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贻清并不是個較真的人。
過去在甘肅巡撫任上,他發現很多問題,小到将官虛報逃卒口糧、死馬草料,大到豪官地主兼并田地,他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熟視無睹置若罔聞。
因爲辦不了。
但這次他想跟劉承宗較真,就要出去看看元帥軍的士卒吃的是什麽,元帥軍的軍紀怎麽樣。
劉承宗對他較真的表現很高興,一聽他這麽說,幹脆問了一句:“你吃飽沒?”
白贻清還沒明白這話啥意思,呆呆應了一聲,就見劉獅子一筷子夾起七八片冷吃羊肉,把盤子一掃而空,鹽也不蘸了,直接塞進口中咀嚼,端起面筋肉湯就往嘴裏灌。
三下五除二,直接将桌上飯菜風卷殘雲般吃得幹幹淨淨,這才喘了口氣,擡手鼓掌道:“走!帶你去看我的兵。”
白贻清沒被劉承宗的吃相吓着,他也帶過兵打過仗,在陝西當兵備道的時候跟農民軍交手,打出七場大捷,也認識不少将軍,從士兵到将軍,普遍吃飯都比較快。
因爲戰場是極端環境,誰也不知道一場會戰能打幾個時辰,開戰前到開戰後這一天之間,人的體重能有四五斤甚至八九斤的變化。
開戰沒飯吃,上戰場前有條件的都胡吃海塞,下了戰場跟食物也是速戰速決、暴飲暴食,因爲沒人知道下一場戰鬥什麽時候到來。
他們吃得多,把胃撐大了,當兵的隻要有條件,都能吃能裝。
古代畫像上的将軍肚非常寫實,這個實心肚子是人在戰場上存活的本錢,畢竟打仗不是比賽,它不分體重級别,不需要減重,很壯的人普遍都會有點肚子。
體脂非常低的人上戰場都不用打,行軍趕到地方,站着曬半天太陽就躺下了,當然有肚子也不會太大,畫像上的肚子大是因爲都穿铠甲,紮甲的腹部會有内襯,也會把肚子撐得看起來更圓。
實際上這幫大肚子猛男從戰場剛下來的時候,又都個個都是猿臂蜂腰了……沒别的原因,極端環境逼的,沒飯吃的時候,身體就會吃脂肪。
但白贻清确實沒見過像劉承宗吃飯這麽快的。
面對他的驚訝,劉承宗也不見怪,他知道白贻清打過仗,也是個知兵的,便笑道:“我一直都在戰場上,五年了,慢悠悠陪你吃半個時辰,快憋死我了。”
二人帶護兵出衙過街,街道仍處于軍管狀态,異常蕭條、陰森恐怖。
家家戶戶關門大吉,大街小巷站着衛兵,經過幾個街口都不太幹淨,有的地上血迹斑駁,有的則幹脆有具穿兵衣或穿民服的屍體,還有個街口挂了兩隻斷手。
每走幾步,就能看見三人一組的軍兵挨家挨戶敲門搜查,登記城中戶口。
街道上還有頂盔掼甲的馬隊敲鑼巡行,一遍遍宣讀安民告示,勸告百姓閉門在家登記戶口,若在城内政權變更之際有人作亂,可告訴軍兵,偷搶剁手、殺人斬首,絕不姑息。
盡管元帥軍士兵在街口行刑,搞的每個街口都血淋淋的,但白贻清卻暗暗點頭,甚至對劉承宗贊許道:“自大帥入城,甘鎮安定許多。”
劉承宗也點頭道:“先前近城的兩個營降兵太多,軍紀渙散,待戶口登記完,城内就可照舊樂業了。”
他知道白贻清這話不是說好聽話,有秩序就比沒秩序強,在他進城之前,甘州城是實打實經曆了一段沒秩序的時間,一波波亂軍進城出城,打了敗仗的降兵潰兵往城裏鑽,那時候可要比現在亂多了。
其實劉承宗在觀察白贻清,白贻清也在觀察劉承宗。
這會他不想死了,本身想死很容易,熱血上頭心生死志,情緒到位一下子一瞬間,命就沒了;但當這個瞬間過去,就得重新下定決心了。
隻要想死,辦法總比困難多。
哪怕被綁住手腳都不是問題,被車夫送到張天琳大營裏那天,張嘴朝小兵臉上吐口痰,一柄雁翎刀紮過來,天下大吉;劉承宗進衙門給他松綁的那一刻,一巴掌朝他臉上扇過去,萬事皆休。
那時候沒死,往後再想死就很難了。
但是擺在白贻清面前有三個問題,第一是被俘要不要殉節,不殉節要不要投降,投降了要不要出力。
這三個問題層層遞進,第一個由他是不是英雄決定;第二個由劉承宗的個人魅力決定;第三個選擇則決定了他是不是個無恥之徒。
目前看來英雄他是做不來了,由一介書生做到封疆大吏,猛然間發現自己跌落神壇,所作所爲根本配不上曾經的榮譽與驕傲……絕大多數人都會被心裏這個坎兒折磨一輩子。
劉承宗帶着護兵一路經過戒備森嚴的街道,登上南城牆。
還沒上城牆,白贻清就聽見甕城裏的喧嘩高叫,等他們上了城門樓,眼前豁然開朗,甕城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四方桌,兩張桌子拼一起,六張條凳十二個人,元帥府近千名軍士坐得滿滿當當,正在甕城裏大快朵頤。
劉承宗在城門樓扶着城垛,朝城下指着對白贻清道:“你看看,他們吃的是什麽。”
知道這個時候,白贻清才明白他們倆剛開始吃飯時,劉承宗說的那句‘這夠一什人吃了’是什麽意思,甕城裏每個拼起來的桌子上都擺着他們吃的四樣肉菜,隻不過分量要比他倆吃的大一些。
一幹軍漢有的還穿着铠甲,但更多人沒穿铠甲,制式棉襖敞着懷,甚至有人吃高興了光着膀子蹲在條凳上,露出滿身腱子肉,渾身上下就一條破棉褲跟腰上的刀、桌上的铳。
“這……全軍都吃這個?”
在白贻清目瞪口呆之中,劉承宗擡手指向周圍,道:“延恩門、廣德門、永康門、鹹熙門,四門甕城每門一百一十桌,今天我的兵啥事也不幹,就是吃和玩。”
“甘城内外四關廂戒嚴,也不怕軍士擾攘百姓,各大隊在城下吃飯,吃飽了,百總帶去逛甘州八景,玩高興,全軍回營讀書。”
白贻清尋思這跟自己見過的兵都不一樣啊?活像一群生員秀才,往酒肆一座炒四個肉菜,吃飽喝足出門遊玩,玩夠了回家念書,哪兒當兵的有這待遇?
而且說實話,他在街市上看見那些戒備森嚴甲光耀日的軍兵,對元帥軍的軍容軍紀評價極高;但看見這幫在甕城裏軍容不整、敞開吃喝的軍漢,内心的評價又一下子跌落谷底。
他看看甕城裏光膀子大口吃喝的軍漢,又轉頭看看城牆上頂盔掼甲抱着胳膊一臉驕傲的劉承宗,斟酌着問道:“劉大帥的束伍法似乎于在下了解的略有不同,把兵放出去,他們還回得來?”
劉承宗像聽到了不得的笑話一樣,轉頭詫異地對白贻清反問道:“放出去回不來,算什麽束伍?”
白贻清搖搖頭,擔憂地看向甕城裏的士兵:“他們看上去……像我在陝西見過的流寇。”
劉承宗臉上驕傲的笑意一下子就冷了:“你們憑什麽,把走投無路的破産農民和被欠饷激怒的邊兵稱作流寇?”
盡管他的語氣還很冷靜,但卻比須發皆張的咆哮更令白贻清感到害怕,但白贻清沒有退縮,依然說道:“他們是流寇,縣城殘破闾裏爲墟,我眼見爲實,大元帥也是陝西出來的,難道還要這件事上颠倒黑白?”
劉承宗搖頭道:“他們殺人了,搶劫了,一個個首領殘忍雄猜,死在刀下的多數都是無辜之人,沒錯。”
“但他們是怎麽走上這條路的,農民無立錐之地,大旱連年佃田都顆粒無收,官府非但不赈災還敲骨吸髓收取賦稅,數十上百邊兵三年無饷賣兒鬻女還要提頭與北虜血戰,難道這就不是屠殺了?”
“他們在家在軍隊活不下去了,跑到外面立個寨子,被大明朝的忠臣良将憑堅甲神器像攆兔子一樣打得滿地跑,你們……”
劉承宗擡手指着白贻清道:“天下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這些達官貴人還能推動新政改革嗎?改革不了就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
“孔甲繼位以來夏朝民不聊生,商湯可以革命;商湯的王朝到了帝辛沉湎酒色,周武王可以革命;嬴政書同文車同軌一統海内,漢高祖掀翻大秦,他的王朝數百年後百姓照樣高呼蒼天已死。”
“哪個王朝建立之初不是爲民請命,又有哪個王朝末年不是民不聊生,不就是這幫趴在祖宗功勳簿上的蛀蟲躺了幾輩子,你們這些人削尖腦袋搶剩下的,搶完了還跟那幫蛀蟲學。”
“我十年寒窗苦讀,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學了一身文武藝,不讓我科舉我不考了,我去當個賣武藝的兵,當兵不給饷我就回家,我回家實在不行當個武師磨刀匠,吃飽穿暖就行,這還不行我怎麽辦?”
“你們管那些不甘被搶走,不甘填壕溝,被打得滿地亂跑活下來的人叫流寇,誰想流啊?那不是平民百姓血肉之軀擋不住大炮鉛子嗎,能擋住早他媽天街踏盡公卿骨了,還聽你聒噪!”
“流寇!”劉承宗不屑地轉頭啐出一口,對白贻清問道:“怎麽,我們太祖皇帝建立大明,真以爲能萬世永固?他駕崩第二年就靖難了!”
白贻清被劉承宗說得啞口無言,一方面是因爲但凡讀過書的人,都知道沒有王朝能萬世永固,但站在他的角度上,大明問題很多很大,但影響不大。
而另一方面,他從來沒有從流寇的角度上考慮過到底爲啥要流。
他看出劉承宗的情緒有點激動,便懷着安撫心态明知故問道:“但劉大帥沒有做他們那樣做流寇,這又是爲何?”
安撫很有效果。
劉承宗瞥了白贻清一眼:“能因爲啥,因爲我骁勇善戰,機智聰慧,用兵如神,百戰百勝,縱橫捭阖,寬容仁義,老奸巨猾?因爲我運氣好,運氣不好早被打死了。”
白贻清對這個回答……内心頗有一波三折之感,聽見劉承宗誇自己骁勇善戰機智聰慧,他覺得還挺像那麽回事,但聽到後邊一連串的自誇,又覺得這麽個亂世軍頭混到如今這個地步,可是靠的是不要臉。
但聽到最後,很實在,白贻清也不由自主地緩緩颔首:“每個人都有運氣,但能不能雞犬升天扶搖直上,靠的還是本事。”
“我就是他們的運氣,跟着我能活,活的很好。”
劉承宗對這句話非常贊同,擡手指向下邊光膀子吃飯的兵道:“你看看他們身上的肉,凡是有膘兒的,都是新降明軍;精瘦的,都是跟我的老兵,我們從青海拔營,可是個個膘肥體壯,走到嘉峪關每人瘦了十到十五斤。”
劉承宗用大拇指對着自己:“我瘦了十二斤……現在這些是他們應得的,跟着我,他們吃苦受累,但該有的,啥也少不了。”
就在這時,盡管劉承宗早就對城上職守士兵下令不告訴吃飯的軍兵,甕城裏還是有人看見了城頭上的劉承宗,幾聲‘大帥來了’、‘大帥在城上’的交頭接耳中,甕城裏有光着膀子的軍官猛然下令:“起立!列隊!”
一瞬間的腳步雜亂裏,哐哐兩聲,整個甕城上千軍兵,不管穿沒穿铠甲、穿沒穿棉襖,不管是降兵老兵,統統放下筷子,在桌椅旁的空隙快速列得整整齊齊,哪怕光着膀子,每個人拿着兵器。
老兵更是都提着皮腰帶,在列隊時系在腰間……隻不過讓站在中間的軍官有點尴尬,因爲所有士兵整齊劃一,每支隊伍都統統提着兵器面朝城外的方向,留給城内城門樓上的劉承宗一連串的紮着發巾的後腦勺。
“向後轉!”
軍隊快速轉身,不過在這個動作就沒那麽整齊了,老兵都是向右轉回來,降兵則有左有右。
劉承宗在城上問道:“今天的軍糧好吃不好吃?”
軍士們在甕城裏發出山呼:“好吃!謝大帥恩典!”
“都記着軍法,出去玩跟随軍官,不要幹擾百姓幹犯軍法,否則決不輕饒,知不知道?”
“大帥放心!”
“晚上回來好好讀書,拿下涼州,我們吃得更好。”劉承宗在城頭伸手下壓:“坐!”
“是!”
軍兵随後整整齊齊坐下,不過這次就沒剛才吃的那麽自然了,一個個端端正正坐着,把脊梁骨挺得筆直,有些光膀子的還頭都不敢回地慢慢穿上棉襖。
對此劉承宗也沒說什麽,城外還有晚上才輪到吃飯的倆營駐守,軍士們吃飯時适當放松也沒啥問題。
他轉過頭叫白贻清跟自己下城,留士兵在甕城裏好好吃飯,邊走邊道:“軍人也是人,不是殺敵工具,隻是有軍法約束罷了,你看見城内街口那些穿兵衣的屍首,那都是降了我的兵,醜話早就說在前面,你沖進城裏胡亂殺人搶劫,不遵軍法就是這個下場。”
“但我們從陝北的黃河走出來,千山萬水,攻陷烏斯藏的高山城堡,朝着老天爺行軍;見過若爾蓋的草地沼澤,人馬一踩就下去了;沖過金沙江上的鐵索橋,我的将軍在江水裏指揮夜戰;我們看黃河、祭黃帝、見過大漠長河落日,在蘭州虹橋春漲的波濤聲裏開炮,在青海湖扛着火槍攆牛追馬,他們見過的世面一點都比你們這些官員少。”
說罷,走下城牆步道,劉承宗在城門口對白贻清問道:“現在該你選了,甘肅的長治久安,保境安民重建秩序,是不是你的運氣?”
晚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