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衛因劉承宗這隻蝴蝶扇動翅膀,聚起了一股旋風。
試百戶楊彥昌那日與劉承宗分别,突然意識到自家守着金山銀山卻挨餓,這不符常理。
金山銀山,自然是軍械甲仗。
說起來,大明九邊賣買軍械早已成風,甚至長城邊上的墩堡都已經賣到再無可賣的地步。
可是在延安衛,這種活動還僅限于衛所内部的左手倒右手。
一般是将領衛所裏的東西攢一蹿,收拾收拾能用的,發給家丁。
普通旗軍的倒賣軍械,僅限于駐衛軍餘把些刀槍箭矢賣給百姓防身。
大宗軍械走私,不是不想賣,實在沒人買。
府城是延安府軍事防禦的重心,府城周圍方圓百裏沒有大賊,即使賊人流動進來,也很快就被剿滅。
否則像甘泉虎将那樣數百人規模,劫掠富家的小賊根本不至于四日就被剿滅。
而除了賊,有需要、有财力購買大量軍械的士紳,完全有能力通過官方渠道向府衙縣衙購買、請求調撥軍械。
況且走個指揮使的關系,調個百戶,五十一百人直接駐在家裏,平時種地,武器裝備都在圍子裏放着。
不光有武力保護,還能創造經濟效益。
走私多沒意思,又貴,還要擔風險。
直到劉承宗找上楊彥昌,給這位窮困潦倒的試百戶打開新世界大門。
糧食對打算當逃兵的楊彥昌沒有用處,但三石糧食能救濟不少留在衛所的弟兄。
而且在他看來,這是個能夠長期使用的辦法。
逃兵在外搶圍子,旗軍分批逃跑,逃跑前把衛所兵器運出去,糧食救濟旗軍。
運出去的火炮能加強逃兵力量,搶更多圍子,救濟更多旗軍。
這不是當逃兵。
這是創業啊!
楊彥昌回去挑挑找找,很快在兵器庫鎖定自己的目标。
那是門鑄鐵湧珠炮,長一尺七寸,周長八寸,重四十五斤,炮身用五道鐵箍加固。
裝藥八兩打一斤二兩合口大彈與二十顆一兩彈。
這門炮鑄造于萬曆三年,炮身編号兩千二百四十一,這一型号的湧珠炮在那年朝廷一共造了兩千四百門,用來搭配車營。
在陝西邊軍,這種炮也分配給馬軍,五十人馬隊裝備一門。
小型炮,是弓弩火槍的火力補充。
全炮由炮身、方形炮架、炮彈箱組成,全重不到二百斤,能用一匹馱馬背着滿地跑。
“這炮沒炮架,楊百戶想拿它去玩玩?”
看管軍庫的老旗軍坐在庫門前,眼中帶着看淡一切的睿智:“火藥彈藥庫裏可不給出。”
楊彥昌瞪起眼來:“沒炮架怎麽打?”
湧珠炮的炮架,是個長三尺、寬一尺五、高一尺的實木塊,上面有和炮身五道鐵箍相合的槽,兩面四個拉環,用寬皮帶固定炮身。
打放時需要在木架下墊木塊,基本上射擊就是用炮口墊高一寸、火力遠多少步這種計算方式。
沒木架圓筒炮身放地上根本沒法打。
老庫兵老神在在:“喲,這可怨不得我,自打小老兒接手看庫,這位爺爺就沒架子。
萬曆十八年葉公總督陝甘軍務,炮架都換成三輪輕車。
後來輕車被你家千戶挂上毛驢拉回家了,咱也不知道他拿個炮車弄回去幹啥。
反正後來就沒還回來,說讓把從前炮架找回來将就着用。
可那麽些年過去,木架子早不知被誰弄出去打家具了。”
還被誰弄出去打家具,楊彥昌覺得就是這老旗軍弄出去打家具了。
不過他也沒說,一臉嫌棄邊報怨邊往外走:“沒炮架、沒彈藥,我要它幹啥?”
表面一臉嫌棄實際内心狂喜,再不走非得被看庫老頭兒瞧出他的喜悅。
連着炮架炮彈箱不到二百斤,想弄出去不容易。
可單單一門湧珠炮。
這四十五斤的小玩意兒,拿個床單子一卷裹着不就走嗎?
簡直天賜良機!
至于沒架子沒炮彈,就讓劉承宗去操心吧,反正說好的炮是給他了。
随後,延安府出兵的消息下發至衛所軍官,陝西定于六月三日兵分三路剿賊。
整個延安衛亂糟糟的調派軍械人馬。
趁這機會,六月初一晚上,楊彥昌動手了。
他授意三名旗軍。
一個混進軍庫用破棉襖裹着湧珠炮扔出院牆。
一個在院牆外等候多時,像懷裏抱了個胖娃娃東躲西藏,交至最後一人手中。
最後這青年叫任權兒,十九歲,小個子,祖上七代都是軍戶,五歲起就在衛所聽人使喚幹活了。
他提起破棉襖連夜去了老虎腰。
路不熟,又餓得有夜盲,挂樹上了。
劉承宗早上帶人跑步,才把他救下來。
把楊彥昌教給他的湧珠炮注意事項、炮架制式告訴劉承宗。
比起火炮,劉承宗更在意人。
炮已經到了老虎腰,就不會跑。
但這髒兮兮的任小個子身上有沒有傳染病,可不好說。
一番盤問。
他沒别的病,就腳上有傷。
是倆個月前晚上用裁縫剪子剪腳趾甲,把腳趾傷着了。
旗軍在衛所不能閑。
軍屯田裏能種地的時候要下地幹活。
不能種地的時候,也要下地幹活。
把沒發芽的種子刨出來,一刨刨一天,回去正好湊半碗。
總這麽幹活,腳上發炎,好了爛、爛了好,跑不快。
如今衛所沒糧,别人還有個戰場立功的念想,他這身體不符合出征條件,就動了當逃兵的想法。
劉承宗問清楚情況,轉頭一揮手叫郭紮勢給他綁了。
吓得任權兒哇哇大叫。
“叫什麽叫!你這腳不好說,紮實去弄桶水燒了,一會我給你把腐肉剜了,歇倆月估計能好。”
邊軍大多都懂點治療外傷的方法,劉承宗對外科也有所涉獵。
最早是秋防跟長城根二皮匠學的縫死人,後來讀過幾本像《外科正宗》之類的醫術。
但手邊沒藥,他對這傷也沒更好的辦法。
隻能清理幹淨叫他歇着。
一時間把任權兒驚呆了。
不爲剜肉。
讓他歇倆月。
一再追問劉承宗,歇倆月不得餓死?
得到‘歇着就行,管飯’的答複後,把這五歲開始就沒歇過的軍戶娃感動壞了。
對劉承宗來說,這叫現學現用,承祖大哥給他交換的懲罰心得。
在士兵受傷、得病的時候,主将細心照料,最容易收獲人心。
剛進行到洗腳這步,任權兒已經淚流滿面。
等剜肉時哪怕疼得渾身發紅,都硬忍着不動。
說什麽也不給劉長官添麻煩。
完事後抱住劉承宗痛哭流涕,一個勁兒念叨:“劉長官真好,劉長官真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