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賞銀

第179章 賞銀

賀虎臣非常貼心。

就像一陣及時雨,爲獅子營準備了藥物、帳篷、篝火,還有晾衣架和晾衣杆都準備好了。

當然高應登也是個大善人,托他的福,獅子營再次吃上了馬肉。

作爲獅子營有史以來第一名被俘軍官,劉承宗重點教育了他:“看看人家黃勝宵,光着腚深入敵後砍翻一堆铳手,回來還把炮點了,那叫勇猛。”

“再看看你,跑得比誰都快,一個猛子紮步兵陣裏,有他媽這麽用馬兵的嗎,你這叫無謀!”

高應登耷拉個臉,在榻上躺着,手裏捧着火燒很難爲情:“以前這麽沖,甯塞營就這麽教的,一沖不動就另找機會,一沖陣動就長驅直入,該潰的。”

“你也不看地形,他們有地潰麽,幾百人堵在小路裏……算了,你确實挺勇猛,我不是心疼這幾匹,是怕你死了讓我損失一員大将。”

劉承宗看着高應登道:“以後我讓你沖,你再沖,好吧?”

高應登躺在榻上接連點頭,劉承宗這才作罷,走出軍帳吐出一口濁氣,呼吸雨天山林中的新鮮空氣。

這事把劉承宗氣壞了,這明顯是一個沒經曆過李卑之戰的人。

實在是高應登手上拿着火燒呢,要不這事沒完。

吃飯不能吵孩子。

山林蒼翠欲滴,極度疲憊的戰後,獅子營的軍士在帳中安眠,隻有雨水打在帳布和篝火時而傳出的噼啪脆響。

宋守真盤腿坐在篝火旁,剛擺正了二胡想要扯上一曲,就被劉承宗叫進軍帳,擡手往木桌按下一冊小本,道:“幫我寫下來,各哨辎重隊準備雨具、火器遮雨架,炮哨攜帶折疊炮棚。”

等宋守真寫完這些,劉承宗把筆記本收起,讓他别奏樂影響士兵休息,這才放他回去。

劉承宗穿着烘幹的素色中單衣,搬着馬紮坐在軍帳前聽雨。

這季節并不冷,但身上衣物濕着,就算穿棉襖時間長了也會把人凍死。

這身衣裳右袖子爛了大破口,被他扯掉了。

他的右胳膊剛讓醫匠縫了針,短時間使不上勁。

誰也沒砍着他,可能是那張弓因爲沾水後筋料開了掉弓力、也可能是用得多到時候了,戰場那麽亂他也沒時間看。

反正被斷弓打在胳膊上,若非穿了棉甲和鐵臂縛,非得釀成一樁血案。

如今隻是皮肉傷縫幾針,夠幸運了。

隻是可惜了那張九十斤強弓。

不一會,披蓑衣的樊三郎捧着湯藥罐一路小跑過來:“将軍,姜湯。”

劉承宗點頭接過姜湯,緩緩吹着問道:“戰輔兵都喝了?”

“還有些沒喝,李老豺那邊都沒喝,剛才辎重哨問,這次還給不給俘虜喝?”

“獅子營的先喝,喝完給李老豺的人煮,然後把他們放了,去給賀虎臣添麻煩。”

樊三郎點頭應下去報信,口信送完,看見劉承宗還保持着那個坐姿,端端正正仰着臉看山,就站在旁邊。

站了一會,劉承宗轉頭過來問道:“你不去睡覺,在這站着幹嘛?”

“将軍在想怎麽打敗敵人,我保護你呀。”

這回答把劉承宗都笑了,他揚臂指着山道:“美不美?”

樊三郎點點頭。

“想什麽破敵之策,我看山聽雨呢。”

劉承宗笑笑,眼下時至下午,他們三更天就起來,走出幾裏路天還黑着,又行軍又打仗,所有人都累壞了。

“副将和哨長們都睡了,我再撐一會,等他們醒了我再睡。”

劉承宗說着看了樊三郎一眼,轉過頭又皺眉看了回去:“什麽時候給自己弄了個箭簇戴上了,也不怕紮着自己。”

樊三郎脖子上帶了個磨平三棱的鐵箭頭,劉承宗斥責道:“不知道今天那泥猴差點被箭紮死麽,趕緊摘了。”

泥猴說的是黃勝宵,那家夥有隻箭頭,也用繩子穿在脖子上。

說就是那支箭打掉他半個耳朵,幾百支箭都沒殺了他,帶着能交好運。

今天他把全身上下衣裳都脫了,唯獨戴着這箭頭,搶铳時沒被铳手打死,摔了一跤差點被自己的箭頭紮死。

提到箭頭,樊三郎的表情複雜,低頭輕聲道:“這是殺樊三郎的箭。”

“那回頭給你找塊皮子,你自己縫着把它包好。”

盡管劉承宗沒細問過樊三郎的情況,但從女娃用男名的情況,聯系到樊家山的遭遇,能猜大概是個什麽樣的故事。

他搖搖頭輕聲感慨:“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白居易夢元稹?”

呦!

居然知道。

劉承宗拍拍手,随後搖頭道:“詩很好,但太苦。”

人生已經很苦,何必再自嚼黃蓮。

他轉過頭道:“何況你也沒到那歲數,追求點高興的東西。”

樊三郎點點頭,看向青山,片刻又轉過頭:“将軍喜歡什麽詩?”

“你覺得呢?”

“将軍這麽喜歡聽雨,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劉承宗樂了:“入陝以來,你見過春水?我喜歡,百萬賊兵困南陽,也無援救也無糧。”

樊三郎本來還稍有悲意,這會全憋回去了,細細思索,問道:“這是什麽詩,後半句呢?”

“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

二人都露出笑容,樊三郎樂不可支,随後收斂笑意道:“這是明代詩人劉承宗所做?”

“嗯……怎麽可能,唐代的,唐代詩人張打油所作,詩名圍城。”

“真有這詩?”

劉承宗非常認真的點頭,樊三郎眨眨眼,還是覺得劉承宗在騙她。

就在這時,馬蹄子踩着泥地的聲音從上坪土路傳來,披蓑衣的承運抽着鼻涕回來了。

他走到劉承宗面前,搖頭道:“在山溝子裏找到了,趙錫和馮文昌一樣,都已經殁了。”

劉承宗聞言閉目,仰頭長歎口氣:“真苦。”

趙錫和馮文昌都是高顯哨下的隊長,這個職位,每個哨有五名,類似官軍裏的百總。

獅子營總共八哨,其中前後中左右及炮,六個是戰鬥哨,前哨楊耀在黃龍山西邊,中哨殿後,所以一共有二十名隊長參與了這場仗。

承運也抿着嘴用鼻子呼出口氣,低頭沉聲道:“後哨左隊長鄭千喜,殁于炮擊;後隊長孫國用被打斷左臂,還在發熱。”

“左哨左隊長練大器防禦左翼山梁敵軍,額頭中箭,已經醒了活蹦亂跳。”

“右哨前隊長馮文昌于右翼山梁與敵拼鬥身中四箭,後隊長趙錫跌落山崖,中隊長高應登馳入陣中被圍,受多人踐踏。”

承運頓了頓道:“此役輔兵陣亡七十、重傷三十三,戰兵陣亡四十一、其中什長十四名,隊長陣亡三名、重傷三人。”

“擊斬、踩踏、跌落而死官軍五百六十六人,俘虜七百二十人,營中傷亡以右哨最重、斬獲也以右哨最衆。”

劉承宗緩緩點頭,他知道爲何右哨傷亡大、斬獲多。

王文秀的後哨承擔了最大壓力,但中間官道拼鬥雙方都铠甲齊備,來回打半天,實際上隻有被射中、擊中臉頰才會陣亡。

後哨最大的死傷來自近身拼鬥前的十三次炮擊。

一兩重的小炮彈挨着非死即殘。

但左右兩翼的戰鬥不同。

爲了攀爬山坡占據戰場,不論敵我都是輕裝,左哨因崖壁被官軍居高臨下射擊,不占優勢。

右哨則直接爬上山梁與官軍近身格鬥,一名隊長在戰鬥中陣亡,另一名隊長失足跌落山崖腦袋砸在石頭上。

而且右哨還有個被自己人俘虜的高應登,沖進敵陣,自己都差點被踩死,更别說手下的兵了。

傷亡情況在劉承宗心理承受範圍之内,但隊長的損失,還是讓他很難過。

劉承宗再度重重點頭,對承運道:“我知道了,你忙了一天,去喝點姜湯,好好睡一覺。”

“這場仗打得很好了,哥你也别難過。”

承運咬着嘴唇,不知該怎麽安慰,幹脆就不安慰了,搖搖頭道:“哥,還有個人你得見見,沒準見見他能高興點。”

要見人?

承運又撿了個俘虜,等級比高應登高的那種?

劉承宗正這樣想着,就見承運朝不遠處招招手,一個剛拴好馬披蓑衣戴鬥笠的漢子走上前來。

他把鬥笠一摘,是賀勇。

“你,你怎麽找到這來的,瘋了?”

劉承宗先看承運再看賀勇:“打仗呢,你咋過來的?”

“又被俘虜了呗。”賀勇說得很理所應當,還轉身指着自己蓑衣背後大泥腳印子道:“我說獅子将軍,能不能跟你家塘兵說說,别見着人就揍,好幾次了。”

“這是戰場,沒見面給你一箭放死算手下留情。”

劉承宗起身把情緒放下,把馬紮遞給樊三郎,招呼賀勇道:“進帳說。”

賀勇倒挺有禮貌,剛進軍帳就把蓑衣鬥笠還有髒乎乎的靴子都脫門口,這才坐在毯子上抱怨:“你們開拔了也不告訴我,我在延川找了好幾天,又到宜川找,四處打聽才知道進了黃龍山。”

劉承宗沒接話:“不是,你跑到我這來,萬一被官軍堵住,魚河堡怎麽辦?”

“堵不了,我本來就是想告訴你,不用搭理賀虎臣,直接往西走就對了,可你走得太快。”

賀勇說着攤手道:“可你走太快,沒趕上。”

劉承宗皺眉:“什麽意思?”

“王嘉胤回府谷啦,滿載而歸,隻不過這次,他事發了。”

“事發?”

“對,洪巡撫就像專門來抓貪官的一樣,你賄賂的張辇被弄了,王嘉胤賄賂的參将楊茂春、木瓜園操守王惟珍,都事發了。”

賀勇一攤手道:“不過那倆還沒來得及弄,孤山營副将李钊六月初二進駐木瓜堡,罵了王惟珍一頓,說他罪該萬死。”

“這老兄是個狠的,當夜急尋王嘉胤攻破了自己駐守的堡子,放火把副将李钊燒死在官署,直接反了。”

劉承宗聽得直瞪眼,這王惟珍是真狠,相當于賀人龍請劉承宗打魚河堡。

“沒完呢,六月初四一早,王嘉胤去了黃甫川,本想拉參将楊茂春一起辦大事,楊參将收了他不少賄賂,但不想造反,結果參将書辦是王嘉胤的人,名叫全務希,開城殺了楊茂春。”

“當天中午進清水營,營中兵将陳天複、江秋、江夏是王嘉胤的内應,照例開城,殺的殺搶的搶。”

“初五回府谷,内應好像叫,奶奶的,姓李叫什麽果,啊李國宣,把父母官郭化成劫了,王嘉胤自己挑了個寓居遼東人,叫梁應科,走馬上任當了僞知縣。”

一連串來自北疆的消息,把劉承宗砸蒙了。

從黃甫川到孤山堡,府谷縣邊沿四座堡子,全讓王嘉胤拔了。

而且挑釁意味很濃,洪承疇六月初一上任,王嘉胤回陝北,初四開始拔堡子。

要不是心知肚明王嘉胤離得太遠,收不到自己這邊的消息,劉承宗還以爲王嘉胤是跟自己協同作戰呢。

不過單就這種溝通靠托夢的協同作戰,他倆打得好像還不錯。

劉承宗好好消化了一會兒這些信息,才對賀勇問道:“那現在呢,王嘉胤鬧出這麽大動靜,洪承疇怎麽辦?”

“肯定要辦,派遣總兵中路副将殷體信,還有管榆林道、神木道的白贻清帶兵征讨,不過我問過賀将軍。”

賀勇神神秘秘道:“我也不知道爲啥,但将軍說隻要王嘉胤守城,這倆多半辦不了王嘉胤。”

“其實是将軍讓我給你報這信的,他說我見着你的時候,榆林鎮的消息應該也送到杜文煥手上了,辦不了,肯定就要把杜文煥叫回去。”

賀勇說這些東西時,其實整個人是一種比較萎靡的狀态,直到說完,才像剛剛活過來一樣,眼睛都發光,身子往前傾了傾。

他小聲道:“劉将軍,這消息,夠不夠把朝廷欠饷發了?”

“那你就在我這兒待會吧,如果杜文煥真的撤兵,就沖你穿越戰場來找我,這一百一十五我也一定拿給你。”

劉承宗說着起身,撩開帳簾向外望着。

就像承運說的,見到賀勇,得知其帶來的消息,确實讓他的心情好了許多。

劉承宗轉過頭:“不過這可不是欠饷,朝廷依然欠你的,這是我給你的賞銀。”

中午好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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