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大王

第214章 大王

平涼府西北颉河畔,韓王奔命。

龐大而紛亂的隊伍在河谷中狂奔,前邊二三百人不要命地跑、後面數百人不要命地追。

十幾名親衛持刀牽馬奔跑在前,木底皂靴踏在地上邦邦直響,個個身着绯色雲錦麒麟袍,外罩鎖甲、金銀魚鱗甲,映日光閃爍如鱗。

幾十個穿泡釘甲的衛軍持刀弓抵禦于後,武藝俱是不俗,奈何缺少心氣,兩相對搏一個隻想殺人、一個隻想逃跑,十分的武藝便連一分都使不出來。

至于隊伍中間,那是花團錦簇遍地彩,四爪蟒袍、過肩大團飛魚鬥牛,遍地的麒麟已經不罕見了。

各色雲錦妝花羅絹織成紅的、藍的,明紋的、暗紋的,光彩奪目。

甚至看着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這是一群親王郡王在逃命一般,隊伍裏單單黃羅蓋傘就支了五六頂。

場面極其壯觀,甚至讓人有點期待,哪位郡王倒下,爆出一地裝備的場面。

後頭的隊伍就不像那麽回事了,亂糟糟的饑民潮,持各式農具兵器。

當先一人騎着黑驢,攥一杆用柴刀與打狗棍子組合的四尺樸刀,向前一次次沖鋒,有時能用樸刀将人搠倒,更多時候會被黑驢馱到别處。

黑驢騎士在隊伍之前,時左時右,不停跳蕩。

像一頭兇猛的牧羊犬,驅趕着大量衣冠禽獸。

而正沖着王爺們逃跑的方向,一支滾滾而來的馬隊在河谷席卷層層煙塵,分作兩隊自南北将他們包抄夾裹。

黃羅蓋傘之下疲于奔命的韓王在馬背上舉目望向西邊,一時大喜過望。

這位王爺的模樣狼狽,烏紗翼善冠早不知掉在哪裏,腰間玉帶也不知何時扯斷,隻有發巾還把頭發裹着,維護其衣冠尊嚴,不至于披頭散發。

他先轉頭推開舉傘蓋的親随,打馬一側尋了位侄子,摘下其翼善冠戴在頭上,又取了其玉帶挂在腰間,這才轉頭扯着早已喊啞的嗓子罵道:“朱乞兒,固原軍已至,你死無葬身之地矣!”

被坐騎載着被動左右馳突的騎手聞言勒住黑驢,但沒全勒住,坐騎僅挺停了一下,就瘋了般地沖進藩王逃命隊外圍,盯着一名衛軍馬兵,張嘴就咬。

衛軍想揮刀抵禦,卻被驢背上的金蟬子持樸刀格住,随後被黑驢咬住大腿,拖下馬來,叫金蟬子一刀搠死。

刹那直接人驢合一,放倒一名衛軍,令金蟬子心頭大快,随後黑驢人立而起,金蟬子也在驢背上挺刀怒喝:“豬猡般的玩意,爺爺今日必……诶你媽!”

有時候人能和坐騎合一,但有時候坐騎它有自己的想法。

比方說此時,金蟬子座下黑驢就不允許主人放狠話,又立得高了一點,直把金蟬子撅了下去。

等金蟬子再起身,一看傻眼了,原來那衛軍騎的是匹母馬,此時黑驢已經騎上馬背,大驢屁股不住聳動。

金蟬子尴尬極了,眼看又有衛軍要圍上來,隻得拖刀跑回陣中。

一時間,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河畔,變得落針可聞。

局勢非常詭異,以野外馬騾交配地爲中心,西邊是衆多衣服華貴的宗藩,東邊是衣不蔽體的饑民,南北兩邊都是獅子營的馬兵。

在這一刻,身份高超的藩王不是主角,要讓王侯将相絕種的義軍也不是主角,甚至兵陣嚴整的獅子營也不是主角。

大家都默不作聲看着黑驢表演。

直至獅子營的馬兵齊齊朝天放铳,用火的聲音将人們的注意力叫回來。

劉承宗在更西方姗姗來遲,兩手按着馬鞍踱馬向前,兵陣在其身後亦步亦趨。

穿官服的周日強奔馬跑上前去,斥開王府衛士,目光在黃羅蓋傘中搜尋,大喊道:“韓王殿下何在?”

“本王在此。”

韓王自隊伍中越衆而出,周日強連忙行禮,韓王同樣拱手回禮,問道:“你是何人?”

“下官知甯州周日強,奉軍門楊總督之命,請兵衛藩。”

韓王還沒說話,邊上的長史便皺眉道:“周知州剛才失了禮數,豈有在王駕前大呼的道理?”

盡管王府長史是正五品,比知州還高一級,但周日強理都不理他。

倒是韓王擺手勸道:“诶,無妨,周知州率軍前來,心意本王已經領受了,什麽駕前喧嘩,你不要亂說。”

長史拱手道:“大王教訓的是。”

韓王心裏最清楚了,當藩王什麽最重要?不是賢,而是知道自己在哪兒。

惹得起誰,就使勁兒惹;惹不起誰,就好話說盡。

惹不起文官,這幫人能直接給皇帝上書,而且宗人府事務都挪到禮部了,就這些府官州官,弄不好就有禮部同年,回頭折騰自己容易得很。

但韓王對周日強和顔悅色,對後邊的軍隊就不這樣了。

他的儀态已經恢複,面上亦不複驚恐之色,走出蓋傘,趾高氣揚地在前面轉了一圈,對這支軍隊非常不滿意。

一個個衣甲倒是齊整,旗幟亂七八糟,軍士們頭盔上也光秃秃隻有根盔槍,連小旗子都沒有。

大膽,竟敢正視本王的眼神。

韓王來回巡視一番,居然沒一個下馬行禮的,還都揚着下巴直勾勾盯着自己,有有人敢在馬背上左右交頭接耳,小聲指指點點。

無禮。

非常無禮。

實在是韓王看了一圈,硬生生沒瞧出來誰是他們的将軍。

這支軍隊狗屁儀制都沒有,就是人多馬多,軍陣倒挺嚴整,但韓王看不懂軍陣儀制,單從兵服、铠甲質地顔色去看,根本看不出誰是将領。

不去平賊就算了,居然一個個都杵在這站着看,什麽意思,沒見過王爺?

他深吸口氣,從鼻子裏冷哼一聲,轉頭對周日強道:“誰是這支軍隊的将領?前頭那個騎紅毛馬的小将看本王眼神非常無禮,要重罰!”

周日強正在詢問長史,諸多郡王、将軍們的遇害情況,突然聽見韓王這句,臉上表情刹那鐵青,像吃了大便一般,驚恐地向西看了一眼,這才瞪眼急道:“殿下不要亂說話!”

把韓王吓一跳,随後被氣笑了,他是個順毛驢,越逆着越生氣:“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本王連個隊長都不能說了嗎?你過來看看。”

不由分說拉住周日強,走到劉承宗馬前十步,揚手指着道:“你看看,周知州你這是帶的什麽兵?”

“挺好一漢子,跨坐馬上倒是威武,可你看這,馬前趴着狗,馬後坐着貓,邊上還帶個小女子,你看看他的表情,對本王非常不屑,前來衛藩想必是非常不情願,這就是我大明的軍隊?有辱軍威!”

看見周日強面如死灰,韓王更生氣了:“怎麽,還不能說了?”

周日強心裏苦啊,心說這藩王一點都不傻,回頭一看劉承宗憋着笑,沒瞧見惱怒之意,這才稍稍放心,拱手道:“大王着實慧眼如炬。”

聽了這個詞,是真把劉承宗逗樂了。

他原本聽着韓王數落,再與左右軍士對視,一看部下們的表情,想必是都有逛動物園般的心思,就一直憋着笑。

他不笑,部下也不笑,都憋着。

直至周日強這句慧眼如炬,實在是憋不住了,環視左右哈哈地笑出聲來,一時間軍陣笑聲起伏如同山呼,把親郡王、王妃及諸多護衛吓得夠嗆。

甚至直接把後邊金蟬子的隊伍吓跑了,那幫人原本看被馬兵隐隐圍住,都呆在原地不敢動彈,這會一聽笑聲才反應過來,趕緊往東跑。

“慧眼如炬?”韓王聽着笑聲,終于覺察出不對,問道:“什麽意思?”

周日強尋思,韓王那段數落劉承宗的話呀,不能說歪打正着,隻能說完全正确。

劉承宗确實對他非常不屑,來衛藩确實很不情願,而且還确實不是大明的軍隊。

可這該怎麽說呢?

“殿下可知道,固原沒兵了?”

韓王不以爲然道:“略有耳聞。”

“所以他們不是固原兵。”周日強非常認真地對韓王問道:“大王聽說過……劉承宗麽?”

劉承宗?

韓王眨眨眼,這名兒怎麽這麽耳熟呢?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韓王的腦子,記憶像過電般湧上心頭。

三邊總督進駐甯州時曾在平涼府短暫停留,說延安府有一巨寇率軍進慶陽,移駐甯州就是爲防止他攻陷藩國。

三邊總督就是現在派兵來救自己這個人,名叫楊鶴,人在甯州。

巨寇叫什麽來着?對,叫劉承宗。

一瞬間韓王傻了,小心地看了十步之外一眼,餘光見那騎紅毛馬的小将還盯着自己,瞬間轉過頭來,慢慢移動身體,用後背擋住劉承宗視線,對周日強悄聲道:“他是劉承宗?”

周日強用鼻間歎息一聲,閉目點了一下頭。

韓王仰頭看天翻了白眼,面部每一塊肌肉都有自己的想法,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領,渾身緊繃又怒又慫,小聲吼道:“誰讓你來救我的,本王不要你救啊!”

“殿下莫要不知好歹,下官求了很長時間他才願意發兵衛藩。”

周日強仍舊面無表情:“若非他來,恐怕今後就沒韓國了。”

“他來了才沒韓國呢,本王能跑,能跑!”

王八蛋才要你救呢。

韓王環顧左右欲哭無淚,現在說他媽啥都晚了,都被延安巨寇圍住了。

周日強道:“殿下别怕,劉将軍不難相處,朝廷正在招安,事情還沒談妥。”

“你沒談妥就把他弄來了?”

周日強不說還好,一說韓王更是又驚又俱:“本王若有個好歹,周日強,你沒好下場!”

“稍安勿躁,殿下聽下官說,劉将軍不愛慕錢财,對軍士節制精明,進城後不會傷藩王性命。”

韓王指了指周日強……這王八蛋還想讓巨寇進王城,末了歎了口氣,道:“他真不慕錢财?唉,慕不慕王府估計都沒啥錢了。”

“但他喜歡看書,殿下回城可以給他找幾百本書。”随後,周日強道:“招安的事啊,他來衛藩,也有求封的意思,希望殿下能幫他在陛下那說話。”

聽了這話,韓王又覺得自己可以支棱起來了。

“要書好辦,孤本絕本抄本,本王多的是。”韓王問道:“他求官也好辦,求什麽,陛下未必聽,但他救本王一命,我韓藩諸多郡王将軍一起給他求。”

周圍一直靜靜聽着的郡王将軍們也紛紛點頭,能保命讓他們幹啥都行,但同時也都在心裏把周日強恨得不輕……把殺神領到這兒來。

有個郡王問道:“他不是想求封王吧?”

“問的什麽傻話,你管他要什麽。”韓王瞪眼道:“他想要什麽你求什麽就行了,你一會不許上前,免得觸怒了他,叫我們遭殃!”

若擱在平時,即使他是親王,對郡王也不會如此嚴厲,但此時生死之間大有不同,周圍郡王也都一一颔首應和。

就是要求個異姓王又怎麽了,事成不成由皇帝決定,他們隻負責求。

周日強搖頭道:“他想要青海宣慰使,還給他哥要個西甯衛指揮使。”

“嘁!”

一堆郡王哭笑不得。

一個從三品,一個正三品。

就這?

“呵!”

韓王哼出一聲:“我們這些個大王,還不值倆三品官兒。”

知道劉承宗想要啥,而且知道不想要自己的命,韓王心裏舒服許多,一把手道:“行了……周日強,你好自爲之。”

說罷,韓王收拾衣裳,提起兩隻大袖把手露出來搓了搓,咽下口水深吸口氣,轉身提着手,洋溢笑容朝劉承宗走去。

走至馬前三步站定,嘿嘿一笑,拱手作揖,語氣溫聲帶顫,非常肉麻:“大王,下馬吧。”

劉承宗南征北戰,從未被人打落馬下,卻差點被韓王這句‘大王’撅下戰馬。

“不,你是大王。”劉承宗用睡不醒的眼神看了韓王一眼,在馬背上拱拱手:“我是騎紅毛馬的隊長。”

“哎呀,大王心胸寬廣,那不過是小王說笑,張文忠公有言,人有罪過,若出于無心之失,雖大,亦可寬容。”韓王再度拱手問道:“大王以爲如何?”

說實話,劉承宗覺得這韓王還行,能屈能縮。

别人給搬來梯子,該下就下。

他便返身下馬,也擡手作了個揖,道:“殿下若是擡舉,便稱我一聲将軍吧。”

說着,他對身後下令道:“驅逐賊兵,還複平涼城。”

下午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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