蔔應第覺得自己這一宿淨他媽打迷糊仗。
他始終呆在己方軍陣看上去最安全的地方。
卻要在每一次沖突中搶先挨到最狠的毒打。
蔔應第也不知道爲什麽……他想回家。
他的軍隊還被震懾于成千上萬的槍子炮子,士兵都借助矮牆防禦趴在地上。
來不及組織防禦,轟踏的羅汝才部騎兵已扒着大步沖至咫尺,蔔應第部半營軍兵幾乎以一哄而散的狀态讓軍陣支離破碎。
缺少崩潰經驗的甯夏營新兵丢下兵器四散奔逃,富有求生經驗的老兵則幹脆面朝敵騎抱頭趴下,将性命交給老天爺。
這是個非常違背常識的動作,面對奔踏而來的騎兵,趴下的存活率其實要比轉頭就跑高一點兒。
因爲馬背上的騎兵會樂于用兵器捅向逃跑的士兵,但戰馬不願意用蹄子踩踏躺在地上的人。
面對倒地的士兵,戰馬的通常選擇是揚起蹄子跳過障礙,隻有躲避不及或看不見的情況下,才會用蹄子進行踩踏。
這不僅是馬不願見到的情況,馬背上的騎兵也不願讓坐騎對人進行踐踏。
這絕不是因爲老本精賊出身的帥府騎兵足夠善良,而是高速奔馳的戰馬踩到高低不平的人體,很容易傷蹄子。
俗話說無蹄則無馬。
衆所周知,元帥府掌握了把傷馬變成馬肉火燒的核心科技。
極短的時間裏,四百餘騎在王國才的率領下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沖過蔔應第的軍陣一半,馬軍銳陣中的第一列槍騎兵才撞上第一個槍下亡魂。
那是一個圍繞在管隊身邊的甯夏小隊,軍兵在驚慌中團結成陣,倉促轉頭将兵器指向南面。
其實這個管隊并不是想要阻攔元帥府騎兵的沖鋒,防禦隻是遇襲的驚慌時刻本能反應,但這種本能在整個軍營訓練水平參差不齊時,讓他們惹上滅頂之災。
當一排挺着槍矛的騎兵轟踏奔來,騎兵們看到居然有人敢擋在他們面前,每個人腦子裏都是懵的。
事實上王國才所率四百餘騎,并非元帥府第一梯隊的精銳騎兵。
那些經曆過騎兵對沖甚至強沖步陣的騎兵,大多都在楊耀、張天琳、魏遷兒那些騎将麾下。
而羅汝才的騎兵,本質上是精銳步賊。
作爲投奔劉承宗的流賊首領之一,羅汝才對本部軍兵的調配選擇有很大的自主性。
這決定了擁有戰馬的士兵,都是他手下最強悍的流賊,這些人在羅部并入元帥府正規軍序列之後,自然就成了騎兵。
他們所擅長的多爲在軍陣之外結出環隊縱馬馳射,或仰仗快馬,在潰軍之中縱馬砍殺……這也是十分标準的騎兵使用方式。
合格的騎兵軍官,都應該盡可能避免用騎兵直接沖撞嚴整的步兵軍陣。
隻有在步兵猝不及防時發起沖擊,才能避免騎兵遭受無謂傷亡且握有勝算。
而像這種狹路相逢的列陣沖撞,這麽說吧,别說羅汝才了,在整個大明帝國範圍内,擁有這種極端經驗的騎兵都不多。
原因顯而易見,這本就算戰場上出現的小概率事件。
何況,能在這種危險性極大的小概率沖撞之後幸存,他們大多數都已經是軍官了。
所以揮舞火把的王國才看見這支結陣的步兵小隊,第一時間便揮舞火把試圖讓騎兵分爲兩隊,從他們左右翼包抄過去。
然而,橫穿半營的騎兵隊,内心的驕傲感已經膨脹到了一個難以形容的地步。
那些隊首挺起騎矛的騎兵,一路奔來看見的都是矛頭所向披靡;在起身後把馬刀靠肩的騎兵,更是像列隊操練一般簡單就沖垮了敵軍。
至于隊伍末尾持鈍兵的騎兵,更是手癢難耐,恨不得能拿金瓜敲些什麽。
這時候指望他們避讓?
避個蛋!
騎兵一低頭,挺着騎矛就撞上去了!
一時間矛頭貫穿、長杆折斷、馬撞人飛,一個小陣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被撞散。
騎兵隊也難以維持陣型,第一批騎兵幾乎個個被迫撅下馬來,運氣差的當場就被步兵長矛掀翻在地,運氣好的則早先一步跳下馬來,拔刀格鬥。
不過即便如此,這場小規模戰鬥也指望不上他們。
後方奔襲而來的騎兵早把靠在肩頭的雁翎刀放下,放慢坐騎的奔馳速度,在被沖亂的軍陣中提刀亂砍胡刺。
根本沒輪到後方提金瓜骨朵的騎兵沖至近前,這個倉促集結出的小軍陣就被打得潰不成軍。
而在左右兩側,奔踏的騎兵隊早已像飓風一般,席卷整個軍陣。
瘋狂的呐喊與沖突間,羅汝才麾下四百餘騎,從未打過如此酣暢淋漓的勝仗。
王國才部絕大多數騎兵根本沒得到交鋒機會。
軍馬就已一路跳着死人堆沖過矮牆,像獵狗攆兔子一般把一營軍兵分割成數個部份。
等他們殺出去,王國才又再一次回頭舉着火把率先躍過壕溝,騎兵隊随即轉向,踩着活人沖出軍陣,将甯夏軍蔔應第營整個殺穿。
當整個軍陣被攪碎,潰兵四處亂跑、戰馬到處奔逃,才進入騎兵最熟悉的戰鬥階段。
他們從大隊分列小隊,小隊分成小組,三五騎成群地揮舞馬刀和骨朵,一次次橫穿營陣,在南面戰場上追擊攆殺。
至于指揮……已經沒有指揮了。
王國才在一次格鬥中用火把砸在一名甯夏軍的缽胄上,火花迸射,整個騎兵隊就失去了火光指引。
誰也不知道王國才在哪兒,隻能各自跟着最近的軍官,向最近敵軍發起突擊。
實際上王國才是故意的,他在率領沖鋒中被不知道哪兒射來的羽箭打傷胸口,應該是很近的強弓,破甲錐,胸口甲片子都怼穿了。
坐騎也被劃了好幾刀,沒啥力氣了,這才随便找了個幸運腦袋砸熄了火把,夾着尾巴逃向北方高應登的軍陣。
領軍沖陣固然是這輩子最具有英雄氣的高光時刻,但說到底還是狗命要緊。
入陣被友軍提防雖然狼狽,但王國才覺得自己還能搶救一下。
說實話,高應登根本就不信這人是四百騎兵的領軍者。
他剛才下令軍兵出擊,又把軍隊按照劉承宗的命令,快打快撤,打一波槍炮就退回陣中,緊張刺激。
然後就看見敵陣後面殺出一個……不開玩笑,殺出一個趙雲。
領着馬隊在敵陣七進七出啊。
高應登心想,這個援軍之将,很有我年輕時候的威風!
結果王國才就夾着尾巴跑過來了,神似喪家之犬。
他甯可相信那個‘趙雲’已經橫死陣中,也不願相信領軍沖陣之人,會是眼前這拔個箭還嗷嗷喊疼的假娘們兒。
他心說:我大元帥府的好婆姨都不會這麽怕疼!
不過高應登這會也确實顧不上觀察王國才,早在王國才沖陣之時,他就已經地點派軍中精騎,快速集結出八百披甲騎兵,等王國才躲進陣中,這支騎兵已經殺出去了。
而在戰場另一邊。
劉承宗寄望于明軍自己和自己厮殺的願望落空了。
曹文耀的精騎被火箭炸得滿地跑,火急火燎向東撤退,試圖與南面進攻的友軍彙合。
而在戰場東邊,神光顯也确實正在率領騎兵進行迂回,同時伴随着對元帥軍軍陣的幾次沖擊,作勢要攻打軍陣東邊。
這兩支馬軍就這麽在黑燈瞎火中碰面了。
但劉獅子的幻想明顯是做夢。
他做出這種部署,是因爲劉承宗擁有挑動敵軍自相殘殺的經驗。
隻不過這次非常失算。
他在高台上眼睜睜看着,夜幕下,一南一北兩支黑乎乎的騎兵隊快速接近,然後在碰面的第一時間,以更快的速度脫離接觸,快速反向逃離戰場。
氣得劉獅子破口大罵:“這倆壞慫!”
沒别的原因,讓敵軍自相殘殺,需要滿足一個條件:這兩支軍隊,都得是瘋狗,看見敵人第一時間就撲上去撕咬。
曹文耀所率精騎,确實都是甯夏鎮各司選鋒,但他們經曆了夜襲失敗、被火箭在身側炸散,這會已經沒有戰意了。
神光顯那個營的軍隊更不用說。
三千營一夜被削成兩千營,尤其還有五百人是在他們眼前連人帶馬被炮火打成肉泥,這會兒就算崇祯當面,都不能讓他們沖陣。
劉承宗僅惱羞成怒一瞬,便對王文秀擡手道:“發你營兵,追,不論跑到哪兒,追死他們!”
王文秀楞了一下,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
但僅是片刻,就已經從劉承宗帶着巨大喜悅的眼神中領悟到……不能自相殘殺的敵人,才是好敵人。
這是南北兩支明軍都已被這個漫漫長夜,折騰到失去戰意的表現。
換句話說一點兒風吹草動就讓他們崩潰了,那還等啥?
大元帥府旅帥王文秀,出擊!
浩浩蕩蕩的披甲馬隊自軍陣東面奔出,分作兩隊一南一北,将兩支比他們兵力更多的敵騎向東驅逐。
王文秀會的可不僅僅是領軍出戰,他是旅帥。
什麽叫旅帥?
就是汧陽城裏剛在上半夜焚燒曹文诏四座營寨的楊承祖,下半夜又被己方塘兵叩門的消息喊了起來,領到自己屬于自己的軍令。
随即汧陽城内的兩千五百駐軍披甲裹糧,跨上戰馬,在夜幕下高舉火把形成一道向東南奔襲的火龍。
而對于南邊的蔔應第那個營,就顯然沒受到這麽高的待遇。
負責追擊、驅逐他的,隻有高應登标下千總李八兩所率八百騎兵。
當然,還有三百多個失去長官的羅部騎兵。
雙方衣甲幾乎相同,成百上千的潰軍與追擊騎兵滾成一團,追擊之人也可能正在被追擊,被追的人也可能正在追别人,反正他們已經在你追我趕的追逐中分不清誰是誰了。
誰也不敢停下,也不知道前邊追的到底是誰。
甚至有些迷糊蛋,連身邊的友軍到底是誰都不知道,也不敢問,反正就悶頭跑。
一直跑到渭河岸邊,三千多人擠成一團,這場天黑請閉眼才終于揭曉答案。
到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什麽身份标識了,有人試圖渡河,就有人張弓放箭。
元帥軍不會想渡河,明軍不會朝渡河的人放箭。
随後再度打成一團,直到混在人群裏的蔔應第高聲制止身邊的軍兵搏戰,向李八兩的追兵放下兵器投降。
就這李八兩還不信呢,虎着臉兒瞪向蔔應第:“你即爲明将,爲何不戰而降?”
蔔應第張嘴就是我開頭的四字國罵。
都成這樣了,還打個屁。
雖然挨了罵,李八兩心裏卻是信了三分:嘿,就是這個味道,明軍将領打仗不咋地,輸了就會梗着脖子罵人求死。
果然,他還沒說話,蔔應第下一句就來了:“要殺就殺,哪兒那麽多廢話!”
“挺好一大男子,不過輸了一仗,别尋死覓活的,投降是好事嘛。”
李八兩笑出一聲,他是流賊出身,慣于夜戰,眼睛在夜裏比别人好用許多,倒也不怕明軍聚兵再戰。
他揮手讓蔔應第收攏降兵,隻是笑道:“這仗是輸是赢,陝西不還是這個樣子嘛,你們都是邊軍,接着守邊多好。”
蔔應第一聽,精神了。
這一宿,他這個甯夏營參将對元帥軍的實力,非常認可。
若能讓他帶兵回到甯夏,讓他稱憨汗一聲大帥,倒也不是不行。
他問道:“将軍的意思是,大帥收降我等,還能放回甯夏守邊,防禦北虜鞑子?”
“防禦北虜鞑子?”
李八兩都聽傻了,他這個出身,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過‘北虜’這個詞兒了。
他花了很多腦細胞,試圖給這個詞對号入座,卻發現越想越像自己那個好兄弟歪梁子。
最後隻好擺擺手道:“将軍說什麽傻話,天底下哪兒有什麽北虜鞑子,我的意思是你要是願意守邊,可以去庭州,那邊今年該換防了。”
庭州?
那他媽是什麽地方?
這倆人自說自話,誰也跟不上對方的腦回路。
還是李八兩先意識到這個問題,對蔔應第問道:“賀虎臣你認識吧?”
“賀大帥從前是我的長官,我自然認識。”
李八兩一聽認識,心說這就好辦了,笑眯眯道:“賀虎臣,如今給大帥幹的就是當北虜的活兒。”(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