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科被關在陳土司家的地牢裏。
他認識陳師文,小時候還跟這個土司繼承人打過架,知道陳土司沒有地牢。
何況話說回來,誰家地牢到處透着一股子難聞的腌菜味?
這是個菜窖,因爲劉獅子需要一間地牢,所以忙着修倉場的陳師文,于百忙之中連夜騰出一間菜窖,作爲馬科的新家。
關于刺殺劉承宗這事,馬科本來挺決絕的,沒什麽利己的算盤,就是不想活了,正好和你有仇,咱投胎做個伴,黃泉路上不寂寞。
但現在他很懷疑人生。
這地窖有個小窗,每天下午有半個時辰能見着陽光,馬科靠在潮濕的土牆蹲着,借着小窗打進來的光,伸手按死一隻泥地裏跑來跑去的小蟲。
他不知道自己爲啥要回家,也不知道爲啥要刺殺劉承宗。
說回來是爲了填飽肚子吧,他在榆林蒙面搶過一次,這事沒那麽難,填飽肚子很容易。
說刺殺劉承宗是爲李将軍報仇吧,他見着李卑了,李卑确實還活着,活着還挺舒服。
将軍每天跟劉承宗他爹一起吃飯,有專門的廚子,劉老爺的夥食是每餐一葷一素一碗湯,李卑是兩葷兩素一碗湯。
聽說李将軍交際圈的文化程度都上去了,每日往來的沒有武人,不是劉舉人就是楊進士。
非但沒遭罪,還胖了二十斤,臉上都有肉了,看着和藹許多。
所以馬科在思索,究竟是啥驅使着自己,從陝北到西甯,風餐露宿蹿了兩千裏地,一頭紮進陳土司家的菜窖?
對與刺殺劉承宗的下場,馬科估計自己不會太好,但看李将軍在獅子營裏的待遇很高,應該不至于坐視自己被殺。
他估計自己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哐哐哐!
還沒等馬科想明白這個問題,有人敲了敲菜窖高于地面的窗戶。
馬科明白,時間到了,每天看守自己的士兵會送兩次飯,一次是稀粥和一碗水,一次是炒馬雜和青稞窩頭。
據說是因爲劉承宗的獅子軍不明白河湟谷地的物價,辛辛苦苦帶了幾十萬石糧食過來,這些糧食在六盤山以東能賣出每石五兩、甚至七兩銀子的高價。
但到了蘭州和西甯才發現,這裏的各類糧食,青稞與麥面價格在每石八錢到一兩二錢之間浮動。
出了大力,虧了大本兒。
劉獅子爲挽回損失,拿出一部分糧食,跟壟斷西甯糧食市場的李土司搞了個以物易物,用本地不好買到的白米白面,換更多的青稞面和豆類。
但這種買賣不過是聊勝于無,不管怎麽看,都不如帶二百萬銀子過來省事。
都帶銀子才不過百十車,他們帶來一大堆糧,幾千輛車路上還得設站中轉往返運送。
不管怎麽看都挺虧,反倒讓馬科在心裏隐隐對自己的愚蠢生出釋懷之感。
在這個稀裏糊塗的年代。
劉獅子小兩萬人餓怕了,都沒想到把糧食換銀子帶過來,自己也被餓怕了,生出些愚蠢想法也不足爲奇。
想着這些,馬科伸手摸到木盤,就聽上面有人提醒道:“慢點,今天的東西多。”
馬科正想着自己又該吃那炒馬雜了。
他甚至懷疑這道菜是不是劉承宗專門讓人給他做的,簡單來說就是把馬肚子亂七八糟的東西熏一熏、存下來,剁吧剁吧炒一炒,炒制手法和調料都很欠缺。
算是維持生存的東西吧,遠不到可以考慮味道的程度。
然後他就端出一碗湯,好像是馬肉湯,上面還飄着蔥花,香氣撲鼻;還摸出三個油旋夾驢肉,上面那人說:“還有,再拿。”
又提出一壺青稞酒,似乎是上面那個獅子兵看他一樣樣拿得煩了,說了聲‘接好咯’,再扔下來個紅蘋果。
馬科把很久沒吃過的各樣美食放好,這才顧得上挨個聞了聞,靠牆蹲好,先咬了口蘋果,缺少味覺的口中異常滿足,随口朝上邊問道:“兄弟,今天你們這是有啥好事?”
上邊人說:“好事?你要這麽說也行,過了今天我就能歸隊了。”
馬科也很樂觀:“要換人了?那恭喜兄弟了。”
“沒人來了。”
上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時候到了,下午就有人來把你拉走,能死在自己家鄉,也不算壞事。”
馬科楞了一下,才回味過來守窖人說的話。
他呆呆坐了很久,說實話見到李卑之後,他沒想過自己會被殺。
李卑在獅子營那麽好的待遇,劉承宗怎麽會殺他?
想到這,他突然暴起跳着對窗外問道:“不是,李将軍不救我嗎?”
“哎呀,你那個李将軍就是個客人,隻是大帥的父親對他親待,這麽長時間他都沒跟大帥說過話,我們都聽大帥的,他救不了你。”
馬科的身體靠牆慢慢癱軟,蘋果從手中滑落,油旋夾驢肉和飄油花的驢肉湯,也不香了。
守窖人還是說道:“嗨,都這會兒了,你還怕什麽呢,幹這事啥後果你心裏沒數麽?在我們這,你是刺殺大帥,我要是能做主,就把你綁柱子上,拿二十門炮輪着轟,吓不死你再轟死你。”
“擱朝廷那,你這叫刺殺三品大員,别說李卑不是将軍,他就算還是參将也保不住你。”
馬科傻了,氣得把蘋果撿起來扔到對面牆上。
合着李卑待遇高是假象,那他不完了嗎?
他心想,那他媽你還給我蘋果幹啥,就該給我扔倆窩頭兒,不讓我好過,一心去死就得了。
這讓我舒服一頓,品嘗世間美好,完事要把我拉出去宰了,這不折磨人嗎?
他就算不想活了,也不能就這麽死了。
别管是做賊前餓死,還是李卑真死了他刺殺劉承宗成功被殺,好歹算個忠肝義膽。
可就這麽死掉,太憋屈了。
說來也怪,像他這種上過戰場許多次的人,給他杆長矛,派到口外跟十個套虜拼刀子,都能昂首挺胸邁着大步往前走。
可是這座髒兮兮的菜窖裏,得知自己死期将近,他覺得有點冷,額頭還不停冒汗。
馬科抹了把臉。
他站起來對着上邊窗戶想了很久,一直想到驢肉湯都涼了,才開口道:“兄弟,幫我個忙,給劉大帥帶聲口信,我以前是官軍把總,會帶兵,我投降。”
上邊人道:“哎喲,你可算了吧,你是嫌自己走孤單,想拉上我?你刺殺大帥,還想讓我給你求情,下午大帥把咱倆一塊弄死了。”
守窖人安慰道:“行了啊,心态放平,人生就是這樣,短暫又匆忙,好好吃吧,吃飽了好上路。”
心态放個鬼平!
馬科往地上一蹲,語氣平靜:“兄弟給我送了好幾天飯,你叫啥名?”
“武攀龍,鎮原人。”
“武攀龍,我記住了,你聽着啊。”馬科在地窖裏聲音悶悶的:“不給我傳話,頭七我就回來找你!”
武攀龍在上頭給了自己一嘴巴,跟他媽個死人報名幹嘛?
但他畢竟讀過書還從了賊,耍流氓是一點都不怕,短暫詫異後嘿嘿笑出一聲:“我看你是忘了西甯是什麽地方,這漫山遍野都是和尚,等大帥把你宰了,一會兒我就找和尚把你超度了!還頭七想回來,回個屁!”
馬科被氣得牙根癢癢,卻無可奈何,他對這陽間的魔法攻擊是一點兒防禦能力都沒有。
隻能在地窖裏一口油旋一口涼湯,咽下去再來一口酒,以緩心中怨氣。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上面武攀龍走開的腳步聲:“大帥!”
劉承宗來了。
放出要殺馬科的話,才不過兩天,父親就帶着李卑來給自己求情了,順水推舟,做了中軍營的千總教官。
所以他便過來放馬科,順便遛一遛紅旗,顯擺一下紅旗身上的新馬甲。
紅旗這家夥剛到北川河時往河裏紮了個猛子,鬃毛又掉色了。
劉獅子突然覺得自己每隔幾個月就得給紅旗染個頭,這種行爲有點幼稚,不符合運籌帷幄的大帥身份。
所以就打算給紅旗做身馬甲。
反正冬天快到了,直接把紅纓假發做在馬甲上,既獎勵了戰鬥中奮勇抗敵的功臣,還能省去染發的費時費力費紅硃。
一箭雙雕,一勞永逸。
說實話紅旗在打馬科時的表現确實挺亮眼,他見過戰馬踐踏敵陣時馬蹄子前踢後踹攻擊敵軍的,卻還是頭一次見到戰馬伸嘴咬别人盾牌的。
紅旗挺有能耐,不過這個習慣不好,它這次敢咬盾牌,下次沒準就敢咬刀子了。
軍中馬甲倒是有現成的,西北邊軍的戰馬已經由半具裝向無甲發展,重視機動,越輕越好,所以一直以來也沒有什麽像樣的具裝馬甲。
但曹文诏送了他五百多領,劉獅子都留着沒分配,打算作爲賞賜,給立功的軍官們留着。
這次給紅旗做馬甲,從中選了套小甲片的紮甲具裝,但那套馬甲的布面破了,所以劉承宗就讓工哨的人給他把棉馬甲的布面換了套布料縫紉好。
作爲給紅旗的賞賜,這身馬甲看着就貴氣逼人。
淨鐵色的馬面後面墜着長長的紅色纓毛,棉甲脖頸往下的甲片排布,明暗相間,外面一排裏面一排,中間用了劉獅子手裏質地最好的面料。
绯色祥雲暗紋的三品官袍常服料子。
戰馬當胸的甲片,全部采用暗甲藏在裏面,外面是明晃晃的三品武官老虎補子。
他要用這身馬甲告訴所有人,即使進了青海,他們依然不是大明。
走到菜窖前,劉承宗對武攀龍問道:“馬科還在裏面,我進院子就聽見你喊什麽頭七,怎麽了?”
他記得武攀龍,這是個鎮原縣的童生,也是鎮原縣第一個歸附他的人,之前在鎮原縣做過一段他的僞縣丞,做得還不錯。
其人馬術不錯,有些騎射武藝,随大隊西走的路上一直沒有擔任實際職務,跟着楊鼎瑞做過一段幕僚。
這是個能在一縣之地施展才華的人,但劉獅子認爲在軍事方面還需要加強,将來可以是一個下馬理民、上馬治軍的人物。
武攀龍行禮之後道:“大帥,這馬科剛才說他以前是官軍把總,會帶兵,要投降,讓我給他報信,我不給他報,他說頭七要回來找我。”
“呵!”
劉承宗站在菜窖窗邊道:“你個上陣殺人的,還信頭七能回來?”
馬科心說信了好歹還有個念想,不信死了就啥也沒啦!
但這會他哪兒敢跟劉獅子犟嘴,連忙捉住機會道:“劉帥,我幹了糊塗事,在牢裏想明白了,别在這殺我,繞我一命,我給你殺敵!”
“這話說的,跟呂布一樣,當我是曹操了。”劉承宗對武攀龍笑了一聲,這才朝地窖裏問道:“你想明白,不殺我了?”
“我刺殺大帥是爲給李将軍報仇,不知大帥寬仁有氣量,李将軍沒死,還過得很好,我幹嘛還要刺殺大帥呢?”
呵!
劉承宗莞爾笑出一聲:“早幹嘛去了,當年打了敗仗你就該直接投降,我聽說回去朝廷把你官也免了,當兵沒少受罪,又跑回老家來……出來吧。”
“把他放出來。”
“放,放他出來?”
武攀龍愣了一下,随後趕忙應下,給馬科打開了牢門。
馬科眯着眼擡手遮在臉上,從不見天日的牢裏出來,讓他眼睛一時間難以視物,出來便拜倒道:“馬科多謝大帥手下留情,今後必奮死作戰以報大帥不殺之恩!”
“可别這麽客氣,該謝不殺之恩是我,刺殺我還能活着。”劉承宗對馬科輕笑一聲,道:“起來吧,要謝就謝李将軍,他說動我大爲你求情,如今他已受了我的官職,在中軍當千總。”
馬科聞言再謝,才剛起身,就看見身着三品武官馬甲的紅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但也許是做過賊的原因,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恢複正色,問道:“大帥打算讓卑職去哪?”
“去哪?沒殺成我,還想到我這謀個将軍位置?”
劉承宗搖頭道:“我不殺你,是因爲我大求情,但你也說了,今後要爲我奮死作戰,所以你現在是個戰兵。”
“但隻要你今後沒有二心,我可以保證,把刺殺我的事就此揭過,今後一視同仁,有過必罰,有功必賞。”
劉承宗看馬科欲言又止,皺眉問道:“你有什麽問題?”
“大帥,戰兵……”
馬科做了個深呼吸,問出自己最想問的話:“戰兵能吃飽麽?”
說罷他就連忙搖頭:“我不是要官職,大帥讓我做個小隊長,能吃飽就行,我在榆林餓怕了。”
“若因爲這個,你就不用當隊長了,就做個戰兵。”
劉承宗說罷,很驕傲地揚起下巴,道:“我不是那個差餓兵的皇帝,跟着我每個人都能吃飽。”
中午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