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鄂畢河上。
六條槳帆船、二十一條平底船組成龐大而密集的哥薩克船隊,向北順流航線,朝托木斯克直撲而去。
這支船隊的首領,是庫茲涅茨克堡的骠騎百夫長萊萬多。
自從九天前收到托木斯克遭遇圍攻的消息,萊萬多就啓程馳援,沿途征召三支遠征隊,集結了足有四百八十人的船隊,前去爲托木斯克解圍。
盡管警報的消息,是托木斯克被數千敵軍圍攻,但萊萬多對解圍信心十足。
他的船員都是西伯利亞最常見的哥薩克和獵人,攜帶野戰小鐵炮四門,長短火槍六百多條、一百三十三匹馬以及二百多斤火藥,足夠在水上應付任何數量的鞑靼人。
莫斯科公國的西伯利亞遠征隊,在手槍和長火槍的裝備方面,尤其是燧發手槍,放眼世界都是獨一檔。
盡管燧發槍最早出現在法國、因戰争大規模裝備部隊的是西班牙,但在這一時期,使用規模最大的國家是莫斯科公國。
這主要有兩個原因。
莫斯科公國的火槍制造能力非常一般,最大的兵工廠一年才隻能産兩千支火槍,而且是火繩槍,約等于大明一個衛的軍器局。
他們火槍多靠的是每年進口,單單在崇祯四年,莫斯科就從歐洲進口了各式火槍一萬九千支。
進口的火槍種類就多了,别管是西班牙殖民者在一百年前用過的老槍,還是瑞典最新打造出來的燧發槍,莫斯科來者不拒,隻要你敢賣,我就一定買回去。
買回去也很少裝備部隊,各個正規營的射擊軍列裝的還是大量笨重耐用的皮硝火繩槍。
進口的火槍,基本上都賣掉了。
最大的受衆就是西伯利亞遠征隊,他們最喜歡燧發手槍。
幾乎每個進入西伯利亞的哥薩克和獵人,都會配上一支,有些騎兵出身的人還會配上兩支。
反倒是别管火繩發火還是燧發槍機,遠征隊裏沒多少人使用長槍,用長火槍的都是沙皇派過來支援西伯利亞的射擊軍。
因爲沒有藥池蓋的火繩槍以及機構複雜的簧輪槍,都不适用于西伯利亞寒冷、潮濕的環境,隻有燧發槍才合适。
而在燧發槍方面,一方面是哥薩克和獵人都用不上長槍,另一方面則是燧發短槍的質量更好、更精準。
這是有原因的。
一般來說是長槍制作更難、工時更高、射程更遠,自然也更加精準。
但沙俄大量進口火槍,這也不是工業革命後的時代,各國軍需本就供不應求,軍火是完完全全的賣方市場,别管哪個國家,隻要你敢賣,我就敢買。
誰也不敢保證,買到的火槍究竟出自王室軍械所,還是某個山村不知名的老鐵匠之手。
即使是新槍,質量也參差不齊,更别說進口來的老槍了。
所以短槍比長槍更可靠。
而燧發結構大量裝備,也就是這一二十年的事兒,買到新槍的概率更大,哪怕是火繩槍重新改裝的槍機,至少也說明槍管子還比較好。
火繩的長槍就不一定了,他們甚至能買到西班牙一百年前造的重火槍。
這是火槍的來源。
而第二個原因,則是因爲西伯利亞獨特的經濟基礎,給遠征隊創造了這樣的條件。
貂皮。
貂皮在世界範圍都很貴重,大明一副由三四十張貂皮制成的貂裘,早年能販到二十兩銀子的高價。
因爲遼東戰争的進程影響産地,如今一副這樣的貂裘已經漲到六十兩銀子的天價。
歐洲的價格更高。
烏拉爾山以西的貂基本都滅絕了,西伯利亞販往歐洲的貂皮原料,在各個堡壘根據質量定價,每張的價值在一到兩盧布之間。
大約是白銀二到四兩。
隻是原材料,而且是西伯利亞稅務衙門對原材料的剪刀差定價,就已經和大明漲價後的成品貂裘價格差不多了。
說是軟黃金也不爲過。
而一個從西邊過來的沙俄獵人,在葉尼塞河流域一個狩獵季,就能弄到一百二十張最上等的紫貂皮,至少值一百二十盧布。
他們要在要塞每十張取出一張最上等毛皮完稅,買賣時再交百分之十,除此之外還有要塞的居住稅、離境稅等等苛捐雜稅。
可即便如此,剩下的收獲依然能讓他們帶着普通歐洲百姓二十年的積蓄,回到莫斯科公國的郊外。
這筆錢足夠買下五十俄畝也就是八百畝地加上五匹馬、二十頭牛、二十隻羊、幾十隻雞子鴨子,娶個老婆雇一群農奴,翻身做地主。
巨額的收益,決定了不僅需要承擔巨大的風險,還需要巨量的投資。
這裏惡劣的自然環境決定了,真正的窮鬼隻能莫斯科公國本土當農奴、填壕溝,西伯利亞不缺冰雕,無情的冷空氣從來不歡迎光屁溜子的窮鬼。
遠征隊門檻很高,普通百姓很難負擔得起進入西伯利亞的成本,每個百人遠征隊的探險裝備成本,都高達六百盧布以上。
裝備貴重程度,不亞于劉承宗麾下三大營的百總大隊,甚至還要更高一點。
這也很正常,遠征軍隊本來就比正規軍對物資的要求更高。
在元帥府,成本最高的部隊,也是各種皮襖、絨甲、裘袍往身上套的天山軍。
這樣的經濟、環境基礎,決定了哥薩克和獵人每人都有一支燧發手槍,除此之外接近五百人的大部隊還有一百多杆火繩長槍。
這種格外重視單兵火力的裝備編制,在整個世界都是獨一份。
畢竟在東歐平原上,沒有任何一支軍隊敢全端着火槍。
這就不是打仗的編制。
打崩他們比放個屁還容易。
但這裏是河道縱橫的西伯利亞。
沙俄東進西伯利亞五十年,豐富經驗爲萊萬多帶來勇氣,在這片凍土冰原上,隻要不離開河流,哥薩克天下無敵!
準确的說,萊萬多就沒打算長久靠岸,托木斯克是座臨河城寨,他的計劃是依靠船隻和火槍,對岸邊的鞑靼人發動擾襲。
就像最早進入西伯利亞的哥薩克首領葉爾馬克一樣,就連睡覺都要在河中淺灘,這才是他們對陣鞑靼人立于不敗之地的基礎。
庫茲涅茨克堡距托木斯克足有七百裏遠。
花了九天時間,萊萬多擁有大小二十七條船的船隊才駛入托木河,半天後就能遠遠看見右岸陷入重圍的托木斯克。
他将船隊隐藏在河道的沙洲之間,帶兩條平底小船前去探查,得到的情報有好有壞。
托木斯克城外的密林與沼澤之間,遍地都是鞑靼人百八十騎聚集的小營地,像這樣的營地足足有幾十處。
敵軍龐大的兵力,令人生畏。
好消息則是,鞑靼人盡管兵力雄厚,卻似乎對托木斯克城沒有什麽好辦法,隻能在密林中伐木取材、趕制攻城器械。
而托木斯克的模樣雖然看上去不太好,外圍栅牆到處被熏得黢黑,但實際上防禦能力依然頑強。
讓萊萬多感到不解的地方是,守軍居然在棚樓箭塔外加裝了木闆……按理說鞑靼人的弓箭不能可突破棚樓。
他覺得托木斯克的督軍伊萬該退休了,膽小鬼,完全是多此一舉。
當夜幕降臨,萊萬多更是離開岸邊,讓幾名士兵潛伏到圍城營地外圍的山坡,花了一天時間弄清楚敵軍的兵力構成。
他自己則駕着小船,在托木河上來回遊曳,尋找鞑靼人可能在河裏埋下的倒樁木刺。
抵達托木斯克外圍的兩天之後,萊萬多總結了敵軍的情況:這隻是一股倉促聚集,爲劫掠而來的烏合之衆。
盡管他們當中有超過兩千人,都是衛拉特标志性的铠裝騎兵,都部署在托木斯克東南方向農田裏。
俄國人又不是傻子,如果這裏是有利于騎兵沖突的平原,他們就不可能在這修建堡壘。
托木斯克附近方圓二百裏大部分都是山丘、沼澤地,平坦的地方則是茂密的樹林。
而衛拉特人也不是傻子,他們的铠裝騎兵隻有部署于東南方向的田野,才能避免一開打就挂在樹上的窘境。
至于圍城營地的北部的沼澤和南部和林地,則由裝備、組織較差的吉爾吉斯人負責,他們以獵人居多,馬匹較少,能适應步戰格鬥。
但這些情報對萊萬多來說,都不是最重要的消息。
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在托木河上,找到任何一根蒙古人事先埋下的倒樁木刺,也沒見到任何攔江索。
這無疑是最令其振奮的好消息。
沙俄探險隊最大的優勢,是借助河流快速機動,以人手一杆的火槍在岸邊密集射擊,快打快走,令圍城敵軍防不勝防,隻能無奈撤圍。
而他們最怕的,自然就是鞑靼人在河流兩岸布防埋伏。
葉爾馬克襲擊西伯利亞汗國時,就曾依靠河上作戰,把一個偌大汗國打到遷徙,卻也因爲被庫楚汗兩岸埋伏,于河道埋下攔江索,讓其損失慘重。
以往衛拉特、吉爾吉斯人在圍攻堡寨時也會使用攔江索阻攔沙俄援軍。
有财力就用絞盤鐵索甚至墜石,讓他們整個夏季不能通航。
沒财力就用絞盤繩索,配合埋進河床的倒樁木刺,作爲一次性埋伏,把船隻阻攔,甚至兩岸同時拉起,使平底船翻覆相撞。
不過這次鞑靼人顯然圍城匆忙,沒能做出那麽多準備。
這對萊萬多來說,是莫大的好消息。
當然,即使有水下倒樁和攔江索,也并不意味着萊萬多就束手無策了。
沙俄對西伯利亞的侵襲持續這麽多年,經驗非常豐富,對付水下倒樁,可以在岸邊砍樹,用原木沖斷繩索和倒樁;對付攔江鐵鎖,則可以把爐子搬到船上,把鐵鎖燒紅砍斷。
隻是要冒更大的風險罷了。
欣喜異常的萊萬多當即決定,夜晚上岸,用火槍将圍城軍隊打個措手不及。
他做了周密的計劃,将四百八十名部下分爲五個分隊,襲擊的目标,是圍城南部的三個吉爾吉斯人的營地,那裏大概有三五百敵人。
待到夜幕降臨,五個哥薩克分隊靠岸下船,摸進林間,三個分隊直撲三處營地。
另外兩個分隊則潛伏下來,一個關注外圍,準備阻擊聞聲來援的敵軍;另一個則由萊萬多率領,跟在三個主攻分隊之後,等待時機加入戰局。
三個分隊各自有遠征隊的百夫長率領,一開始還列隊摸向營地,等到借着夜色将距離縮短至一百到二百步,都驚動了吉爾吉斯人的夜哨,幹脆就各處呐喊沖了起來。
最先接近營地的總是分隊中的射擊軍小隊,十到二十人,他們出身沙俄正規軍,胳膊上燃燒的火繩就像黑夜中的螢火蟲一般耀眼,持長斧架火槍,以非常穩重的方式向營地内篝火照耀到的鞑靼人射擊。
更多的哥薩克戰士和獵人,則在射擊軍完成打放之後,以散兵遊勇的形式加入戰鬥。
黑夜中的哥薩克像一群瘋狗,持手槍沖入營地,在二三十步的距離下,以手槍擊斃最近的敵人,随即拔出刀斧開始砍殺,根本不給吉爾吉斯人結陣的機會。
極短的時間裏,倉促遇襲的三座營地,紛紛因哥薩克所裝備大量手槍,一個照面就被打得潰不成軍,牧兵紛紛搶馬向東逃竄。
附近聞聲趕來支援的吉爾吉斯人援軍小隊,也被守株待兔的哥薩克分隊阻擊,當場被打得抱頭鼠竄。
對萊萬多來說,這次夜襲如果在這戛然而止,那麽經過他充分的準備、周密的計劃、英勇的指揮,可謂大獲全勝。
可惜,由于吉爾吉斯人敗得太快,他麾下有個百夫長認爲鞑靼人不堪一擊,在攻下的營地連吃帶搶,揣了大包小包仍不滿足,重新裝彈整軍,随即帶兵繼續向東。
然後這位爺就沒了。
留在岸邊等他回來的萊萬多,隻聽見東邊雷鳴般的呐喊與馬蹄聲。
當夜晚重歸平靜,那個分隊和想象中的鞑靼軍隊都沒有出現在岸邊。
哥薩克們将船隻停在岸邊,驚疑不定地等了整整兩個時辰,才終于在黎明的第一道微光照耀進白桦林與河畔的蘆葦蕩時,看見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
一個分隊九十八個人,隻回來了一個,在拷問中被削了頭發、切了耳朵、割了鼻子,随後上藥包紮,得到良好照顧,放了回來。
他說自己能活着,是因爲出身土爾扈特部,分隊的其他人,不是被戰馬踩死,就是被楚琥爾的兵用長矛戳死在田野裏,全都死了。
他告訴萊萬多,楚琥爾讓他回來,是傳話的。
“他說他是太師的将軍,很快你就會知道太師的軍隊會如何報複,而伱會把太師的威名傳遍整個斡魯思。”
萊萬多對楚琥爾的兇狠感到發怵,但對面前這個倒黴蛋的言語難以理解:“太師?那不就是衛拉特的貴族?”
“不,不是衛拉特,楚琥爾說是契丹汗國的可汗,也稱太師,他說我們最好現在就逃跑。”
萊萬多對此不以爲然,盡管遭受損失,但夜晚襲擊的勝利至少說明他的戰術沒錯。
隻要不去田野裏就可以了。
“我們掌握河流,我們掌握船隻,我們掌握火槍,不管他是什麽衛拉特的太師還是契丹的太師,要報複的話……”
萊萬多大笑着搖頭:“有本事就騎着馬到河裏試試看!”
早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