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營進駐,西甯城大亂。
幾個哨長在外頭其實正在聊奪取城池的事。
曹耀早就想進城了,劉獅子非把他留在城外,說萬一城内有事,就讓他架起大寶貝炮打城門樓。
本質上假想一場戰鬥,就和平地走着走着突然後仰跳投一樣,屬于他們的業餘娛樂活動。
當然城上守軍很大可能跟他們一樣,也在假象一場守城戰。
但随後城内铳聲打斷了這一切。
在守軍還不知道發生什麽時,就有獅子營的塘兵策馬奔過街道,對城門卒高呼:“快拉開拒馬,天使遇刺了!”
西甯的兵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次天使,直接被吓呆了,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聽話拉開拒馬。
城上的百戶也不知道該不該聽話,扶着城垛看見馬隊在不遠處整軍,騎兵一個個把馬刀靠肩,拖着馬炮在城外轉了一圈,刀光凜凜盔光耀日。
百戶摘了頭盔,攥着發髻瘋狂設想,自己的作爲會引發怎樣的結果。
首先不論城内發生什麽,都跟駐紮在城外的獅子營沒有關系。
真動起手,隻要還有一座城門在手,就有數不盡的土兵來援,西甯城應該能守得住。
但城外獅子營已完成入城前的動員,雖無攻城器械,若喊殺聲起,内外夾擊東門必然失守。
這是一場必勝的戰鬥,隻不過他自己是必勝的代價之一,他活到土兵來援的幾率微乎其微。
若想暫時存活,就得開城門,可開城門賊兵若成心攻城,也未必會讓他活下來。
算來算去,百戶罵了一句:“他媽的,這倒黴事怎麽輪着老子了……拉開拒馬,萬一天使真遇刺了呢!”
守城旗軍如蒙大赦,争先恐後跑去拉開拒馬。
人人心裏都有一杆秤,不過旗軍沒有百戶顧慮那麽多,反正他們是依令行事,百戶讓死守,他們死定;百戶讓開拒馬,他們沒準會死;萬一天使真遇刺,他們啥罪責都不會有。
一隊隊馬兵在城門洞外四路并做兩路,趾高氣揚地穿過甕城,再在行進中兩路散爲四路,踏進西甯城。
前隊快速單馬分散,占據各各街口,宣告他們爲捉拿刺殺天使的賊人,勸告軍民勿要妄動,很快就會解除軍管。
這樣的事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非常熟練。
黃銅獅子炮被戰馬拉着吱扭扭穿過甕城,打磨光滑的炮管看得甕城上的百戶直流口水。
技藝精湛、令行禁止、甲械精良。
瞧着獅子兵人人揚着下巴,不是青年就是壯年,巴不得拿鼻孔看人,往城裏走那驕傲勁兒像打了勝仗凱旋。
再回頭瞧瞧自己手下旗軍,年齡從不束發到白了頭都有,穿啥的都有,平均十六個人一套甲胄,個個垂着腦袋自慚形穢。
百戶揉着腦瓜子歎了口氣,想戴上頭盔,不巧摸到沒甲片的棉頓項,被老鼠咬出的窟窿,氣得想把頭盔砸下去。
想了又想,一來舍不得,二來也不敢,最後隻好老老實實戴上。
并不是他們窮得沒铠甲,對一個軍事城鎮來說,铠甲這玩意兒非常便宜。
他這頂頭盔就是在西甯城的倉庫裏堆到發黴讓老鼠咬了,倉庫裏的铠甲夠他們一人穿一身。
但沒人穿,太熱也太累了,就連他也是故意把頓項裏的甲葉子拆掉才穿出來。
兵多有時候不是好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可以放松一點,反正還有别人能夠依靠。
真有那麽一刻,百戶覺得王師在城下,賊寇在城上,自己就是話本裏面目可憎的小喽啰。
當魏遷兒封鎖位于城池西南的演武場時,聚在其中等待天使爲劉承祖授職的指揮使們頓時大亂。
四百多名世襲的軍官、土官、僧官交頭接耳,紛紛向隊伍最前擺出的二十多張椅子湧去。
那是幾名流官指揮使與十四名世襲指揮的座位。
人人面露驚慌,隻有兩個人還能坐在椅子上,分别是西伯府的李天俞,東祁家的祁國屏。
前者是西甯勢力最爲雄厚的土司,有族人兩萬餘;後者的父親是死在遼東戰場的甘肅總兵官祁秉忠,族人四千餘,世襲指揮同知。
西甯的土司,統率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這倆人坐在正中間,人們七嘴八舌找他倆拿主意。
李天俞很鎮定:“慌什麽,接管城防就讓他接管,我們加在一起族人過十萬,他還能把我們都殺掉?”
祁國屏道:“那,城防就讓給他了?”
“他這樣大張旗鼓的下馬威,要告訴我們什麽?他是過江龍,讓我們這些坐地虎都卧好了,那就卧好嘛。”
李天俞對此毫不在意,探手對衆人道:“上來就把我們壓得服服帖帖,好出到青海去,你們想想這是壞事麽?”
“他若靜悄悄的來,同我們好言好語,才是壞事,爲啥是壞事?自己想去吧。”
李天俞松了口氣。
别人不知道劉承宗是幹啥的,李天俞知道。
他知道甯夏總兵賀虎臣帶兵進延安,被打得滿地找牙僅以身免,連骨頭帶肉被啃得幹淨,連殘兵敗将都沒帶回去,隻留了一張皮。
他還知道在劉承宗離開平涼之後,韓王、三邊總督楊鶴和延綏巡撫洪承疇統一口徑,說入關平叛的關甯軍嘩變,曹文诏偕劉承宗及時制止,萬幸未波及韓藩,幾個人都被罰了俸祿,曹文诏調往耀州休整。
早不嘩變晚不嘩變,倆月讓人家竄四千裏路沒嘩變,見着劉承宗嘩變了。
這事倘有貓膩,劉承宗是個啥東西?
可這事若無半點貓膩,劉承宗又該是個啥東西?
怎麽想都很吓人,那麽多人都沒折騰過這家夥……李天俞估計,他們這幫土司綁到一塊,也不夠這瘟神折騰。
所以他最怕的就是劉承宗敬着他們這幫土司,那說明這個招安賊寇進青海開疆擴土就隻是個幌子,他要在西甯紮根。
西甯城就這麽大,各行各業都被他們把持着,就和青海的鹽、河金、銀礦、銅山、鐵山、玉石、牧區甚至是河裏的魚一樣,能占的不論大小都有主兒。
二百多年以來,西甯十四家土司早就厭倦了争鬥,有一套成熟的利益分配規則,把這座城瓜分得一幹二淨。
突然來了個統率大軍的陝西破落戶要在西甯紮根,這些東西就得重新分。
重新分,包打十四家是傻瓜,聯合他瓜分十三家是懦夫。
收攏幾個小土司,把他們這幾家大土司鲸吞蠶食,才是聰明人。
劉承宗聰明不聰明,李天俞不知道。
但他知道懦夫甯可餓死也不敢造反,傻瓜也不能和朝廷平叛部隊挨個碰下來全身而退。
所以表面上路有很多條,可隻要劉承宗打算占了西甯做老巢,他倆就必須死一個。
李天俞沒把握赢,但他也不想死。
所以看見劉承宗的馬隊圍了演武場,他才真正松了口氣,這不是上來要和大夥兒交朋友的樣子,接管城防也是爲了拿住青海回來的西大門,這就讓人放心了。
這家夥是真要進青海。
陳師文也在聒噪不安的人群中,他倒是很安心,隻是裝出一副不安的模樣。
别看他有座位,但那些流官和大土司家的土千總可沒人讓着他,好不容易擠進人群,都已經沒人說話了,李土司說的話啥都沒聽見。
就看見祁土司想了半天,問道:“那他要就是個瘋子,真把我們都殺了呢,我們就坐以待斃?”
“他爲何殺我們?他要錢,把我們都綁了,換銀子跑青海也沒處花;把我們殺了,弄出十萬仇人,那他也别想要西甯了,殺了我們,誰能在這座城睡得安穩?”
李天俞越說,越給自己加強了一種信心,穩穩當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就是要殺,也是樂呵呵的,拉一個打一個,抛出些東西讓我們自相殘殺。”
“退一萬步說他是個瘋子,打算屠城,我們這四百來人,比賀虎臣如何?”
李天俞放下茶杯,讓衆人該坐的坐回去,該站的站好了:“稍安勿躁,至少死得好看些。”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陳師文此時的表情極爲難看,那是摻雜了前途未蔔的忐忑不安和掩蓋不住的大仇得報。
他就沒見過這幾個無所不能的土皇帝垂頭喪氣成這般模樣!
尤其是因爲他垂頭喪氣成這樣,不是他求李土司,讓二弟進李家社學讀書卻求之不得的時候了!
那隻羊羔子,那隻羊羔子死得太他媽的值了!
對于究竟是因爲劉承宗,還是因爲他陳師文這個問題,陳師文認爲不必把他倆分得太開。
他已經拜過山頭了,這叫什麽?
與有榮焉!
陳師文正滿心興奮地想着,正好和李天俞望來的眼神對在一起,吓得他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就聽李天俞問道:“陳指揮,你覺得我們該怎麽辦呢?”
李天俞很納悶啊,大夥該坐回去都坐回去了,該站回去也站回去了,就剩下你陳土司一個人還在原地站着,表情還非常詭異。
想笑被噎住了,想哭還差一巴掌,想啥呢?
“我,我在想……”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集中在陳師文的臉上,讓他尴尬極了,幾乎用盡一生的智慧,面色毫無波瀾地屏息片刻,他說:“天使若真遇襲了怎麽辦?”
“哈哈哈哈!”
從祁土司開始,人們笑聲響亮,像耳光,輕而緩慢連續不斷。
李土司笑得燦爛:“陳指揮,多慮啦……這座城,除了那賊子自己,還有誰會對天使動手?”
他們這兒正笑着,演武場大門軍兵閃開,兩排淨軍跑進來,有人唱道:“天使到!”
諸多土司想象中的獅子兵沒進來,隻有淨軍之後曹化淳沉着臉走入演武場,劉承祖昂首闊步比曹化淳落後半步。
後面是一連串的淨軍,手捧官服、官印、诰命等物。
等這些人都進了演武場,劉承宗踏着哒哒哒的馬蹄聲出現在演武場外,就在大門口兩列淨軍中間,在馬背上按刀坐着。
一衆流官土官僧官連忙起身行禮,曹化淳理都不理,走至将台面南而來:“劉将軍接旨吧。”
劉承祖站上将台當下拜倒,曹化淳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劉承祖随兄弟歸附衛藩有功,授昭勇将軍,世襲西甯衛指揮使,欽此。”
劉承祖說了句“臣領旨”起身接了旨。
把将台底下一幫土司看瞪眼了,就這?就他媽個臣領旨?
這兄弟倆啥變得啊!
一個在外頭騎着馬,看戲從頭到尾沒下來;一個領了旨就起來了,天使還真就把聖旨給了。
三拜九叩呢?
恭請聖安呢?
恭謝天恩呢?
永服辭訓呢?
一幫子土司,被劉承祖的接旨儀式搞得懷疑人生,滿心疑惑自己從前的接旨方式是不是錯誤的。
他們哪兒知道,曹化淳對劉承祖已經萬分滿意了。
這幫人都沒見識,如果他們見過劉獅子搶聖旨,頭腦裏就會自然而然地把劉承祖這句‘臣領旨’描述爲畢恭畢敬。
這拜也拜了,已經稱臣了,還有啥更多的奢望嗎?
也許在這些土司眼裏,外頭那個騎紅毛馬的是在看戲,可是在曹公公眼裏呀,那流寇頭子分明是在那掠陣呢。
稍有不順心,沒準就沖進來又把聖旨搶走!
而且曹化淳知道,這會劉承宗就不順心,沒人剛被刺殺完還順心的。
就在剛剛,劉承宗還對他說,西甯這幫人對他心有歹意,曹公公還不能回北京侍奉皇帝,得待西甯危機解除,找到幕後黑手,才能讓曹公公回紫禁城。
曹化淳都快愁哭了,他尋思我已經沒用了啊,這都已經到西甯了,再往外人蒙古鞑子也不聽我的,非逮着一頭羊往死裏薅幹嘛?
說實話這并非曹化淳第一次出使地方,他以前也出過宮,那時候四個膘肥體壯的淨軍相随,就能給他帶來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但是在這兒?
皇帝給他派了二百個淨軍,但曹化淳敢保證,那二百個淨軍比他還害怕。
若是求招安的反賊,曹化淳不怕;完全正規招安程序過來的反賊,曹化淳也不怕。
問題出在這個招安反賊是劉承宗的狀态,所謂劉承宗的狀态,就是一種似撫未撫,似叛未叛的狀态。
曹化淳總覺得下一刻劉承宗會突然暴起攻城拔寨立起反旗,但他沒有;可每當曹化淳覺得劉承宗現在非常老實了,他就會在半個時辰内做出操莽之舉。
曹化淳受不了這種刺激,他打算想個辦法,盡快離開劉承宗,幹脆一次把事都辦完。
“就在剛剛,劉将軍在城内遇刺了,這座城裏仍有不法之徒……西甯衛。”曹化淳走到前邊,對一衆世襲官員問道:“有多少在籍軍士?爺們兒問得是實額。”
李天俞臉色有點尴尬,道:“不算軍官,有兩千七百戶。”
“行,你是掌印?”曹化淳高興極了,一下解決了兩個問題:“劉指揮使調三千軍兵進駐城内駐紮,你們快去騰空營房,既然你是掌印,你去見劉将軍,後面将軍怎麽安排,你就怎麽照辦。”
說罷,曹化淳一甩頭,背着手朝演武場大門走去。
曹化淳很開心,他又給劉承宗找來一隻羊,這下子應該就不會逮着他死薅了!
中午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