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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裏所說的第三個觀點是:古希臘人注重探尋自然現象背後的原因,這使科學創新的源泉永不枯竭。
尤裏說,西方科學的本質在于它是對自然現象背後原因的猜測或揭示,而這正是古希臘理智的一個鮮明特征,并作爲西方文化的一個主要傳統沿傳至今。
爲此,尤裏舉例說道,從古希臘自然哲學家的思想中,我們可以深刻地體會到這一文化因素的内涵。例如,赫拉克利特認爲,“自然界喜歡躲藏起來”。留基伯[1]首先提出“沒有什麽事情無緣無故而發生,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有原因和必然性”。德谟克利特甯肯找到一個因果的說明,也不願獲得一個波斯王位。亞裏士多德更把認識自然現象背後的原因看做是哲學探索的基本任務。
亞裏士多德甚至曾明确的說:“認識是我們研究的目标,人們在掌握一樣東西的爲什麽之前,是不會認爲自己認識了它的”。“智慧就是有關某些原理與原因的知識”。所以,“我們必須求取原因的知識,因爲我們隻能在認明一事物的基本原因後,才能說知道了這事物”。
弘毅對此也深以爲意。因爲古希臘人的這種注重探尋自然現象背後的原因以統一地解釋某類現象的傳統,經過文藝複興後又進一步得到了發揚光大,并不斷推動了近現代科學的持續進步。
盡管這一次尤裏沒有拿中國說事,說明在這一點上他對中國的了解還不深刻,但弘毅比他知道得多一些——
因爲中國沒有這種“一探究竟”的文化底蘊,所以中國傳統科學不具備探索自然現象背後原因的本質。中國傳統科學其實是偏重于對自然現象的忠實描述和一種所謂的“經驗總結”。縱觀中國科學史,我們就不難發現,中國傳統科學的經典著作,諸如《墨經》、《徐霞客遊記》、《齊民要術》、《農政全書》、《傷寒雜病論》、《夢溪筆談》等等,幾乎無一不是對自然現象的描述或經驗總結,而對這些自然現象爲什麽會産生。以及這些經驗是如何獲得的、其背後的原理是什麽等等,則從不加以深入探讨。
因爲所有人都沒有糾纏,尤裏順利闡述起他的第四個分論點——
古希臘人所具有的強烈的懷疑和批判精神,使得科學創新永無止境。
尤裏認爲。科學的發展需要創新,而創新需要懷疑和批判。沒有懷疑和批判,就意味着科學生命的終結。西方科學之所以能持續向前發展,不斷出現舊理論的淘汰和新理論的誕生,一個根本原因就是西方文化中滲透着強烈的懷疑和批判精神。
這種懷疑和批判精神起源于公元前3世紀皮浪[2]的“懷疑主義”。懷疑主義作爲一種哲學流派在古希臘羅馬時期持續了500多年時間,對古希臘羅馬時期人們的思想産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皮浪認爲,“沒有一件事情可以固定下來當作教訓,因此我們對任何一個命題都可以說出相反的命題來。”皮浪及其之後的懷疑主義思想不僅代表了希臘羅馬時期的一種哲學思潮,同時也反映了這一時期學術界的實際情況。
當時的學術界确實幾乎不存在任何權威,每一位哲學家除了相信自己外,不相信其他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老師。亞裏士多德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名言不僅是他自己離開老師,獨立門戶的充分理由,也是後來所有學生在學術上與老師分道揚镳的理由。
這一次,尤裏十分睿智的說到。西方文化中的這種懷疑和批判精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非常缺乏的。中國傳統文化是儒家文化,崇尚的是中庸之道,打擊的是标新立異。諸如“人怕出名豬怕壯”,“槍打出頭鳥”等俗語人人皆知。這與西方文化的懷疑和批判精神形成鮮明對比。西方人認爲科學是“可錯的”,中國認爲真理神聖不可侵犯;西方人尊重自己的老師,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論調是絕對不敢出現在中國人的話語中的——中國人無不是極力維護自己老師的學說。隻可繼承發揚,萬萬不敢越雷池一步去“揚棄”!
經由尤裏這一說,杜笃祜、朱昌祚這兩位形同“師徒”的人,都選擇了三緘其口。是啊,所謂“離經背道”,罪莫大焉!西方人看來個個都是“欺師滅祖”的“白眼狼”啊!如此論調不值一駁!
尤裏闡述完了自己的觀點。小心謹慎的退到一旁,等着諸位上官的品評。但實際情況是,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沉默中等待……
弘毅不是理科生,所以盡管對中西方科學比較研究很感興趣。卻總是感覺不得門而入。今天聞聽了十七世紀一位不怎麽純正的西方人的評論,欣喜之餘,也陷入了深思——畢竟,尤裏的一番理解還是很針砭入理的,至少不是想當然的“以爲”,而是有理有據。
另一個方面,入華不久的尤裏,能夠針對中華文明作出上述闡釋,至少說明此人這段時間沒有混吃混喝,而一定是找過不少人求教,也聽過不少人的分析,這才能結合自己的理解做出一個初步的判斷。
最難能可貴的,是尤裏并沒有真的讀懂中國,所以才敢于說出這些話,否則的話,他也隻能使第二個湯若望,心知肚明,卻隻能言不由衷!
杜笃祜和朱昌祚二人,盡管從理智上不願意承認尤裏所說十分正确,但卻無以反駁,因爲他每次提到中國之事,都是站在客觀的角度來描述的,說的都對,沒有厚此薄彼。這樣下來,中西之間的異同一目了然。
盡管中國的都好,但西人看來也不是向他們原來以爲的那樣,除了會看個星星月亮,其它的都一無是處了。至少,他們的學問也是自成體系,先不說能不能站得住。
别科托夫等人至于說要對尤裏的長篇大論做個學術評價,那還真是難爲他們這些探險者和戰俘了。他們之所以默不作聲,是明智的選擇。因爲不知道自己這位不知深淺的同伴,這一長套說辭,會帶來怎樣的反饋。
弘毅逐漸從自己的思緒中走了出來,很欣慰的發現兩位主要聽衆——杜笃祜、朱昌祚都是沉思不語。這至少說明尤裏的理解不是胡說八道,而是有些道理的。這就好,也不必深究出個所以然,現在就讓兩人深爲歎服是不現實的。
“杜大人,雲門兄,尤裏不過是我門下的包衣奴才,我也是驕縱太過,讓他在二位面前如此張狂,說了這許多不着邊際的話。見笑了。”弘毅謙虛道。
“大人哪裏話?尤騎校所論的确是聞所未聞。孔子有雲: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下官的确是對那西人的學問知之甚少,今日的一聽聞,也是大開眼界!”杜笃祜急忙寬慰小貝勒爺。
“右宗正大人,今日尤裏所言,下官和杜大人一樣。也有所啓發。日後不明之處,還需向尤騎校清教一二。”朱昌祚對能夠自圓其說的人,早就沒有了一開始的不屑,而是有些欽佩的意思在裏面了。
“哈哈,好說好說。我不是想讓尤裏去火器研究院擔任個把教職嗎?讓他去給旗民子弟們說一說這些事,也好開拓一下學童的視野。屆時尚需兩位多多指點才是!”弘毅這不是虛僞,研究院招生工作已經啓動了。等到開學的時候,多幾個有才識的助手,無論中西人士,都是求之不得的。
又是一番閑談之後,杜笃祜、朱昌祚二人看出小家夥還有和自己的羅刹降人交代其他事情的意思,也就不便久留。推托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先行告退了。
剩下的時間,弘毅也還有好多事要交代給“别克隊長”等人!
(本章待續)
《打油詩一首.藏頭》
讀文閱史隻長息
正說當年有契機
版定圖開皆夙願
去來神秘亦難期
起身百載光陰渡
點盡人間苦與疾
中鎮邊夷平海晏
文安武定喜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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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留基伯是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哲學家,也是率先提出原子論(萬物由原子構成)的哲學家,也是德谟克利特的老師。一說他出生在米利都。一說阿布德拉。他的學說受到三個哲學家的影響——芝諾、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薩哥拉。約公元前440年-前430年,他在阿布德拉成立了一個學校,而德谟克利特也就是在這所學校就學的。
[2] 皮浪(前365或360年——前275或270年),又譯爲畢洛或皮羅,被稱爲“愛裏斯的皮浪”。古希臘懷疑派哲學家,懷疑主義創始人,早期懷疑主義代表人物。皮羅的口号是:“不做任何決定,懸擱判斷。”“懸擱”(ephe)的意思是中止,既不可定,也不否定。他主張懸擱對事物的判斷,其理由是事物本身的不确定性。皮羅聲稱,事物都同樣是沒有差别的、不可預測的和不可判斷的。由于這一原因,我們的感覺和意見都不告訴我們真理或錯誤,因此,我們一點也不能相信它們,而應該無意見,不介入,不動搖,對任何一個東西都說它既不是也不非,既同爲是和非,又不同爲是和非。真正采取這種态度的結果首先是沉默,然後是沒有任何煩惱。“懸擱判斷”的理論意義是爲了避免懷疑的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