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耀自然被通緝過,而且被通緝過許多次,海捕文書從山西傳到陝西。
但這玩意對他來說形同虛設。
因爲曹隊什長杜五精通易容,能把漢人畫成蒙古人,也能把女的畫成男的。
但這并非關竅,這個時代逮捕通緝犯,單靠前邊堵後邊追還差點意思,主要在嚴密的民間組織,保甲制度才是追捕犯人最重要的環節。
曹耀很少會和部下分散,這夥老兵在一起,才是他逃離追捕最關鍵的條件。
才走到山口,舅舅蔡鍾磐也不知是在這等了多久,迎着他們走過來就是一頓唠叨。
埋怨劉承宗出了變數也不派人回家通知一聲,家裏人都還以爲在路上出了什麽事。
不過舅舅還沒唠叨上兩句,看到劉承宗身後就瞪直了眼,昏暗官道上成群結隊的人被曹耀帶着向黑龍山走來,摩肩接踵扶老攜幼。
進山路上劉承宗先把流民的事說了,随後才滿是憂慮的拿出海捕文書,把事情告訴舅舅。
卻不料蔡鍾磐看見文書就笑了,像心裏卸下一塊大石頭,拍手道:“好事,别管這書辦想做啥,這上頭沒汝吉的事,沒他的事,我這姑爺就沒給你舅母她娘家惹麻煩。”
蔡鍾磐說的是跟他一起逃亡的小舅子陳汝吉。
想到這,蔡鍾磐輕松極了,說:“明天汝吉去趟縣城,見見這書辦,看看他想幹啥。”
蔡鍾磐對這海捕文書唯一的不滿,是上邊對他的罪責基本上等于瞎寫。
那天的事他都記得清楚,也就搶功的小軍頭被他一怒之下放铳打死,沖出來時可能傷了幾個,但不緻命。
最多背負兩條人命,絕不可能死了八個人。
何況他沒搶銀子。
寫文書的官吏但凡長了腦子,都得琢磨琢磨二百兩是多重。
穿冬衣、持兵器、背行囊,揣十幾斤銀子去行刺軍官,殺官軍八名,還在圍追堵截之下從容逃跑。
說實話,蔡鍾磐覺得文書上說的不是他,是個戰神。
而且這玩意也不該叫海捕文書,是通知延安府小心,有個戰神往你那兒去了。
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百姓,敢爲五錢賞銀招惹文書上這個人?
反正蔡鍾磐不敢。
回到興平裏,這幫莊戶休息還是要從村頭老廟想辦法,又另尋了個幾處舊窯洞,請幾位佃戶幫忙燒過土炕,把他們暫時安置進去,剩下兩戶實在沒地住,被劉承宗領回家。
原本興平裏的劉家人過得還湊合,奢侈與舒服談不上,災年裏能保個衣食無憂就已算知足。
變化來臨的時間節點就是倆兒子回家,有了外人,獲取信息的來源多了,外面的不太平也影響到山溝裏的百姓。
大夥勒緊褲腰帶在峁上修堡壘,官軍來索糧、鄰近長平裏老廟莊被屠,意外一樁樁一件件來得太急太快,讓人難以接受,也不得不學習接受。
就像這會,劉承宗帶着陌生人進興平裏,同族的鄰居長輩一點都不驚訝,笑呵呵地起身給劉承宗母親報信:“嫂子,小獅子回來啦,領了幾個外鄉人。”
家人也對此也習慣了。
兄長承祖不知發生什麽,就已經把廂房裏承運的行李收拾好提進兄弟倆的房間。
劉老爺則拄着小拐杖拿起架勢坐于中堂,安靜等着兒子來說明原由。
這世道讓人們對意外的承受能力飛快提升,已經沒有什麽能讓他們趕到驚訝了。
劉承宗一進院子就解開甲扣,提革帶入堂拜見父親,就聽劉向禹笑道:“去個府城你這打扮像打仗,田契在官府畫押了?”
“回父親,畫好了押。兒也不想穿铠甲啊,天越來越熱了棉衣罩甲能把人捂死,實在坐騎體弱,在邊堡吃不飽飯沒力氣,回家難得能吃飽了,練練它的勁兒,免得以後有事它趴窩拖後腿。
而且不去府城不知道,城外遍地都是覆甲捉刀的違禁漢子亂跑。”
劉向禹緩緩颔首,此時看劉承宗額頭一層細汗也不禁露出笑容,揮手道:“沒事就好,你先飲水,聽你娘說領了外人回來,怎麽回事?”
“可不止這幾個。”
劉承宗自從桌上端起晾涼的茶碗噸噸噸地喝着,咽下後一抹嘴道:“八十口,府城應付饑民的新規制,凡購田百畝需爲官府安置流民一戶,本意是叫大戶出力,咱這打腫臉充胖子的小家也被當成大戶,給劉家莊添了莊戶。”
說完,他小心翼翼看着父親的臉色。
對着曹耀他能吐露自己的憂慮,可面對父親,服從與崇敬早就刻在骨子裏。
這兩天他已經見慣了别人一聽這事便露出愁容,何況家裏事也多,擔在父親肩上的壓力不小,生怕聽了這事暴跳如雷再氣壞身子。
“嗯……”
劉老爺長出口氣,并未像旁人那般抱怨,緩緩道:“善政,同心協力共渡難關,府衙理應如此。”
老爺子起身就把劉承宗往書房領,邊走邊問:“來了就要管人口吃的,這八十口有多少壯男?”
“壯男三十四、健婦十六,老者翁婦六人、小娃二十四人。”
“三十四、四十六,跟我來。”
說着劉承宗便随父親走進書房,就見老爺子便提筆邊道:“咱陝地田土貧瘠,下力氣是苦命人,農活一年不停,壯男要吃飽,月糧六十斤;餘下四十六人月食三四十斤,這麽算下來,要頂到七月,最少七千二百斤。”
“還有邊軍要養活,又是一筆開支,老廟莊叫賊子搶空,家裏能給你支七八石,不夠。你打算怎麽辦?”
父親的開明出乎劉承宗預料。
而七八石糧食的支持,依照如今黑龍山有限财力,也顯得格外強力。
這給劉承宗壯了膽兒,他說:“孩兒想以北鄉民壯之名,向蟠龍川南北四十裏諸村要捐,各村依戶數月捐糧三五石、七八石,各修烽火,遇警……”
劉向禹面色沉靜,坐在書案後輕笑一聲:“瘋了?說什麽傻話。”
朝廷不限制地方民兵武裝就在兩點,其一是錢糧、其二是裝備、其三是統兵權歸公,實際上歸根結底就是财權一個,有了财權所有地方武裝都能踢開朝廷單幹。
他劉向禹編多少民壯團練都無所謂,但朝廷都發不出饷的時候找其他村子要糧捐,完全是無稽之談。
劉承宗卻不氣餒,繼續道:“遇賊傳警,我領邊騎馳擊,劉家莊往北二十五裏、往南十六裏,聞警一個時辰皆可至,可保諸村不再爲賊所屠。”
聽了這話,劉向禹搖頭道:“這事不是不行,但隻能叫别人私下裏去談,北鄉民壯的名字提都不能提。
除非你能去府城讓知府應允這事,你大可去問,看看哪個衙門會答應?
父母官不說話,就是賊在山口官道過去,爲父都沒有領民壯出擊的職權,更别說私下在鄉裏尋捐,大知道,你跟你哥都不怕事。”
劉老爺歎了口氣,擡手指了指劉承宗,道:“這話你回去也得告訴曹管隊,糧食有别的辦法,你們不要惹禍,官軍不敢擊賊但敢剿你,剿不過你,黑龍山上下幾百口人在這跑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