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騎手有個叫劉恩的莊戶,确定老廟莊沒有危險後,騎馬回興平裏報信。
劉承宗與蔡鍾磐、曹耀、魯斌四人,在遊蕩孤魂野鬼的老村廢墟中尋了間屋子,把躺在屋裏的倆主人屍首搬到院裏,吃過飯後打算在室内湊合一宿。
從黑龍山過來的三個男人出身經曆,都能克制對死亡的恐懼。
魯斌是這個村子的幸存者,夜裏來不及讓他們跑回黑龍山睡覺,何況都懶得第二天再跑回來,便做下這個決定。
别說現在天氣還冷,就算春風和煦了,睡野外也不如睡屋裏舒服。
後來幾天劉承宗都留在老廟莊,在一片廢墟裏搬運屍體、挖掘墳墓。
所幸天氣還涼,不至于讓這工作太過艱辛,但由于農忙裏黑龍山也隻能勻出十二名青壯幫忙,屍首又着實太多了,讓他們的人力嚴重不足。
好在從第二天開始,老廟莊重新升起的炊煙吸引了周圍村落的注意,最早來的是丁家站留下的百姓,原本不知他們帶着什麽心态來幫忙,反正被魯斌趕走了,雙方争吵怒罵,賭咒将來要殺人,情緒極爲暴躁,最後被曹耀放铳趕走。
後來遠點的宋家溝和紙坊都陸續來了幾夥人,最早隻是壯丁背弓挎刀遠遠看看,确定廢墟裏的人隻是在搬運屍首挖坑後才敢壯着膽子靠前打聽。
倆村子都有幾個老廟莊逃出去的幸存者,他們與魯斌兄弟相見自是劫後餘生抱頭痛哭。
有他們幫忙,老廟莊遇難百姓才得以早兩天下葬。
四百七十二座荒墳埋在凄楚的農田裏,沒有墓碑讓土包在陰風裏顯得格外恐怖,老廟莊僅剩十餘鄉民伏在土包上哭得昏天黑地。
趕來幫忙的人隻顧爲死去鄉民留下入土爲安的最後體面,擡到地裏、埋進土裏就算把事做的妥帖。
幸存者的哭泣令人心有戚戚,誰不害怕這樣的災禍降臨在自己頭上呢。
“有啥可哭的,他們能分清墳包裏埋的是誰?不如趁這會撒點種子。”
曹耀騎馬在遠處,幾日來他懶得幹扛屍的活兒,頭天挖了幾個墳坑,次日見來了幫忙的鄉民就不幹了,整日騎着馬兜圈子,說是在周圍警戒以備賊人殺個回馬槍。
劉承宗知道,曹老賊就是嫌晦氣,懶得給人幫這忙。
這會又在劉承宗耳朵邊說起了風涼話:“你看也沒個席子,裹布放下去的都少,明年這要是還沒人我就帶小的們過來全他娘種上糧,這地多肥呀。”
說這閑扯淡的話有點不挑場合,劉承宗隻瞥了他一眼就沒好氣道:“活到明年再說吧,賊子騾馬不少,還有馱炮,萬一回來咱也擋不住。”
賊人有炮是劉承宗推測出來的,在村裏最堅固的大院裏擡屍時他發現有半面牆帶着拳頭大的窟窿和密集小彈孔,符合這種痕迹的兵器隻有火炮。
大鐵彈小鐵彈混裝,明軍放炮慣用手法。
炮子印記,讓流竄賊人在他心裏變得極其危險。
刀劍弓弩,血肉之軀披挂甲胄勉強阻擋,可火槍當面縱使披挂重甲也難全身而退,何況火炮呢?
不過他這一發現似乎在曹耀預料之中:“我知道,兩門佛朗機,用騾子馱着跑,這幫賊子剛來這邊我就想找機會把炮奪了。”
“實在沒機會。”他撇着嘴搖頭道:“除了那兩門大铳,賊子還有兩支飛礞炮。”
劉承宗原本想着賊人們有一門炮就不錯了,哪知道居然還有兩門佛朗機,而且還有這個沒聽過的新玩意,不禁問道:“他們怎麽會有炮,還四門?”
“飛礞炮不是大炮,跟三眼铳意思差不多,都是插在杆上,不過前頭是尺長的鐵葫蘆,打柱子開花彈,點放時先引炮子再點鐵葫蘆,就能把開花彈打出去,射程不遠但很厲害,能炸一片人,就是有時候啞子兒。”
類似……迫擊炮?
曹耀的介紹很抽象。
好在劉承宗有另一份記憶,很容易理解,相當于是小型臼炮把開花彈用弧形彈道打出去,優點很多、缺點就倆。
射程近、容易打啞彈。
但是在劉承宗眼裏這根本稱不上缺點,這東西能打出五十步就夠用了,至于打啞彈的問題更不必說,隻要打出去十發有一顆能炸,對敵人心理上的震懾就遠比十顆實心彈來得厲害。
把陣形破壞掉,誰還能打仗?
“至于賊子有炮,一點都不奇怪,又不是嘉靖年,就連佛朗機也是一百年前的老物件了,如今九邊哪個堡裏沒十幾門炮,這幫賊子哪兒的逃兵都有,延綏鎮、甘肅鎮,尤其固原鎮那幫人,是正經造反出來的。”
曹耀是越說越來勁,還給劉承宗講開了:“現在朝廷都流行紅夷大炮,我估計類似黃老爺炮,老尚書從閩地購數十個善造炮的送到京營,造出的炮比你躺着都長,兩三千斤,點炮都得挖倆坑,燃着就跑過去往坑裏跳,要不能把人震傷。”
說完,他還意猶未盡呢:“見過那些炮,對這些小雜炮就不害怕了。”
“那也怕。”
劉承宗很認真,炮這東西誰能不怕,曹老賊淨吹牛逼:“你就是給我擺門佛朗機我都怕。”
聽着這句話,曹耀若有所思,頓了一會才看着遠處荒地間起伏的墳包道:“獅子,你說我牽頭跟周圍村子走一趟,咱們弄個蟠龍川自保如何?”
“蟠龍川自保,如何自保?”
“沿河田地我看了,有灌溉就有收成,北起紙坊、南至黑龍山,這南北四十裏各村都駐上四五騎咱的人,每月出糧十石,邊軍弟兄有人養活,來了賊也能遞相互救,共保村坊。”
劉承宗聽他這樣說,點頭道:“若能成事當然最好,我隻怕别人不願意……”
老廟莊的遭遇已經證明了獨立的村莊不足以抵擋賊寇侵襲,而張千戶證明了官軍靠不住,實際上張千戶就算帶兵和賊人硬拼一場也對老廟莊的亡靈們沒有用處了。
“這個你不管,包給我去說,不過不急。”
曹耀磨痧着颌下胡須,擡手指着周圍土地,道:“這幫人要吃飯,咱合夥把老廟莊的地買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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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文中黃老爺炮指呂宋大銅炮,由兵部尚書、太子太傅黃克缵于萬曆四十七年出錢自福建同安縣募十六善造呂宋炮者至北京鑄炮。
明代紅夷大炮有徐光啓第一次購買引進、福建對海底撈荷蘭火炮開展逆向工程、黃克缵請熟悉西班牙鑄銅炮的匠人進行仿制以及徐光啓等人學習傳播西法火炮理論知識四條渠道。
有循序漸進的過程,制造火炮所使用工藝始終爲本土技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