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地方屬元代的集甯路,即使到如今人們仍把這裏稱作集甯。
隻不過如今沒了集鎮與城池,在大明的長城之外,這裏就隻剩下一道人元帥府的邊界線。
在蠻漢山以西,是元帥府雲中鎮,也是漠南都督府和歸化城的所在地;以東,則是粆圖台吉管轄的雁門鎮。
這個雁門鎮,其實就是過去的察哈爾故地。
劉獅子劃出的雁門鎮,隻有南界和西界,沒有東界和北界。
西界是歸化城東邊的蠻漢山腳下的岱海;南界則是大明的宣大長城。
劉承宗的本意并不是讓粆圖台吉過來跟大明開戰的,所以專門點明了南部邊境是明長城。
至于東邊和北邊,不是劉承宗故意不畫界限,而是劉承宗界限在哪,他沒來過集甯。
但粆圖台吉對這裏可太熟悉了。
在他的潛意識裏,認爲這裏現在滿地都應該是過去背叛察哈爾的蒙古部落,看見察哈爾象征北元的龍旗,别人不會跟他溝通,要麽轉頭就跑、要麽撲上來就幹。
粆圖台吉這個雁門鎮總兵官本來對這片土地有很擰巴的感情。
但過來才發現,物是人非啊。
那些背叛大汗的部落,基本上都在跟林丹汗的戰争中被打個稀碎,過去有幾千甚至上萬青壯的強悍大部,如今都不過是隻剩幾千老弱的小部,有些部落甚至湊不出五百青壯。
倒是他們的領主,都成了後金的蒙古貝勒,跑到東邊過日子了。
而那些沒有背叛察哈爾大汗的部落更慘,随着貴族兵敗身死,整個部落煙消雲散。
這幾年後金用兵捉襟見肘,在林丹汗決意西遷之後,黃台吉幾次派遣偏師向漠南草原用兵,但實際上不敢大量收降察哈爾軍兵。
人心的變化,總比環境要慢。
盡管北元說崩就崩,但在林丹汗死于青海之前,漠南蒙古人看待後金依然有巨大的心理優勢。
這和衛拉特四部聯軍敗于劉承宗之手有巨大差别。
以察哈爾部爲核心漠南蒙古,實際上根本沒有與後金進行決戰的機會。
他們一直在和科爾沁、紮魯特、巴林、奈曼、敖漢、哈剌慎、土默特等部作戰。
劉承宗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會覺得林丹汗是受到後金威脅壓迫,向西逃竄,落進自己的虎口之中。
而在林丹汗的角度上,他是一直想跟黃台吉掰掰腕子,但在此之前得平定内亂,最後發現内亂平定失敗,一堆部落拖後腿,沒法跟後金打,隻能向西遷徙。
對忠于大汗的蒙古貴族來說更是如此,他們都不覺得後金可怕,隻是覺得北元内部的亂臣賊子可恨。
他們這種心态,兵敗投降的察哈爾部軍兵,隻有一個下場。
崇祯二年,武讷格率八旗蒙古左右營攻打察哈爾,降兩千戶,擔心己方兵少控制不住降兵,怕他們反叛歸明,遂饒了兩個蒙古貴族,把男丁殺光,搶了八千婦女孩子回去。
這也是普通蒙古兵在漠南大亂時,一波一波往明朝跑,能歸附邊将就歸附邊将,能投靠農民軍頭子就投靠農民軍頭子的原因。
雁門鎮這個地方,基本上沒剩下啥過去的蒙古大部落,隻有些小貴族,依附于哈剌慎部,在邊邊角角的地方放牧。
靠近長城最好的牧地,則被明朝邊境上那些明軍種上了糧。
去年對明軍來說是一場大勝,所以明軍的膽子大得很,管你什麽長城内外,能種的地都種上糧,不能種的地就都養上羊。
粆圖台吉也不敢吭。
因爲種地養羊的人叫付仁喜,現任宣府副總兵,本職工作是負責張家口防務。
去年付仁喜在對抗後金的作戰中大放異彩,升職爲宣府副總兵,又在去年末陳兵‘對抗’楊麒有功,入了總督楊嗣昌的眼。
楊嗣昌如今是宣、大、山西總督,爲了平息叛亂,對内主張開礦招工以瓦解亂黨、對外則安撫楊麒,不讓漠南生變……付仁喜負責的就是後者。
不過實際上,因爲付仁喜的存在,粆圖台吉恨大明恨得牙根兒癢癢。
因爲付仁喜的兵在張家口外滿地跑,一邊保護從山西招募的流民在口外開墾農田,一邊四處招攬蒙古人,強壯的募爲夷丁,瘦弱的就在口外給他的軍隊養羊。
沒辦法,作爲楊麒圓圈貿易的重要一環,付仁喜可太有錢了。
可是對粆圖台吉來說:那他媽都是我的人!
不過他可不敢跟付仁喜開戰,畢竟付仁喜攥着他的糧呢。
而在雁門鎮的東北,密雲邊外,則是粆圖台吉同樣惹不起的哈剌慎部。
哈剌慎和喀喇沁是一個意思,明代公文的兩種翻譯。
如今正是哈剌慎部,準确的說,是兀良哈家族最強大的時代。
哈剌慎部過去闊過,達延汗時代,孛來成爲哈剌慎部的領主,一時間闖下‘鞑靼部落,孛來最強’的稱号,西攻瓦剌、東挾兀良哈,風頭一時無兩。
到嘉靖以後,哈剌慎部的牧地便已西抵宣府邊外、東達開平,與兀良哈爲鄰,随後很快又占據了朵顔衛的地面。
不過在崇祯年間,朵顔三十六家的首領蘇布地,并臣服大明取得朵顔衛都督的官職,并與後金聯盟,成爲哈剌慎部的強大封建主之一。
随後更是進攻其領主,以下克上,占據哈剌慎部,在臨死前以外戚的身份成爲哈剌慎部的主人。
在其死後,其子固魯思齊布倒向後金,以後金國背書,穩穩坐住哈剌慎部之主的位置。
而在林丹汗像飓風一般沖入青海之後,從甯夏邊外到山海關以北,哈剌慎部是這片草原上最強大的王者。
隻有三千九百個戰兵的土默特、仰仗甯夏鎮鼻息鄂爾多斯,這些孛兒隻斤的後裔,比起哈剌慎部的兀良哈家族,顯然不是什麽強大角色。
至于敖漢、奈曼、翁牛特、巴林之類早年還要仰賴汗庭鼻息,後來靠背刺可汗臣服後金的小部落,更不會被固魯思齊布放在眼裏。
因爲他們都是後金的附庸,而在此時此刻,哈剌慎是後金的盟國。
好在,去年漠北十萬騎兵在歸化城外發動浩浩蕩蕩的沖鋒,确實給固魯思齊布留下深刻印象。
這才讓粆圖台吉帶着初來乍到的北元遺老遺少,有足夠的時間穩定内部。
漠南都督府不怕哈剌慎,但粆圖台吉怕呀。
楊麒整天帶着白文選那幫漢軍在草原上不務正業,粆圖台吉手下隻有三個千人隊的蒙古騎兵,根本不可能跟哈剌慎死磕。
不過……說實話,安穩的時間也不太多。
畢竟漠南是他們的,但也是漠北三汗留下那二百多個蒙軍世侯的,這幫人就像瘋子一樣,一聲招呼不打,兩萬大軍就浩浩蕩蕩殺入哈剌慎。
粆圖台吉人都傻了,兩萬多的騎兵,就在自己眼前烏泱泱的朝哈剌慎部沖了過去。
然後又在極短的時間内,把哈剌慎劫掠一空,抱着别人的老婆、牽着别人的兒子、趕着别人的牛羊、背着别人的家産回來了。
粆圖台吉急得都要跳起來了。
“你們他媽的吃獨食!”
蒙古之魂在身體内熊熊燃燒,雁門鎮下轄一個營的蒙古騎兵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自動組織起來,試圖幹友軍一票。
當然這可能跟蒙古之魂沒啥關系。
因爲長城另一邊,隸屬于宣府副總兵的一個奇兵營也自動組織起來,集結于張家口外,試圖出邊幹北虜一票。
不過很快,粆圖台吉和付仁喜就都被迫冷靜下來。
多爾衮來了。
帶着近兩萬大軍,浩浩蕩蕩的自沈陽一路開來。
作爲努爾哈赤的第十四子,多爾衮今年隻有二十三歲,甚至比兄長黃台吉的兒子豪格還小一歲。
盡管年輕,多爾衮的政治地位始終很高,早在其八歲時,就是後金除成年兄長之外領牛錄最多的領主,同時也是八王議政的第九位王爺。
衆所周知,八王議政,有九個人。
八歲的多爾衮與六歲的老弟多铎共享一個名額,加起來十四,擱古代也算個成年人了。
到如今,多爾衮作爲鑲白旗主,更是後金最有權勢的領主之一。
說實話,這次西征的情況,對多爾衮來說很棘手。
如果不是從天聰汗那領了特殊使命,多爾衮其實很樂意看見盟國哈剌慎被搶掠一空。
畢竟多爾衮從小就跟着黃台吉出門打仗,更是其最寵愛的弟……最寵愛的争權工具人兒,他實際上身兼建州兩大偉人的優點。
他既像努爾哈赤,也很像黃台吉。
而黃台吉……說實話,在能力性格上跟努爾哈赤一點兒都不像,類似乞顔出了個鐵木真。
在多爾衮的知識體系裏,戰争,戰争就是赢了平外患,輸了除内亂。
用老父親教給他的長遠眼光去看,把時間拉長到五年十年,這世上哪兒他媽有什麽後金的盟國,都是糊弄傻子的。
強國沒有盟國,要麽不是真強,要麽不是真盟。
建州的同盟,有一個算一個都被吞并了。
哈剌慎就是他媽下一個。
但是問題來了。
多爾衮帶兵幹嘛來了?
他是來招撫蒙古旗軍,爲滿洲建立漠南人心在我的氣象,以穩定國内局勢,一掃家家挂孝、沈陽城隻剩千餘戶、城外不足萬戶帶來的陰霾。
是,楊麒确實不敢跟他打仗。
這事兒從雁門鎮的粆圖台吉身上就能看出來。
粆圖台吉一聽說後金發兵兩萬傾巢而出,要橫掃漠南,自動武裝起來的一營蒙古兵當即四處宣告逃跑的命令。
人們卷起家當和帶毛的牲畜,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全燒掉,帶着漫天煙塵,浩浩蕩蕩往西邊的雲中郡跑路。
南邊也一樣,付仁喜一看邊外這麽大的逃難聲勢,當即也向邊軍下令,把邊外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卷回邊内,帶不走也燒咯。
付仁喜在長城南邊看得可明白了,是劉承宗的漠南都督府,先發了兩萬多蒙古騎兵,一窩蜂的到東邊打仗、搶劫。
打的誰咱付總兵不知道,但反正搶了不少東西,牲口财貨、婦孺牛馬啥的,都大包小包掂回來了。
這種好事兒,沒叫我。
然後多爾衮帶大軍循着味兒就來了。
顯然,後金軍這次是被元帥府這幫人引來的,那講道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不該來找咱。
但這年頭的戰争創業屬性非常大,講究個有利可圖、有糧可吃。
且不說元帥府和後金軍,在張家口外開戰,誰輸誰赢的問題。
情感上,付仁喜當然希望元帥軍的都督楊麒獲勝,他甚至想帶兵作爲援軍,給楊麒幫幫場子。
但客觀上,這兩家都他媽非我族類,還一個賽着一個窮。
多爾衮帶着一群沒有後勤的滿洲窮鬼,看着聲勢浩大,實際上一隻羊也沒有,付仁喜也不知道這幫人咋從沈陽一路飙過來的。
楊麒呢,則是幾個漢人領了一群蒙古搶劫犯,雖然他們剛幹了一票大的,短時間倒是不發愁吃飯的事兒。
但他們是搶劫犯。
在大明生爲異族不犯法,甚至可以成爲高官名将。
但搶劫犯在大明肯定犯法,應該待在牢裏,何況現在這年景兒也沒牢飯吃,擇日處斬不如撞日處斬。
付仁喜的背後,是大明的邊牆,邊牆那邊,是山西正在被瘟疫、饑荒和賊寇困擾的大明百姓。
而他,是四代戍邊、代代忠烈的大明邊将。
這事兒容不得一點兒差錯,一旦出邊兵敗,不論多爾衮的後金軍殺進邊牆,還是楊麒的蒙古兵躍牆劫掠,後果都無法挽回。
所以付仁喜保險起見,趁多爾衮抵達宣府邊外之前,派兵沖進雁門鎮,又燒了一遍。
他給士兵的命令是,把粆圖台吉來不及燒毀、燒漏的東西一把火燒了。
還有蒙古兵今年挖的井,也下毒、拉屎、剪碎頭發然後拿土和石頭填起來,再在河邊埋上些鋼輪地雷。
幹這事兒啊,付仁喜比粆圖台吉還積極。
他知道邊外就是戰場,不論這場楊麒和多爾衮的戰鬥誰赢,來都來了,都會觊觎邊牆内大明百姓的财産。
所以付仁喜尋思,既然是戰場,堅壁清野嘛,反正不是我的地盤兒,客氣啥。
我跟劉大元帥關系那麽好,填他幾口小井兒,咋啦嘛。
多爾衮快吐了。
他帶着創造漠南人心在我的使命而來。
可出了哈剌慎的領地,别說心了,一路走到張家口外,他連個人都沒看見。
隻有滾滾升天的黑煙,還有好不容易挖出一口井,卻喝出一嘴碎頭發的髒水。
昭示着前北元王爺、現元帥府爵爺粆圖留給他的見面禮。
“不勞您費心,我都燒了,您請便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