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失蹤,麾下三千軍隊的建制依然完好,甚至在景福山裏立了六營四寨,在山裏藏得好着呢。
正如劉承宗所預料的那樣,湯九州是縱橫天下的老将,戰陣所恃部将趙柱、周爾敬、淩元機、胡良翰,都是兇猛骁将,出兵打仗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又怎會在大明治下的土地上迷路?
早在駐軍華亭的時候,他就派人進了景福山,這山是全真教的道教聖地,龍門派的道士在山裏修了懸空道觀生活,因此湯九州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尋道衆作爲鄉導。
一方面是确保軍隊在必要時穿行山區不會迷路,另方面則是防備這些道士爲劉承宗所用。
畢竟對這幫整天在深山懸空觀裏琢磨修仙的道爺也沒幾個人,平日裏自給自足,沒準都不知道外面轟轟烈烈的造反,湯九州沒見過劉承宗,可是流賊頭目見多了,到時候對老道士們一哄騙,以爲是王師過境,道士們弄不好還會自發引路。
他的準備很充足,之所以沒繼續進軍,實在是因爲指揮問題,在山裏僵住了。
鄧玘的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陳奇瑜收到鄧玘死訊的時間比劉承宗要早,那會兒劉獅子還在鞏昌府呢。
陳奇瑜分析了消息傳播時間,判斷僵局很快就會被防線上隴州這個口子打破,估計劉承宗最遲三日之内就能收到鄧玘摔死的消息,到時候必然大舉進軍。
當時他手裏的選擇并不多,一是調秦州的左良玉北上,駐防隴州,但是走六盤山東麓未必能搶在劉承宗前頭進駐隴州;而走六盤山西麓,左部孤軍一支,又有可能跟劉承宗的大部隊撞上。
何況不論如何,秦州都會丢掉。
第二個選擇,是前線不動,直接從後方調艾萬年去補上隴州缺口,但時間上一樣來不及,等艾萬年過去沒準就是攻城戰了。
單獨調動一個營撞上元帥軍主力,這事兒在陳奇瑜眼中就是肉包子打劉承宗。
第三個選擇,就是調艾萬年去華亭駐防,把華亭守将湯九州直接往下調,搶個時間差進駐隴州,如此一來秦州不會丢掉,華亭被攻占的概率也很小——除非劉承宗一開始的目标就是華亭。
而且這樣若能把握住雙方知曉消息的時間差,還能把鄧玘身亡、防線纰漏的壞事變成好事兒。
元帥府大軍卡在六盤山上,借助山脈,等于強行把劉承宗的軍隊分割,創造出半渡而擊的戰機,到時湯部守城、左部北上、艾部南下,就能在六盤山以西用優勢兵力先打掉元帥軍一部。
陳奇瑜的算盤打得挺響,隻是算漏了那一夥兒想回家的川兵逃卒,讓劉承宗比預計中提前一日得知鄧玘摔死的消息。
就這一天,一切都不一樣了。
陳奇瑜的調令送到湯九州手上,湯部當日立即開拔,在山區裏靠着有道士引路,麻鞋都踩冒煙兒了,一日狂奔行進八十裏,三日急趨二百五十裏,單是掉下山崖的馱馬就有八匹,這才在預計時間抵達隴州北部五十裏地。
偏偏劉承宗的兵馬開拔比他還早一天,在西邊走得還是寬廣官道,三天就爬上了六盤山。
等到湯九州率昌平兵從景福山的老林子裏沖出來,擡頭看見的是飛過六盤山在高空盤旋的青海秃鹫,迎面撞上的是小山峰上五色角旗下端鐵杯喝茶的元帥府塘兵。
其實那個時候劉獅子還在六盤山上趴着,根本沒法下山,但最後五十裏,湯九州不敢、也不能走。
不要命了?
他不反對跟劉承宗打仗,但這麽帶三千多号人悶頭走出大山裏鑽進人家數萬大軍重圍之中,就像個提着腦袋給人送的傻子。
直接在山裏尬住了。
回是回不去,人家艾萬年領兵都快進華亭了;進也進不得,他也不知道六盤山上的實際情況,就覺得劉承宗蹲在山頂虎視眈眈。
稍有遲疑,耽擱一日過去,湯九州放出去的夜不收就帶回情報,遠遠看見兩個營的兵馬在山口外紮營了。
“大帥,卑職去看那個營了,營地紮得不合章法,兩個營蹲在一塊,隻修了一座大營盤,還有兩千多人露宿野地。”
說話的是湯九州的得力部将周爾敬,三十出頭的山西漢子,嗓音低沉,道:“許多騾馬車輛,應是西賊精銳。”
“許多車輛?”
“是,單見到的就有三四百,卑職估摸這倆營得有七八百輛大車。”
湯九州一聽就瞪眼來,滿臉的殺氣騰騰要溢出來,眉心都擰到一處去了,随後咬牙頓了片刻才深吸口氣,默不作聲地搖搖頭。
周爾敬不明所以,就聽湯九州沉默片刻,開口道:“六盤山上,隴州這條路可不好過車。”
語調充滿不甘。
他意識到自己原本是有機會的。
隻是到這個時候,意識到也沒用了。
湯九州搖搖頭,沒有再在這事兒上多說,倒是下達了另一條命令:“隴州城地勢險要,西賊怕是要攻城了,你挑些好手,繞過那兩個營,盯着他們攻城。”
周爾敬當即抱拳應下。
這事有風險,但隻是遠遠盯着倒不難,反正攔住他們那兩個營要盯着,再多盯一座城,也不是什麽問題。
周爾敬正待離去,卻被湯九州叫住,問道:“爾敬,你今年三十……三十三?”
“回大帥,卑職年三十三。”
湯九州緩緩颔首,心想這官職晉升得真快。
周爾敬是宣鎮懷安府左所的世襲百戶,束發從戎,犬馬疆場。
三年三月攻取大安,五月恢複遵化;五年昌鎮練兵,九月統援甯錦;六年奉旨跟着他征剿畿輔河南流寇,賊南而南,賊北而北,東撫西顧,身不解甲,馬不離鞍。
将軍嶺斬了巨賊賀千總,火燒山斬殺賊首張判子。
湯九州又問道:“打過多少仗?取得多少首級?”
“共曆戰陣八十六,兵斬賊級一千一……”周爾敬說到這,楞了一下,這是他上次叙功的記錄,自個在心裏做了做加法,這才道:“大帥,是曆經戰陣九十七,兵斬賊級一千三百五十五。”
湯九州再度點頭,他部下幾名将領都這樣,斬及比較少,主要是因爲立功和升職太快,手裏沒兵。
淩元機、胡良翰、趙柱、周爾敬四個人,勤王時還都是低級武官,因緣際會留在昌平,如果不是攤上進駐隴州這樁倒楣差遣,等這場戰役結束,就該是四名參将了。
湯九州對周爾敬勉勵幾句,便叫他下去安排命令,心中做下決定,去親自看看元帥軍在山口紮下的營地。
如果有機會,盡量把那兩個營打穿。
當然他也做了兩手準備,若實在沒辦法與之對陣,他就得幫四名老部下寫舉薦信了。
頓兵山内贻誤戰機是犯罪,萬一朝廷責罰,部将們都還年輕,得謀個去處,免得耽誤前程。
但湯九州并沒有多擔心自己,天下還亂,朝廷舍不得殺他……甚至這會兒他就算想辭官都辭不掉,最多剝了官職讓他從軍自效。
何況他也并不是沒有一點兒辦法。
眼下他的目标是誘敵進山,景福山裏兵馬擺不開,能抵消元帥軍的兵力優勢……反正平叛好幾年,湯九州比流賊還熟悉流賊的打法,劉承宗手下那些參将有一個算一個,誰進山都得挨錘。
如果山外面那倆營不進山,那就再等等看,等北邊的甯夏軍騰出手來南下、或者劉承宗主動進入關中。
湯九州身邊的龍門派老道士昆陽子就說了:陳軍門的命令是進駐隴州,既然眼下已經不能趕在西賊前進隴州,那不如就在西賊走之後再進隴州。
在劉承宗離開隴州之前,迷路,也不是不可以。
湯九州确實對甯夏邊軍南下寄望很大,因爲他帶兵離開華亭之前,剛聽說甯夏對劉承宗取得一場很漂亮的大勝,光斬獲首級就六千多。
其實這是個誤會,甯夏邊軍确實跟人打仗了,但對手既不是湯九州認爲的劉承宗,也不是洪承疇認爲的楊麒,而是帶兵北歸的漠北三汗。
他們仨想回家前幹票大的,把甯夏搶了再走。
楊麒嘴皮子磨起泡都沒勸住,因爲三汗都提前做了偵查,說甯夏邊軍如今正是缺兵短甲還少馬的艱難時期,趁機把這個軍鎮打掉,将來留在漠南的漠北貴族們日子也能舒服點。
楊麒一聽這話,幹脆不勸了。
他心說:好哇,真以爲我把你們留這看家護院,是給你們漠北蒙古開疆辟土來了是吧?還在這兒分不清大小王了,那你們去打吧,我看你們怎麽死!
甯夏鎮兵确實是啥也缺,缺糧、缺馬、缺錢,可是不缺刀子和會用刀子的兵。
那賀虎臣就在楊麒身邊,甯夏鎮是什麽情況,楊麒還能不知道嗎?
就不說權勢滔天的三邊總督洪承疇坐鎮甯夏,他手下客将曹文诏、白廣恩,本地的參将神光顯、屠師賢、蔔應第等人,可都是久曆戰陣的悍将。
楊麒就納悶了,老子費半天勁弄出個圓圈貿易,給你們養活了,嘿!非自己要找死。
我們這幫明軍體系的人自己打自己,誰輸誰赢都是我們厲害,你不能因爲明軍跟元帥府打架輸了,就覺得他們是慫包,錘你們還是跟玩兒一樣。
三汗不聽勸,七萬大軍浩浩蕩蕩開進甯夏。
半個月,就半個月時間,出來不到五萬,衮布汗還被流彈擊中,被人用馬車拖出來的。
碩壘跟素巴第出來連招呼都沒跟楊麒打,直接灰頭土臉回漠北了。
就挺沒禮貌的,楊麒隻好向天空揮揮手,把口中那句‘有空再來玩’的話咽了回去。
最關鍵的是湯九州不知道,曹耀正朝着甯夏磨刀霍霍,已經卷着靖虜衛降軍挺進甯夏中衛了。
周爾敬的動作很快,當晚就派了兩隊哨探摸黑出山,繞過山口的元帥軍營地奔向隴州城,結果早上就慌慌張張跑回來倆人,上氣不接下氣道:“将,将軍,隴州……那邊炮聲轟隆,已經開始攻城了!”
消息報至中軍,湯九州與四名部将估算南邊局勢。
人們的頭腦飛快轉動,推演并判斷接下來的敵軍動向,得到結果并不好。
劉承宗不會用數萬軍隊攻打這一座小城,否則也不必隻留兩個營駐軍山口攔着他們,因此湯九州判斷此時轟擊隴州城的應該是一部偏師,元帥府主力此時應正在南下。
這對他們來說不是一個好消息,因爲劉承宗南下未必是要打進關中,至少在進入關中之前,一定會先打掉駐紮秦州的左良玉,否則他們這會兒也不會費力攻打隴州了。
畢竟秦州也好、隴州也罷,都是控制隴南的戰略要地,要麽不要、要麽都要。
等到左良玉兵敗,恐怕下一個就是他們了。
但這也是機會。
攻城肯定會牽制敵軍注意力,此時也是他們從正面突圍的機會。
湯九州拿定主意,下令道:“傳,全軍拔營,朝他們靠過去,趁隴州尚能牽制敵軍,沖破阻攔!”
他們的行動很快,不過才上路兩個時辰,就迎面撞上逃回來的哨探,後面還有馳馬揚刀的元帥軍塘騎追趕,直至發現湯九州大部兵馬這才撥馬回頭。
僥幸撿回條命的哨探不顧後背插着的箭矢,滾鞍落馬道:“大帥,隴州被攻陷了!”
“隴州險要之地,怎會一日攻破?”
“賊軍以火炮擊毀城垛,使土袋填壕,于城下壘設土山,今早騎馬登城占領四牆,隴州随之攻破。”
湯九州在馬背上緊握拳頭,心說怪不得鄧玘能在那城上摔死,居然能叫元帥軍騎馬攻城!
“壞了,方才追趕的塘兵回去報信,恐怕局勢于我不利,快快快,急行軍!”
湯九州想起撥馬回頭的塘兵,連忙下令急行,隻不過這次他的目标不再是山口阻攔的軍隊,而是隴州北部的六盤山,就是劉承宗剛下來的道口。
他要占領那裏,配合左良玉等友軍,把劉承宗反鎖在關中之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