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座氈

第240章 座氈

劉承宗拒絕了拉尊的提議,但擺言台吉依然還留在俱爾灣。

因爲大雪封閉了向南的山路,火落赤部的擺言隻能暫時留在俱爾灣。

對他來說,提議被接受或是被拒絕都在意料之内,畢竟劉承宗的軍隊看着挺能打,确實不太有附從小拉尊的必要。

回去拉尊那邊該備戰就備戰,他隻是傳話的。

說到底,擺言台吉也不怕劉承宗搞突然襲擊,畢竟小河套那邊地勢高得多,後面最可能發生的事無非是争奪些接壤地帶的西番部落罷了。

再說了,實在不行他就帶着部落離開小河套,去别的地方遊牧,不跟小弟一塊玩就得了。

在中軍帥帳的加固中,擺言還給劉承宗提供了一點建議,所以劉承宗給擺言台吉的待遇倒也不算太壞。

分了倆地窩子,主仆一行五人炒面管飽、睡覺有煤燒,過得還湊合。

擺言台吉的态度也非常端正,能不提要求就不提要求,每天帶随從該打獵就打獵,該在河谷跑着玩就跑着玩,天黑了就回窩,不給劉獅子添麻煩。

偶爾被陳師佛套套話,偶爾反套話刺探個軍情,都無傷大雅。

但讓擺言感到疑惑的是,後來的許多天,五座大營裏,人數最少的那個整個營地都在學習十六法,似乎陷入了奇怪的狂熱之中。

在吐蕃舊地,使用這套法律的封建地主多了,可擺言台吉從來沒見過有人能從這套法律裏,找到令人狂熱的情緒。

這玩意兒有啥好狂熱的?

疑惑了好長時間,擺言台吉才從陳師佛那得知,這個人數最少的大營,是劉承宗的怯薛軍。

陳師佛就是随口瞎扯。

在獅子軍裏,陳師佛就是個編外人員,到現在都不知道獅子軍的運行模式。

他現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利用喇嘛肄業的身份,把日月山七部番民裏最聰明的年輕人都拉過來,在他的地窩子裏學漢話。

劉承宗答應他,明年在俱爾灣或者海北給他開個書院,專門教漢話。

學生的前景也比進寺廟當小和尚大多了,學會了漢話,就是獅子軍入青先導,若還有餘力學漢文,将來就做地方官。

陳師佛尋思這事能幹,聽劉承宗這意思,将來青海要設立流官,那他這門生故吏遍青海,西甯的老陳家不就厲害了?

如今招了十七個學生,條件苦了點,陳師佛的地窩子已經橫過來睡了,可也隻能擠下五個人。

實在騰不出地方,劉承宗還給自己的中軍帥帳添了兩床毛氈,四個小娃白天跟着陳師佛學東西,夜裏就到中軍帳睡。

除了教西番娃娃,陳師佛另一個任務就是偶爾陪八角城來的擺言台吉說說話。

因爲全營隻有他不懂獅子軍。

所以被派到擺言台吉這套情報,陳師佛一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非常真誠,對擺言有問必答,反正說的基本上都是錯誤答案。

但怯薛軍這東西,他差不多蒙對了。

中軍營的狂熱,來源于十六法中記載的戰法陣型,這些預備軍官整天在外面研究如何快速擊潰藏巴汗的軍隊。

劉承宗的大部分時間,也跟着中軍營的軍官們混在一起。

他需要認識中軍營每個人,未來的将官都将擁有在中軍營任職的經曆,研究戰法、熟悉主帥,本就是他建立中軍營的初衷。

入冬後沒多久,師成我喜氣洋洋地跑來報告,新制鳥铳拟定的兩種樣式已經做好。

河畔的軍器局熱火朝天,占地面積很大,但并不密集,目前還隻是一個個簡易作坊湊在一起。

劉承宗到軍器局時,正看見有步營軍兵扛着五杆鳥铳出去,這段日子實驗新制鳥铳,舊式打三錢鉛彈的輕型鳥铳也沒停止制作。

據師成我彙報,這一個半月,算上搭設匠房,他們造了二百三十杆輕鳥铳。

平均每杆鳥铳的成本爲白銀兩錢、黃面七鬥。

成本非常低,但這種低成本并沒有讓劉承宗有多高興,反而讓他認識到自己的問題。

他們是從饑荒地帶來的嘛,獅子軍的工匠有兩個标準供糧,學徒每月炒面十二斤、小米三鬥,匠人師傅每月炒面二十四斤、小米六鬥。

即使是學徒,也口糧管飽,還給些米糧拿去買賣換副食。

匠人師傅甚至能靠這份收入,多養三口人也能湊合活。

在陝北大旱的第五年,靠工作換取多養活三口人的口糧,除了劉承宗這裏,在陝北要賺到七兩到八兩白銀,才能換到這些糧食。

相當于正常年景,金火匠半年的收入。

但當他們來到西甯,不是這回事了,僅需一兩五錢銀子,就能買到他們的工食。

過去三鬥、六鬥的糧,足夠他們跟地方百姓換取所有需要的生活物資,現在這糧不夠了。

這還能有幸福感呢?

劉承宗從陝北殺出來,十分清楚,在商業崩潰的極端條件下,物資價值随稀缺程度變高,錢不能帶來多少幸福感。

而糧食,能給人帶來極大的幸福感。

可是在西甯,沒有錢,就沒有幸福感;而沒有績效,就沒有積極性。

劉承宗對師成我問道:“我們現在有多少匠人?”

“各類工匠八百餘,餘下一千二百餘爲學徒。”師成我說罷,見劉承宗驚愕神色,解釋道:“很多都來自平涼,許多精藝者,我們用不上。”

“有沒有手握技藝,敝帚自珍的?”

“呵呵,大帥,飯都吃不飽了,還管什麽自珍不自珍的,有是有。”師成我搖頭道:“在山西、延安、平涼,都有,要麽把技藝拿出來傳授,要麽滾蛋。”

說罷,師成我道:“但授徒這事也不容易,營中老師傅都願意教授,但弟子未必學得好,營内允許老師傅對收徒有要求。”

“那是應該的。”

二人說着,已經走到河畔邊緣,師成我在這搭了草棚,桌上擺着三杆鳥铳,另一邊遠遠地擺了方木靶和铠甲。

三杆铳一看就是兩種規格,一杆铳口是過去打三錢彈的輕鳥铳,口徑連一根指頭都塞不進去,另外兩杆的口徑則大了許多,劉承宗看着至少有七分那麽寬。

整體上,三杆铳的模樣大有不同,單說铳管,輕鳥铳不到三尺,另外兩杆,一杆四尺五寸、一杆五尺。

不過後兩杆的铳床都比較奇怪,舍棄了原本輕鳥铳的握柄,反而說是铳托吧,看着也抵不到肩膀上,很奇怪的東西。

師成我是鑄紅夷炮出身的匠人,對劉承宗介紹起來也像在介紹火炮:“這兩杆新制重铳,短的用一兩五錢彈丸,長的用二兩,口徑比都是七十倍。”

劉承宗指着铳托問道:“這是幹嘛用的?看着抵不到肩膀上。”

“抵肩膀?”

師成我愣了一下,驚喜道:“對啊大帥,可以抵到肩膀上!”

随後他才解釋道:“新制铳管太長太重,兩杆铳輕的都要十七斤半,它前重後輕,原有握柄射擊不穩,就加重木塊做配重。”

說罷,師成我還沉浸在劉承宗随口一說帶來的喜悅裏,自言自語:“抵到肩膀上,可以,可以抵到肩膀上。”

“回頭我給你畫個樣。”

劉承宗笑着說出一句,而後繼續指着铳問道:“接着說,它裝藥多少、威力多大、射程多遠?”

“正常裝藥一兩,八十步洞穿兩層紮甲,超過一百五十步也能殺人,但瞄不準。”

劉承宗邊聽邊笑,他是射箭小能手,最清楚瞄準超過五十步外的敵人是什麽感覺了……面對箭簇比目标大的情況,靠的就是一個感覺。

并不是玄學,而是長時間練習帶來的直覺,直覺能射中,那就是能射中。

他拿起一兩五錢重的鉛彈在手上掂了掂,雖然它不太大,就是個直徑兩厘米出頭的圓球,但比個雞蛋沉,就算讓他把這個球丢出去,也能把人腦瓜子砸個包。

師成我對他點頭道:“所以我覺得這東西不需要強裝藥,裝二兩火藥,也隻能讓其晚墜十步而已。”

說着,師成我拿出一張疊起來的長條紙,上面畫了密密麻麻的等寬方格,像繪制地圖的計裏畫方,上面标注距離與一條下墜的彈道。

這令劉承宗大感驚奇,問道:“你怎麽測出彈道的?”

“彈道?”

師成我重複了一遍這個詞,随後很認真地邊比劃邊解釋,道:“測定距離,懸繩兩條長二百步,每隔一步挂方紙一張,紙上拓印刻度,繩索拽直則方紙高度相同,放一铳穿二百張紙,将其依次相連就知道了。”

劉承宗閉目思慮一瞬,擡眼對師成我豎起大拇指,誇獎道:“聰明喔,這東西要記下來,師先生可以編部書了,鑄炮造铳,厲害!”

得了劉承宗誇獎,師成我倒還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大帥,這不是小人的法子,是何信看造紙匠晾紙時的點子。”

“那就叫何氏彈道測量法。”

劉承宗擡手拍在桌上:“三郎,讓承運送白銀三十兩過來,下午集結匠人,當衆賞銀。”

師成我面帶驚愕,随後道:“大帥,何把總有官職在身,這不過是他分内之事,不必如此勞師動衆吧?”

劉承宗卻非常認真地思慮片刻,才開口道:“師先生,你從前是鑄炮的大匠人,如今是千總,我知道,官職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不僅僅是權力也是榮譽,而且能得到官職是最大的認可。”

“但這是發明創造,我們必須鼓勵發明創造,我要讓所有匠人知道,凡我們用的東西,哪一樣不是匠人創造的?有用有功者,必受賞賜。”

劉承宗道:“發明創造就是功,雪山上律法,一個匠人的性命隻值一根草繩,在我這裏,匠人不但能吃飽穿暖,還能得到賞賜、得到官職。”

“總有一天我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這世上有些人不尊重工匠、不尊重農民、不尊重軍人,他們是我劉獅子的三根柱子,我尊敬!”

話雖這麽說,但劉獅子到現在還是個瘸子,他手下會種地的人雖然不少,但已經都是兵了,沒有農民。

三郎領命去尋承運,劉承宗端起十七斤半的鳥铳,這杆铳的铳尾還要修改,但已經和他的下巴一樣高了,等他制定好铳托的規格,到時候可能重铳的高度可能會與他等身。

師成我證明了,另外一杆铳雖然口徑更大、铳身更長,但增加的威力有限,相比于制造上難度與耗時的提升,意義不大。

爲了射擊穩定,決定再增加一根木叉作爲支撐,能讓瞄準更加輕松。

所以最終定下的铳管就是這種彈重一兩五錢的規格,比輕鳥铳在制造上用時多了一半。

而且遺憾的是,使用這種重鳥铳的士兵不能披挂铠甲了。

使用木筒預裝彈藥,輕鳥铳兵能夠輕松攜帶五十次射擊的彈藥,但這種鳥铳一發彈藥就三兩重,攜帶十五枚便接近三斤。

算上重铳本身,就已經二十斤出頭了。

這是個尴尬的重量。

再輕一些,士兵能穿鑲嵌鐵片的棉甲。

再重一些,劉承宗對擡槍的規格要求就是四十斤以下,平時随隊裝在車上,由兩個人使用,作爲一個什的火力補充,不會給士兵帶來太大負擔。

但巨大的威力,又讓他無法放棄,因此劉承宗決定把這種重铳定型,作爲将來單兵重火槍來使用。

同時他還想師成我提出了對輕型火槍的要求:“這個太沉,沒辦法全軍都用,所以還需要再制作一種使用六錢彈藥、十二斤以内、三尺五到四尺長的輕铳,比鳥铳威力大、比重铳更輕便的火槍。”

相比于重铳的順利定型,擡槍卻在制造中出了點小問題,以至于還要再向後拖延兩個月。

匠人們沒有做過那麽長的铳管,在鑽光铳孔時卡尺沒有卡緊,以至于鑽得管子有點歪。

他們不是鑽槍管,铳管在鍛打貼合時就留有铳孔,隻是需要鑽光鑽直,這直接關系到铳的精準與否,所以是最講究技術的工序。

鑽歪了就會使铳壁兩側薄厚不均,射不準還是次要的,大裝藥時容易出現炸膛。

對此劉承宗也沒說什麽,這不是強求得來的事,隻能鼓勵匠人繼續努力,争取讓他早日看見擡槍。

但就在他把玩重铳,等待承運送銀子時,師成我給他呈上一塊兩尺見方的毛毯。

毛毯摸起來絲絨柔順,中間爲藍色麒麟團紋,空隙飾以銀色,邊沿一圈金光閃閃。

“這是工匠們給大帥織造的座氈,以棉爲經線,間駝絨與羊毛,内飾銀線,外用金線。”

師成我介紹完,笑道:“從前陝西織造局給北京和王府做的工藝,織造匠與金銀匠都在平涼大亂時被招來,他們想讓大帥看看他們的手藝。”

劉承宗提着座氈看了又看,在他眼中,這金光閃閃的毯子,不是工藝品,它是奢侈品。

他面帶笑容,把座氈放在一旁,對師成我笑道:“我們也可以成立個織造局,以武力爲後盾,以技藝做産出,把東西兩端的财富一網打盡!”

中午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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