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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讓自己的火器營七品筆帖式張歲寒先走了。
對這位仁兄,小玄烨其實是很看重的,否則也不會在禦前會議時就“提名”他去做首任駐在朝鮮的“水師提調官”。但說到底,現在還隻是看好他的能力,卻對他的爲人并不是那麽知根知底。所謂“用其所長”,又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不通過各種曆練是無法對一個人做出綜合全面的評價的。
弘毅在這個思路下提前透露了朝廷将要對張歲寒的任命,其實就是想投石問路,看看當“張店長”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會作何反應,借以印證自己現在尚處模糊的初步判斷。
“季大人,昨夜辛苦你們了。”
弘毅坐在那裏,拱起自己一雙稚嫩的小手。說是“你們”,屋内隻有季開生和他自己。
“貝勒爺,您一切安好比什麽都強!下官無用,隻能給您做個助力而已。”
再一次被稱作“大人”,已經開始默默習慣“天中兄”這個親切稱呼的季開生有一些不太适應。
“你們爲我做的可不少了,昨晚至少是一夜無眠吧?”弘毅放下手,示意已經站起身的季開生重新落座。
“我們……下官還好,難爲談老先生諾大年紀還跟着夜不能寐。”季開生反應過來,小爺兩次用到“你們”這個詞,分明是說自己和談遷。
“哦?談老先生也跟着擔驚受怕了?”
弘毅作勢關心,其實暗自高興:終于将要聽到自己這位“幕府”的高論了。剛才又不便越過别人直接發問,隻好留下季開生慢慢做個探訪。
“是啊,下官等以爲,朝局紛繁,頗具心機、善于揣測的臣工大有人在。若我等不能爲小爺提前思慮,隻怕他日落得被動,事事受制于他人……”
季開生試探着說出大實話,隻是沒有指名道姓罷了。一邊說,季開生一邊偷眼打量小玄烨的反應,見到小爺微微颔首。這才繼續說道:
“況且。貝勒爺您天降祥瑞,明眼人都知道您将來的施展不可限量。談遷就說,此情此景,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樂見其成。有人暗中牽絆。皆是自然。”
“嗯,談老先生辛苦了。”弘毅聽到此處,就不好表态了。連剛才的點頭也省了,隻是模糊問道。
“談老先生果然高義!自從上次獻上畫作之後,就的的确确在下官的府上時時刻刻爲小爺着想、謀劃。不過他雖然也一夜無眠,卻比開生想得透徹深遠,也勸慰我不必擔憂小爺,說您吉人自有天相,而且以您的韬略智謀,隻能是波瀾不驚、水到渠成。”
季開生心知肚明,有些話點到即可,不能追根刨底,于是就将談遷這一晚上、外加一早晨的分析,向小爺做個據實禀報。
“是嗎?哈哈,他倒是把我看透了一般。”弘毅很欣慰的說道,卻發覺季開生有些尴尬,在那兒琢磨起自己的“用意“來。
其實這句話字面意思也就是弘毅的心裏想法,還真麽有什麽值得挖掘的潛台詞。不過久在官場,季開生“一舉反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隻不過不要庸人自擾就好。于是“小爺”趕緊補充說明:
“談老先生高才,又專研史學,所謂‘以史爲鑒’,很多事,他都是一目了然的。再說我也不是天降奇才,自己這點心思,你們懂我就好。”
“下官們豈敢揣測小爺的深謀?隻是願爲小爺披荊斬棘、做個馬前卒而已。”季開生見小玄烨不以爲意,心中也是寬慰,嘴上卻還要客套。
“馬前卒?玄烨豈敢啊!你們可都是朝廷肱骨、天下棟梁!天中兄,以後我們就以兄弟相稱可好?”
弘毅對被自己解救而免于徙流的這位大清第一直臣,有一種天然的敬佩和器重,再加之這段時間的接觸,更是欣賞他的才學與耿直兼備,而且兩者并行不悖,所以準備錦上添花,今後交流起來也會免去那些官場的客套虛僞。
“啊?貝勒爺,下官怎麽敢高攀?”季開生再怎麽耿直,也不敢和皇子稱兄道弟呀!
“高攀?是我高攀呀!你莫非嫌棄我還是乳兒?”弘毅眨着眼睛,調皮的問道。
“不不不,下官不是這個意思。您是……”季開生有些慌亂,不知道怎麽說才恰如其分。
“我是皇子,是不是?天中兄,皇家所謂‘替天吊民’,這個觀念幾千年來早已深入人心,我等也不能棄之不顧。所以,你說的不假、不錯。”
弘毅已經學乖了,先安慰季開生。果然,季大人如釋重負,以爲這稱兄道弟一事就此罷了,自己隻因感念皇子的知遇之恩而頻頻施禮。
“不過,天中兄,皇子也是人啊,終歸不是神!既然是人,就會有疏漏和不足,如若一直被奉若神明似地,身邊沒有如你一般的直臣、诤友,終有一日,也難免作繭自縛、自毀前路。況且,俗語有雲:‘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從這點上說,直臣還會在朝局政務之上有些牽絆,有些話出口之前也的确需要三思。但,作爲诤友,這點限制也就沒有了,兄弟之間,自然可以無話不說,你說是不是?”
弘毅脫口而出那首“脍炙人口”的《世界需要熱心腸》的一句歌詞,寄希望于這通俗易懂的語言能和善于直言的季開生發生強烈的共鳴!
季開生卻從未聽過這句小爺口中的所謂“俗語”,好在意思的确是分外明了,而且真切體味到了玄烨那“**裸”的結納之意。
“下官……哦,談遷與下官。皆願鞍前馬後,助貝勒爺一臂之力!”季開生鄭重其事的回答道,卻巧妙規避了稱兄道弟的小細節。
“好!就連漢高祖也說:‘夫運籌帷帳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饷,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爲我擒也’。說得實在是好啊!天中兄。我們可以共同努力。爲這天下蒼生的福祉做一番事情!”
弘毅認爲,此時最好的、現成的、上點檔次的話,就隻有劉邦這一句了。
“開生等不敢自比漢初三傑。卻要襄助小爺,做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季開生終于情緒激昂起來,信誓旦旦作了表态。
爲何會如此表态?就是因爲弘毅引用的這句劉邦的話。表面意思的理解,任憑誰都不會誤讀,就是所謂知人善用、用人所長,包括對自己的善用,一如劉邦知道自己的“将将之才”。但真正讓季開生激動起來的,卻是背後的深意——
一者,劉邦何許人?漢高祖也!大漢六百年基業的奠基人!弘毅引用此人之語,或許就是對自己将來地位的一種暗指?
一者,劉邦拿自己和項羽對比,成敗的關鍵被定性到會不會用人的問題上。如此一來,玄烨拿自己和劉邦比較,是不是暗示前面季開生口中所說的那些個“暗中牽絆”的人,隻要有了季開生、談遷等人的鼎力相助,其實不在話下?
聽到這裏,季開生終于明白:剛才小爺沒有表示态度,其實是在這裏等着自己的,而且一句話頂一萬句——不但小爺胸懷大志,而且他們這些人還會是事關成敗的關鍵性人物!如此一來,他如何能不激動?
看出自己的“彎彎繞”話語被聰明的季開生明了,自然也就會在合适的時機傳送給借住季府的談遷知道,弘毅很是欣慰,想借用另外一個無所謂的話題暫時平複一下此時已經暗藏澎湃的氛圍:
“湯老瑪法怎麽還沒來呢?”
“爺,奴才是不是再去催促一番?”門外适時傳來瑪拉的聲音。看來這位貼身侍衛很是盡責,一直站在門口照應着,自然知道何時該開口說話。
“嗯……不必了,多等一會兒不算什麽。”弘毅卻似乎想起什麽一般,一雙濃眉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
“貝勒爺,我适才和瑪拉大人一起去的南堂,估計他應該就快到了吧……開生還有一事……”
季開生見到玄烨皺眉頭,又聯系到下一波湯若望還要來東二所密談,很自然地以爲這是小爺在下“逐客令”了。若是放在平日,很有分寸的他一定會第一時間就告辭而出,但今天早晨談遷的諸多托付如今還沒有落到實處,又如何能夠就這麽走了?
“哦?天中兄,但說無妨。其實我們等湯老瑪法也不急在這一會兒,你先說你的,一會兒等他入宮了,我們再商議其他幾件事情吧。”弘毅看出了季開生的心思,溫和說道。
季大人這才明白,原來和湯若望一起研究其他幾件事情的時候,自己也是正兒八經的參與者,瞬間又一種被器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貝勒爺,适才您說朝廷要放開與朝鮮的官商貿易,下官不覺驚奇。”
“是嗎?天中兄高才!”弘毅有點不解,不知道爲何要提及此處。
“開生愚鈍,聞聽禦前漏液會議,隻顧着焦急擔心罷了。是談老先生一語中的,說既然因朝鮮行商私販馬匹而行禦前會議,又如此詳盡延宕,一定是會将對朝鮮的行商放開,并且是官家主導。”季開生此時真的是由衷敬佩談遷的老到與智謀。
“哈哈,談老先生真是厲害!”弘毅點頭稱贊,卻等着季開生的下文。
“下官聞聽此事,又想到歲寒兄不日就遠赴朝鮮,故而才說松竹齋的生意,家父願意鼎力相助的。”季開生故意重提自己的父親。
“哦,對對對!适才天中兄有此一說,是玄烨疏忽了。不知令尊是……”經此提醒,弘毅恍然大悟:剛才隻顧着做張歲寒的工作,人家季開生都把老爹擡出來了,自己還沒有半句嘉獎呢!
“承蒙小爺垂顧,家父名諱寓庸,乃是前明天啓壬戌科進士,曾任吏部主事。”季開生如釋重負,按照談遷的授意按部就班起來。
“哦!失敬失敬!不知令尊現于何處供職?”
弘毅還是有點納悶,甚至一度懷疑一向耿直的季開生,難道要爲自己的老爹搞一點裙帶關系?按理說他爹、這個季寓庸如若還在官場,也應該是概要去仕的年紀了,會不會要突擊提拔一下……
“家父已經沒有官身,現在隻是家鄉一名鹽商而已……”
此言一出,弘毅不僅顧慮全無,而且來了十二萬分的性質!鹽商啊!在鹽鐵專賣的年代,做鹽商那可是獲利豐厚的!于是乎,弘毅睜大了眼珠子,一眼孔方兄的盯着季開生,仔細聽下去。
“家父……”季開生在如此眼神中,有點不自在地将父親的往日今時向小爺坐了一個詳細說明。
“哦……令尊高義啊!”當聽說季氏家族願意爲朝廷出錢,充作行商本金,而且别無他圖,隻是将來朝廷“得閑得空得錢”的時候歸還本金就好,弘毅卻隻是贊歎,并未表态。
“貝勒爺,您别誤會,下官全家都願意爲您充作馬前卒的!”季開生發現玄烨如此作态,有點急了。
“天中兄誤會了,玄烨是在想,不能讓令尊和你們季氏吃虧。這樣吧,就算國家營生資本入股,将來按利分紅,如何?”弘毅頓了頓,說道。
言及這個資本入股、按利分紅,季開生已經不陌生了,前些日子在松竹齋,已經聽小爺詳細描述了一遍。真正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如此一來,自己家族那不菲的本金邊做“資本”的話,将來單憑“分紅”一項,豈不就能賺的盆滿缽滿了?
“小爺,我不是……”
“哈哈,天中兄君子之風可敬,不過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呀?就這麽說定了,剩下的事情我來擺布,屆時你就和令尊安排好就行!”弘毅及時打住了無休無止的謙虛客套,拍闆定性了。
其實,他很想将季氏家族這筆錢一定豐厚的資金用于行商貿易,卻不是用于朝鮮的張歲寒,他那裏白手起家更好些,可以借以綜合考察其人的能力。弘毅更想用錢的方向,是海澄王的海上貿易!
“湯老瑪法不會出了什麽事情吧……”
爲了岔開話題,弘毅舊事重提,卻心中冥冥感覺自己這句話會有所應驗一般,有點惴惴不安。
果然,遲遲不來的湯若望,一如弘毅擔憂,還真是出了一點情況!(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