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陝西的路上,劉承宗無端想起剛回黑龍山那幾天。
父親曾說,流賊會進山西平陽府。
恐怕劉老爺那時做夢都想不到,最先帶兵進山西的流賊,會是他家二兒子。
行軍路上,他們就像一場蝗災,五名大首領聚在一處,但他們的心腹各率隊伍散開。
有的走山梁、有的走官道、有的踏田地,前後左右、四面八方,到處是衣衫褴褛的人們垂頭趕路,即使是荒敗的土地,等他們走過也成了路。
突然見他發笑,騎大驢的高迎祥轉頭問道:“小獅子你笑什麽?”
“想起二月從魚河堡回家,大說要給我跟哥,尋門當戶對,辦了終身大事,嘿。”
劉承宗也騎在騾子背上,随坐騎邁步緩緩起伏,揚着馬鞭向随處可見的荒山秃嶺指去,笑道:“以前找門當戶對就不容易,現在怕是天底下都找不着咯。”
那麽厚的大明律,一家人輕輕松松犯了半本。
人家都是滿門忠烈,他們家是滿門窮兇極惡。
高迎祥啞然失笑,本想說些什麽,最後卻隻是眯眼迎着日光歎氣,搖頭道:“世事無常。”
世事無常啊。
他今年三十七歲,時間往前推七八年,做夢都想不到如今光景。
在邊地長大的人,即使沒有投軍,本身經營事務也很難與軍事撇清關系。
高迎祥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弓馬娴熟、圓滑霸道。
遊走長城内外,他知道蒙部首領喜歡什麽,也知道如何跟邊塞軍官打交道。
買馬賣馬之餘,借馬背便利私運鹽茶,收留逃兵與塞外亡命徒籍以自保,安塞的窮小子就這樣把生意做大。
最好的時候,榆溪河上六條高家船往來運貨,八輛四馬四輪的大車在陝南陝北來回跑。
走過三邊四鎮,也住過縣衙大牢。
往來甚廣交友甚繁,不免時常慷慨解囊,家業不大不小,在三十歲把人立住了,這輩子大約最風光的時候也就這樣了。
可旱災來了,一年連旱三季,安塞盛夏起狂風,地下青苗拔盡,百姓把蓬草吃完吃樹皮,樹皮吃完吃石頭,賣了兒子賣老婆,剩下沒用的男人投糞坑。
人們說,與其坐等餓死,不如做賊被殺。
被人依靠,很難坐以待斃。
自去年正月,高迎祥變賣家産,雇匠人打兵刃購糧草,肆無忌憚收留亡命之徒,甚至還招募了一支由河套逃入漢地的蒙古夷丁。
待到十月,正式在安塞拉起百餘人落草爲寇,做起打家劫舍的買賣。
他的謀劃本非常精明。
畢竟以前是做買賣的,萬事講究成本。
隊伍規模越小、耗費糧草越少,不引起官軍注意,也就越安全。
而維持小規模的同時,好手越多,能去打劫的客戶越多,收益越大。
所以高迎祥的響馬隊,一開始也奉行精兵政策。
邊軍逃兵、地方衛所軍、破産驿卒、亡命衙役這些正規軍與受過訓練的準軍事人員,是他的主力。
但計劃總趕不上變化,窮人和吃不飽飯的人太多了。
響馬山賊成了年輕後生最渴望的就業目标,饑餓讓怕死惜命不再是人類的軟肋。
響馬隊所過之處,不必登高一呼,便已從者雲集。
舊相識前來投奔,人家說:兄長救我。
他就義不容辭。
起兵前準備的糧食隻支撐了幾天,劫掠的大戶也不能滿足衆多流民人吃馬嚼。
後來他帶人圍了塞門守禦百戶所,那是部隊在安塞的駐屯所,料想該有糧食。
誰知道坐擁堅堡铳炮的軍官見他圍堡,大喜過望。
隻要保證能讓所裏弟兄吃上幾頓飽飯,降了。
安塞已經沒有糧食了。
富戶沒有、鄉紳沒有,軍隊也沒有。
誰不想做個無拘無束的山大王呢?隻是陝北十萬梁峁塬川,哪座山活得了人?
所謂世事無常,就是從前的生活經驗,統統都沒了用處。
循規蹈矩者死,離經叛道者活。
忽然,混天猴怪笑一聲:“又死一個。”
前方人群在官道上繞開行進,幾頭并行的驢騾也同時向兩旁閃開道路。
劉承宗沒垂眼去看,從鞍囊袋用木碗舀出半碗炒面,仰頭灌入口中咀嚼,勒缰繩引導騾子擺正方向。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死了。
正如那些走着走着就加入進來的饑民一樣,沒什麽稀奇。
渾天猴問道:“不沾泥,這是你的人?”
“你問我,我問誰去?”不沾泥臉上沒半點好氣,看着地上挺大肚子的死屍,擡手推了推上天猴:“前頭官道是你的人吧,埋了呗?”
“整天就他媽知道使喚你爺爺。”
上天猴撓着腦袋牢騷滿腹,不過卻不像别人那樣,對屍首事不關己。
他往前趕了兩步,翻身跳下把缰繩遞給劉承宗:“劉二爺勞駕給兄弟牽會馬,我去把弟兄屍首埋了。”
說罷,等劉承宗接住驢騾缰繩,上天猴轉身邊跑邊喊人,把屍首擡去道旁,又不知從哪扯了塊麻布,叫人端鋤頭、鏟子在地上刨起了坑。
聚在高迎祥身邊這幾股人,每股都有不少騾馬,在戰馬數量上,騾子營反而是最少的。
高迎祥有規矩,行軍路上除了遮蔽大部隊行軍的斥候,任何人不能騎馬。
除大首領、各隊管隊和裹腳的婦人,任何人不能騎驢騾,一律步行,驢騾隻用來馱兵甲辎重。
劉承宗牽着幾匹馬和騾子,看上天猴的揮舞鋤頭的身影消失在後方的人群裏,轉頭對高迎祥問道:“高師傅,上天猴總這樣?”
高迎祥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方方正正的臉上浮起些許笑容,點頭道:“你别看九思是個壞慫,好賭又肮髒,可隻要别人敬他一尺,他就能還别人一丈。”
“就算我不說,髒猴子也會下去埋人,哪怕就叫過他一句大王,也不會虧待了人家。”
牽着戰馬的不沾泥笑了一聲,湊過來朝劉承宗伸手道:“吃的啥,給我也吃點呗?”
“炒面你沒吃過?”
劉承宗伸手又舀一碗遞過去。
這東西可是寶貝。
不是炒面條,就是單純意義上的炒面。
把各種糧食,麥、米、黑豆、綠豆分類依次加香油蒸熟,蒸熟後磨碎成面,加鹽炒制,考慮味道還可以加糖。
這是簡單的做法。
有條件再倒高度燒酒,曬幹再倒,曬幹再倒,直到燒酒無法浸入。
這樣做好能保存很久,需要的時候可以倒點水拌着吃,也可以倒進鍋裏,剪下小塊醋布煮煮吃面糊,或者像現在,抓一把幹吃當小零食。
劉承宗不知道這種吃法已經持續了多久,在這個時代,這是軍中緊急軍糧。
出征必備,每人六斤,依照軍法,不到被圍困糧絕時不讓取用。
但另一份記憶讓他知道,這種軍糧不論從前還是未來,仍會在這片土地上存在很久。
明軍吃這個,清軍吃這個,紅軍也吃這個,甚至援朝志願軍吃的還是這個。
“挺幹啊,倒不難吃,就是噎人。”
不沾泥倒了滿滿一嘴,張嘴說話就把面粉噴了出來,趕忙遞回來木碗找水喝。
猛灌兩口水,他才喘口氣道:“這,邊軍的東西?”
“對,緊急軍糧,早前搶驿站弄了不少糧食,還有油和糖,吃多了脹肚子。”
其實按照邊軍的正常做法,不加糖也沒有油,很難把它好吃。
出塞秋芳那年,劉承宗還是塘騎,燒荒和大部隊失散,靠六斤沒加糖的炒面,在口外活了半個月。
不沾泥也就是嘗嘗鮮,又灌了兩口水,搖頭道:“那我看你還一直吃。”
“嘿,自從離了延安府,我這嘴就沒停過。”
劉承宗笑了一聲,把木碗放回鞍囊:“沒準那天撞上官軍人就死了,趁活着過過嘴瘾,而且馬背上吃,省時間。”
高迎祥笑道:“鬧那麽大事,我還以爲你不怕死,要是沒遇見我,你本來是何打算?”
本來是何打算?
劉承宗攤手道:“本來想在山西藏一倆月,可人生地不熟,進去才發現南北都是關口,想搶個王莊,又被呂梁山擋住,要是沒遇見,我也會回陝西,回延安府。”
“進山西得走韓城,那邊直接進平陽府,咱早晚也會去……不過最好先别惹山西的兵。”
劉承宗不知道,高迎祥說的是他自己的謀劃,還是王嘉胤的安排:“橫天王在北,我們向南,等出了延川就要分兵,渾天猴去洛川找王虎和黑煞神。”
說着,高迎祥朝後面指了指:“上天猴去宜川尋飛山虎和大紅狼,不沾泥去宜君和中部,各自收攏流民饑民、山賊逃兵,劫取糧草馬匹,争取占了縣城。”
劉承宗聽着計劃皺眉道:“占縣城?”
“對,不光要打縣城,我們在延安府,四面把鄜州城困住,伺機奪下河西道,那有洛河兩岸田地可供耕作,北有延安城、南有金鎖關,東西兩面有大山,退可守河西、進能入關中,你覺得如何?”
困住鄜州劫掠兩岸富戶豪家有利可圖,摧毀南北西三方驿站急遞,也能切斷西安和榆林之間的聯系。
但劉承宗聽高迎祥這意思,是想長久占據延安到金鎖關一帶的河西道,進行割據就有點不切實際了。
不停在野外流動,還能憑運氣,躲過官軍也好、僥幸擊敗官軍也罷,歸根到底有希望取勝。
“高師傅,野戰尚能憑運氣,攻守之戰拼的可是實力,上萬人馬看着多,可是有幾個聽見炮響能不亂跑?”
劉承宗搖搖頭,在騾子背上擡起一根手指:“撐死兩千,能頂住炮彈鉛丸往前走的,往多了算,也就千二百人。”
就這千二百人,還是劉承宗算上騾子營的一半。
占領這些地方很容易。
但指望這點人,在延安府城和南北圍城守住北方,在金鎖關守住西安府方向,在子午嶺守住固原、慶陽方向的官軍,無異于癡人說夢。
王八蛋不想建立根據地,可沒反圍剿的實力去搞割據,非但沒啥益處,還會把自己困死。
高迎祥覺得劉承宗太過悲觀,搖頭道:“不能這麽說,那遼東女直不過茹毛飲血的蠻夷之輩,最早人馬還沒咱多,不也跟朝廷打得有來有回,扛到現在?”
劉承宗嗤笑一聲:“高師傅,你要是能讓朝廷閉着眼,等整個陝西都被打下來再發兵剿咱,把官軍屯在潼關以東,你建政稱王我都沒二話,咱也能在河南打出個薩爾浒。”
他是手心拍手背:“現在不是這情況,但凡來個總兵官,咱的軍陣一撞就散了嘛,不能出要塞野戰,要塞就守不住;守不住要害,河西就得丢,無非是守幾個月的事。”
高迎祥并不固執,也不認爲自己被反駁是多丢面子的事,恰恰相反,他仰頭大笑,指着不沾泥、渾天猴道:“我找你來,就爲這事啊……他們都覺得這計劃挺好,那你有更好的辦法麽?”
渾天猴擡手攏着胡須,小聲讪笑道:“我真覺得打下縣衙坐堂挺好,有城牆護着,不比在外頭風吹日曬強的多?不光我,髒猴子也這麽想。”
“打,可以;搶,可以;留在那,也可以。”
幾人都打馬離得近了些,劉承宗話鋒一轉:“但是官軍來了,不能守,西安府的官軍來,三五百人可以試着守守金鎖關,大部隊往北撤。”
“北邊如今都是赤地,延安以北短時間内不會有官軍大股來襲,兩三百人的部隊,也可以守一下。”
“最關竅的是子午嶺,固原是三邊總制府所在,還有慶陽的官軍,很容易集結大軍打過來。他們來,我們就得走,互相通報消息,鄜州以南進黃龍山,以北向延長走,最後可以在延川、綏德州一帶彙合。”
劉承宗說着,臉上露出狡黠笑容:“官軍曆來出兵攜三日糧草,隻要我們不讓他補給,慶陽至延川七百裏路、金鎖關至延川五百裏路,就算路上稍有補給,到那他們也是人困馬乏。”
“隻要他們餓着,我們有上千披甲吃飽的漢子,就能有一戰之力,打赢一場。”
他擡起手道:“有沒有地盤不重要,打掉官軍的精銳部隊,偌大的陝北,今年冬天咱想在哪兒睡就在哪兒睡,皇帝也管不着!”
早上好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