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四。
轉眼半個多月已經過去。
黑龍山很快恢複欣欣向榮的景象,就好像那場災禍從未發生。
鄉兵們不再操勞農事,他們一天能吃三頓飯,每日操練不休。
隻是這樣的景象劉承宗看不到,他被父親關禁閉了。
每日吃住都在祠堂,對着祖宗牌位讀書,資治通鑒,每日十卷。
照這進度,往好了想,劉舉人要關他一個月。
往壞了想,沒準二百九十四卷資治通鑒讀完,還要再給他送來别的書讀。
這是父親對他劫掠王莊的懲罰。
劉老爺認爲搶王莊這事非常嚴重,嚴重到毫無補救辦法。
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所以給家族三名劫掠組織者執行了家法。
劉承宗聚集人手、選定目标,策劃了這件事,又以虎将名号作爲賊首。
懲罰是關進宗祠,在祖宗的監督下讀資治通鑒,讓他漲點智慧,思慮深遠,謀而後動。
劉承祖查漏補缺、統帥士卒,辦好了這件事。
懲罰是讓他一個人伺候六名負傷邊軍,動兵是兇事,讓他跟士卒同甘共苦。
族中所有參與并隐瞞了這件事的鄉兵,被罰抄三遍練兵實紀練卒冊。
舅舅不一樣,他識字,懲罰是教會上邊的鄉兵寫字,并且能背誦。
除此之外,他得抄十遍練兵實紀全文。
曹耀則屬于自找的,劉老爺原本沒給他安排事兒。
他非腆着臉往上湊,覺得咱大小也是個賊首,怎麽不懲罰我呀?
結果被發了六頭耕牛,帶十五戶流民和招降的旗軍到老廟莊種地去了。
不過這段日子劉承宗倒也過得暢快,每日吃飽喝足,除了讀書就是在宗祠天井打熬力氣,身體倒好了不少。
這日,他正在天井擺弄石鎖。
劉向禹邁步走入宗祠,步伐輕松,笑道:“書讀得如何?”
“大。”
劉承宗放下石鎖行禮,這才彙報道:“再有三日,唐紀就讀完了。”
“嗯,沒有偷懶。”劉向禹笑眯眯道:“都讀到些什麽?”
“要能聽話,也要防着每個人。”
劉向禹聽到這答案懵了一下,随後才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也是我讓曹管隊看着投降旗軍的道理,不過這聽話?”
劉承宗十分認真道:“末年帝王對臣僚谏言是不從、不用、不聽、不納。
反觀成就霸業的,如漢高皇帝,蕭何進言收巴蜀定三秦,漢王曰善;韓信進言舉兵向東,漢王大喜。”
劉向禹問:“那你說初年與末年,谏言結果爲何大不相同?”
“栉風沐雨披荊斬棘,進言無空談之輩;親冒矢石奠定基業,納谏無擅權之憂。”
劉承宗答罷,笑道:“哪像生在深宮的末代國主,剛愎自用則不能博采衆長,瞻前顧後,下個決斷又要先跟自己打上一百回合。”
劉向禹被說愣了,本想聽兒子說說做臣子進言的藝術,哪知這好娃居然站在皇帝的角度考慮問題。
一時間讓他有些尴尬,想了想還是誇誇吧,答得挺好。
“沒白讀書,收拾收拾祠堂,出去以後也要好好讀書。”劉舉人說罷,轉身往祠堂外走,笑了一聲:“呵,你哥跟你配合得還挺默契。”
劉承宗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啊?我,我能出去了?”
“出去吧,虎将死了,沒事了。”
“嗯?”
這時候,劉承宗才意識到,父親把自己關進祠堂,不光是爲了讓自己讀書。
也是用禁足來避免自己往外跑,暴露身份。
沒等他繼續追問,劉向禹已經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跟他說清楚。
秦王府在延安府三縣交界的這個王莊消息閉塞。
又因其阻斷河流,下遊百姓旱災裏流離失所。
直到被搶掠一空的第七天才有人把消息送到延安府。
官軍過去的時候,王莊被數股饑民輪番光顧,就連門窗桌椅都被卸了劈柴,什麽都沒剩下。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官軍捉了幾個百姓,很容易就把嫌疑定在突然冒出來送糧的虎将身上。
虎将的蹤迹确實不好找,到處送糧送的沒有規律,路上也尋不見車轍。
勉強尋着蛛絲馬迹,找到個山洞,裏頭也啥都沒有。
正當官軍打算放棄尋找,甘泉縣有個大聰明冒了虎将的名,輕松聚起數百饑民劫掠大戶豪家。
從創業到破産一共兩天,被延安府派出的遊擊将軍李卑連讨三陣,追擊一百七十裏斬了首級。
所以現在虎将死了。
李卑得了戰功,延安府有了給秦王交差的首級,百姓得了救濟,劉承宗從祠堂出來了。
皆大歡喜。
隻是可憐了那冒名的首領。
“嘁,這延安知府不夠意思,虧得我還給他送糧食。”
劉承宗提石鎖跟在父親身後,罵罵咧咧:“說讨伐就讨伐啊!”
“對了。”卻不料聽了這句,劉向禹轉身問道:“我還沒問你,爲何要給延安府送兩次糧?而且你們是推着糧車把府城周邊全跑了一趟送糧?”
兩次?
全跑一趟送糧?
劉承宗木然地搖頭:“我就送了一次糧啊,遞了個條子,讓宋守真寫的信。
而且也就在蟠龍川、牡丹川沿途村莊送了糧,往别處跑累死了,這糧一趟又運不回來。”
說罷,他才想清楚是怎麽回事,拍手道:“肯定是那倆,大,我不跟你說過闖塌天和射塌天麽。
多半是他倆也做這事,有人跟我想一塊了,這才給府衙送了兩次糧。”
劉承宗心裏一突突:“該不會是他倆誰冒用我的名,被官軍斬了吧?沒準是射塌天。”
“爲何不是闖塌天?”
“大,你想啊,起假名都爲隐藏身份。”
劉承宗擡手對父親解釋道:“我不是将軍,所以叫虎将;闖塌天文質彬彬,所以叫闖塌天。
隻有射塌天,他那名估計也是現起,那人肩寬臂長,一看就是用弓好手,琢磨過來就借了我的名……不過他沒說自己是甘泉人。”
劉向禹細細琢磨,感覺也有可能。
不過他并不在意,瞧見劉承宗還拿着石鎖,道:“把鎖放下回家換衣裳吧,穿上縣衙給的冠帶官服,一會去府城。”
“去府城,出啥事了?”
“放寬心,沒有你的事。”
劉向禹道:“新任三邊總督上任,賊首王二死在商洛、王大梁死在大石川、階州周大旺也死了。
新任的楊總督要各地聯剿王左挂,延安府又要動兵,我聽說王左挂已經進了黃龍山,多半無功而返。”
劉承宗驚了:“大,你咋知道這麽多?”
“許你與賊人來往,就不準你大向官吏打探消息?
你大還知道延安衛實額旗軍隻有一千九百二十呢。”
劉老爺吹吹胡子,囑咐道:“知府衙門找咱這些冠帶榮身的士人,估計是想籌糧,過去小心說話就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