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撲撲的老鼠猛地躍起,一次次撞向門坎上虛掩的木門,惱怒地吱吱直叫。
陶會靠坐在室内的棺材旁,擡手在兵衣交領裏撓着腐爛的疙瘩,疼痛讓他強打精神,繼續向三眼铳裏裝填彈藥。
沉重的呼吸聲像拉動風箱,陶會早就知道潼關守不住。
他是潼關衛指揮使張爾猷部下的家丁選鋒。
十五日前,在潼關跟鼠群大戰;十日前發起了燒,意識到染上瘟疫,自願追随張爾猷出關,以染病之軀同元帥軍作戰,連敗三陣。
逃回潼關,燒得起不來了,差點死掉,全靠秀才盛昭之用三碗麻黃升麻湯保住命。
但也隻是保住命,潼關衛的藥材有限,瘟疫在幾日内帶走了他的妻兒老母,都躺在身後那口棺材裏。
五日前魏遷兒攻關,陶會都沒能從床上爬起來,直到現在,他臉還黃得跟梆子戲裏的典韋一樣。
再加上渾身的疙瘩疤瘌,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死期将近、投胎不遠的完蛋氣質。
像他這種情況,在潼關守軍裏已經是比較幸運的了。
在他躺在榻上養病的三日裏,潼關關城被蜂擁而上的元帥軍淹沒,盡管關上軍民數量其實遠超元帥軍魏遷兒所部,可他們依然被淹沒了。
魏遷兒沒有攻城軍械,甚至連雲梯車都沒有,用的非常原始的蟻附攻城手段。
他們先将潼關西面郊野淨空,随後兵分兩路,一路在西關外拆房子、裝土袋,一路奔上南塬,步行翻過禁溝,向守備空虛的十二連城展開進攻。
那些同屬潼關防禦體系的城池大多因鼠疫廢棄,城裏根本沒有守軍,被攻陷的速度和行軍速度差不多。
一日之内,尚在備疫的潼關就成了孤城一座。
随後魏遷兒部軍士在河畔以強弓、火槍、獅子炮、千斤炮與關上守軍對射掩護,同時趕着騾隊馬隊,将磚木土石推入禁溝,掩埋護城河,并進一步将土袋扔在城下,踏土登城。
潼關是座北臨黃河,依山而建的山城。
它擁有東西兩個方向的完備防禦體系,既是面西守護中原的門戶,也是向東保衛三秦的大門。
這座雄關在元代曾是蒙古威壓中原的重鎮,也曾在明初決定天下霸權的歸屬,這決定了其軍事上的重要地位。
可是在明代的大多數時間裏,它在現實中又并沒有那麽重要。
自嘉靖年,白銀大量流入,大明帝國進入飛速發展的繁榮時期,至今已有百年之久。
在這一百年間,潼關作爲一座管轄複雜的内地關口,最大的使命是駐防大名。
北直隸的那個大名府,潼關衛的旗軍要在那邊駐軍,受大名兵備道節制。
因爲潼關在永樂六年在政區上開始受北直隸管轄,軍政考選由直隸巡撫、巡按負責。
甚至在宣德五年前,因爲是直隸衛,潼關衛旗軍還要承擔北段漕運任務,跑到東邊的大運河去押漕船。
而在軍事上,潼關衛的上級是南直隸的中軍都督府,因此作爲京操班軍,旗軍還要每年到南京去上班。
所以潼關衛一直以來都受到多重管轄,地理上陝西管它、政區上北直隸管它、軍區上南直隸管它,駐軍上河南管它。
很長一段時間裏,潼關衛旗軍的日常,就是全國各地到處旅遊,順便做點小買賣。
在長達百年的時間裏,這裏發生過最重要的戰役,是嘉靖年間因盛産黃金導緻礦寇猖獗,指揮使盛德率軍出征,亡于陣中。
實際上,若單是以兵力、火力、器具來算,潼關守軍怎麽打都不會輸。
他們的人力是魏遷兒部大營的兩倍,火炮更是達到五倍之多。
偏偏承平日久,城西關外的河堤都種上了樹,西郊也到處都是民宅院舍,爲魏遷兒的軍隊提供極好的遮蔽,反倒令關上守軍難以瞄準,在對射中形成劣勢。
放炮打不中人,不僅令魏遷兒部軍士恥笑,更傷害守軍士氣。
以至于魏遷兒僅用一個營的野戰炮搭配火槍便壓制一面城牆,使軍兵攀爬依附,登上城關。
當第一名元帥軍登上城牆,潼關便宣告失陷。
潼關衛旗軍在城頭對射階段不占優勢,等元帥軍爬上城頭,旗軍的病秧子連拿兵器揮舞都是問題,遑論格鬥,更不行了。
倒是攻入潼關之後的戰鬥,并沒有魏遷兒想象中那樣順利。
早在收到魏遷兒部薄城的消息,潼關衛的指揮使張爾猷就已經在心裏做出判斷:潼關失守隻是時間問題。
盡管守軍很多,但病倒的人更多,以至于整個關城雖有軍民過萬,卻無法組織起來,到現在甚至連堅壁清野都沒做。
城外民居的梁柱磚瓦都将成爲叛軍填壕、攻城的器具,這意味着登城很簡單。
而登城作戰,半數傷病的軍民更不可能是元帥軍的對手。
畢竟經過指揮使盛以達的運籌帷幄,盛家後輩盛逵之、盛昭之兩個秀才對症下藥,潼關衛眼下對這病已經有了基本了解。
算着日子,元帥軍這一個營,至少還有兩天,才會大面積爆發感染。
他們要用傷病之兵,抵禦元帥府的健壯之士,談何容易?
但守不住也得守,非但要守,還要盡可能地把元帥軍拖在潼關,就算是死,也要拖着他們一起死。
潼關的防守部署很簡單,由指揮同知李繼祖率領軍民登城主持防守,能守多久守多久。
指揮使盛以達率城中沒有戰鬥力卻依然存活的軍餘老弱,押運車輛、糧食、财貨向東關外的秦王寨遷徙。
至于指揮使張爾猷,則集結了潼關所有依然能作戰的旗軍,在城内錯綜複雜的街道,籌備巷戰。
張爾猷對軍官、旗軍的動員也很簡單。
他告訴衛所的世襲軍官:“我輩世沐國恩,受爵祿,既然不能捍衛封疆,今天就是我們以死報國的時候了!”
而對旗軍,則是另一種說法:“若有活路,投降無妨,但我等身染重病,彼等亦染疾病,即使投降受辱,仍難逃一死,何不奮力作戰,都死在這,東邊的家小就安全了。”
世襲軍官們自然是沒啥好說的,旗軍們有家小跟着盛以達往東走的,能接受這樣的結果;而家眷在瘟疫中死光的,也沒啥活頭了,咋死都行。
在這個時代,巷戰本是下下策。
因爲一來城門樓這樣的制高點被占領後,城内守軍調動可以說是一覽無餘。
二來則是守軍雖有熟悉地形路況的優勢,視野受到遮蔽、旗鼓号令難行之下,指揮官卻無法快速指揮,隻能就近指揮眼前的士兵。
這就決定了,守軍在巷戰中難以組織,既難以快速調動支援、也難以在攻擊後快速轉移。
但這些問題,對張爾猷和潼關旗軍來說不存在。
他們不需要高級将領指揮、不需要組織、不需要調動、不需要轉移。
城破的第一時間,散兵遊勇便各據城内屋舍宅院,有體力的旗軍上房對射,沒體力的就抱着杆火槍蹲在屋子裏,盯着門口,随時準備打死沖進來的第一個人。
沒人進來也無所謂,反正時日無多,等死而已。
而在街道轉角,時不時就有五六騎、七八騎持矛突陣,騎兵有時會被火槍打落,也不乏有勇士突入陣中胡砍亂踩。
總之,潼關衛旗軍在努力尋找一個體面的投胎之法。
發着高燒的魏遷兒的初一進城,就聽說前鋒在各處街角被明軍突擊、各處屋舍被明軍放冷槍,讓本就虛弱無力的他更加煩躁:“城牆都拿下了,還能叫他欺負了?”
“把城牆上炮口倒轉,對向城内,見人就打。”
“别跟他們一個屋子一個屋子争,感覺有人就先拿手裏東西往裏面丢,炸了再說。”
“抓緊時間,把所有會動的都宰了!”
這個大營自從向潼關發兵,每個人都認爲自己留在世上的時間屈指可數。
劉承宗精心編制的籠頭墜地,四千餘營兵掙脫枷鎖,再沒那麽多禁忌。
随着魏遷兒下令,很快各式火炮在城牆上響起,向城内軍民居所轟出大小不一的實心鐵彈、散子甚至開花彈。
這都是明軍留在城上的守城器具,從打開花彈的碗口炮到射實心鐵彈的将軍炮,還有散子、實彈混裝發射的佛朗機炮,一時間在城頭打得炮聲不絕于耳。
鐵彈如錘,将一面面磚牆砸穿。
散子如霰,穿牆破窗,将門窗撕成碎片。
甚至就連前線步兵,每個小隊都帶了幾顆飛礞炮彈,遇上察覺危險的屋子,就先往裏頭灌兩顆炮彈。
還真别說,飛礞炮用的時候并不算很好用的兵器,兩次點火增加了意外情況,同時射程較遠也更容易磕滅炮彈的信管,導緻熄火。
但是在街巷這種特殊地形,直接把炮彈丢進宅院,反而意外地好用。
易用性很好,殺傷力更可觀。
進入潼關的兩個時辰後,衛衙方向傳出巨大的爆炸聲。
魏遷兒在西城牆的城門樓上都能看見爆炸蕩起的煙塵。
很快,在街道間奔波穿行的傳令兵便向其回報,明軍指揮使張爾猷陣中被斃。
當大營軍兵在潼關自西向東推進,即将進攻衛衙的時候,張爾猷率四十餘騎在小路沖突數次。
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猛将,盡管染病後身體狀态不佳,卻仍能披甲騎馬馳射、揮刀亂砍,單是在他手上死傷的軍兵便有十六人之多。
相應的是其部騎兵也被打死不少,最後僅餘五騎。
最後一次沖鋒時,已經身中十餘箭的張爾猷被火槍近距離正面擊中胸口。
鐵甲擋不住元帥軍的制式重铳,重達一兩五錢的鉛彈能在二百步外擊斃牛馬,更不必說近距離打在身上了。
張爾猷的紮甲前胸隻被打碎了一塊甲葉子,紮甲背部卻被打出腦袋大的窟窿,就連後面的護心鏡都被撞碎的鉛彈破片打成碎片。
餘下的五名騎兵,也有四人在搶奪張爾猷屍首時被元帥軍圍住俘虜。
這幫人根本就不想投降,他們争搶張爾猷的屍首,隻因爲這是張爾猷在開戰前就給他們下的命令。
“若我陣亡,莫教賊人得我屍首。”
即便被團團圍住,他們還想負隅頑抗,直到兵器都被打落才被俘虜。
倒是有一人沒去争奪屍首,直接奔馬跑回衛衙,沒過多久那邊就傳出巨響。
據俘虜所言,是張爾猷的妻子、妾室和女兒。
他原本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追随他出城作戰,死在跟魏遷兒的第一次沖突中。
小兒子則在瘟疫襲來時染病,正逢醫師病死、盛家倆兒子還沒拿着醫書出來行醫,關上守軍對這病也不了解,沒救過來便死了。
隻剩妻妾女兒,她們都不願跟盛以達去東關外的秦王寨,便在衛衙堆了火藥柴薪,得知張爾猷陣亡,便引燃火藥,把自己連同衛衙都炸個稀碎。
就這樣,潼關内最後一支成建制防禦的軍隊,在魏遷兒手下覆滅。
随後肅清仍舊在屋舍負隅頑抗的散兵遊勇,更加順利。
他們甚至當天就找到了明軍屯放糧草的廒倉,數不勝數的米糧,還有數不勝數的老鼠。
被打了洞的廒倉都快成老鼠窩了。
魏遷兒收到消息,當即從城門樓上下來,一路馳馬進了廒倉,看見堆積如山的糧食,自瘟疫襲來以後,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無視遍地亂竄的老鼠,一刀砍破糧袋,看着糧食嘩嘩地從麻袋破口中的流出,對左右道:“好極了,如此一來,即便我等盡數亡于瘟疫,也能給帥府留點東西,以報答大帥豢養之恩。”
說罷,高燒兩日不眠不休的魏遷兒終于挺不住了,走了兩步,一個恍惚,栽倒在糧袋上。
衆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把他從廒倉裏運送至陰涼的地方。
好在潼關的問題已經不大,眼下隻剩大營自己的問題了。
沒人下令,也不知是哪個小隊先開始的,總之不到半天的時間裏,整個大營除了東門駐守的兩百人之外,餘下所有人都脫了铠甲缽胄、解下兵器、取下隊旗。
依照隊伍編制,将軍器、火炮、火藥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潼關西門外。
随後他們把病倒起不來的人在城中尋了塊地方安置,餘下仍能活動的軍兵開始拆房子、砍樹劈闆,趕制棺材。
同時将城内随處可見的明軍屍首拉到東門外。
夥兵則取出廒倉囤糧,屠宰城内死傷戰馬,從早到晚換着花樣做好吃的。
甚至有人在城外挖起墳坑,給自己立了牌子,占住精挑細選的風水寶地。
整個潼關的大營兵都在思考死後的事情。
臨近黃昏,駐紮在東城牆的守軍,突然發現城中空地時不時出現巨大的陰影快速掠過地面,一次又一次。
人們迎着傍晚的落日擡頭,麻木的臉上映出異樣神彩。
不該出現在中原的雪山神鳥展開雙翅,羽翼沐浴在陽光下散發金色光芒,盤旋滑翔着掠過潼關上空。
“秃鹫,秃鹫來了,大帥在行軍!”(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