兵七十名、船夫與踏駕兵二十,使用風帆和恐怖直立猿作爲動力,百公裏消耗二十碗炒面。
周日強拉着張元亨介紹這艘戰艦時,張元亨看着挺新奇、心裏挺高興。
直到放在碼頭的一門岸炮被放響,那是門從西甯衛城上搬下來的佛狼機,嘉靖年的老物件了,風吹日曬保養不善,漏氣非常嚴重,但勝在聲兒響。
在炮響與号角聲裏,遊曳的漁船紛紛回還,十八羅漢被召集到周日強的身邊,大夥高高興興擁着張元亨上了漁船,一同上船的還有周圍集鎮趕來的二十名蒙古踏駕征夫,浩浩蕩蕩的漁船小隊朝車船航去。
張元亨漸漸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對:“不是,周老爺,爲啥坐船啊?騎馬挺好的。”
周日強興奮啊,護兵可不光是來接張元亨的,也讓周日強向南邊彙報水師衙門的情況,對他來說,啥情況比讓護兵從青海湖航行一趟還有說服力啊?
“騎馬哪兒有這個強,跟你說這船可快了。”
不由分說,漁船被劃到車船旁邊,衆人依次攀爬繩索上去,前邊的上去了後邊的推,由不得張元亨遲疑,人就已經站在了車船上。
這條船有兩層船艙,底倉能放些貨物,上面的船艙在船身中間,一半在甲闆下、一半在甲闆上,兩根車軸從中間貫通,船身側面突出一尺,把車輪上半部分保護起來。
再過片刻,升起船帆,二十名踏駕兵在甲闆上分上兩車,十人一排,面朝船尾站在帶踏闆的車軸前,手握身前護杆,喊着号子登上踏闆,随車船緩緩航行,船身側面四隻圓輪緩緩轉動,阻力越來越小。
這些踏駕兵都是精挑細選的胖子,作爲人力驅動,踏闆單用力氣踩不動,他們像上樓梯一樣,跟随艏樓上的鼓聲,用體重與力量來給船身加速。
張元亨可沒工夫欣賞這人類智慧的結晶,他心慌着呢。
人的雙腳無法立足于大地,總會令人産生不安,尤其他還把青海元帥府當作敵對勢力看待,這更加劇了他的恐慌。
這令張元亨坐立不安,小聲對神采奕奕的周日強問道:“周老爺,你們叫我上船,不是想害我吧?”
“噢?”
周日強拉了拉自己的官袍大袖,在青海,大概隻有他還穿着大明的官服,笑着對張元亨問道:“周某怎麽害你?”
張元亨站在上層甲闆邊退了一步,朝被船頭分開的浪滔伸掌斬了一下,瞪大的眼睛帶着驚恐不安:“溺死我。”
“哈哈哈!”
周日強被逗得哈哈大笑:“張老公說什麽傻話,你我同朝爲官,周某爲何要溺死你啊?”
同朝爲官?
張元亨的瞳孔猛地一縮,你說的朝……到底是他媽哪個朝?
但他不敢問。
周日強看他這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就想笑,他剛被楊鶴派到劉承宗身邊時也這樣,沒比張元亨強到哪裏去。
現在不也就平常心了,在哪兒不是領俸祿幹活兒呢?
除了有點想家,沒啥不一樣,無非隻是多了點對大事降臨的擔憂罷了,但這種擔憂就算在甯州,也一直存在。
在甯州就不擔心農民軍陷城殺了自己,就不擔憂後金入關害了家小?
都一樣。
無非如今更擔心劉承宗入關,讓朝廷害了他在保定的家小罷了。
想到這,周日強轉頭看向張元亨:“放心吧,大帥既然要見你,就不會害你,你仔細想一下,真要害你,還需要周某把你請到船上,再推進海裏?西甯哪裏埋不下你這十幾個人呀?”
張元亨一尋思,好像是這回事。
“這樣吧,你若擔心,水師衙門也沒别的事,我送你到康甯見大帥,不過等回來了,你要幫我個忙。”
張元亨對周日強感官還是不錯的,至少比那些橫眉冷對的護兵好得多,他問道:“周老爺請說。”
“我派幾個人去趟保定,過完年就回來。”周日強說着,看向張元亨道:“用你茶馬司的名義,就說是你的随從,回鄉辦件事。”
醜時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