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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海斷言鄭芝龍絕非滿足于偏安東南一隅,而是圖謀主政閩粵兩省,更有甚者不會圖謀台灣之地!這對于做了半天美夢的弘毅來說,不啻爲晴天霹靂!
“皇上,奴才并非信口胡說,而是确有實據。”圖海注意到玄烨的驚詫,卻不變直接奔着小貝勒而去,隻好請出皇帝尊位。
“确有實據?說來聽聽。”福臨點頭應允。
“嗻。當年同安王來歸,順天應時爲公義,謀取私利則爲私欲。兩者相合,兩全其美。”圖海說的針砭入理,滿人紛紛點頭認可,一群漢人“貳臣”卻面色潮紅,有些擡不起頭來。
“人豈無私欲?正如适才玄烨所言閩中風土人情,就連他都明白這個道理:海商類同安王者,亡命汪洋,無非是求得一個富貴。依朕看來,幾若太祖武皇帝被逼無奈、起兵抗明一般,其中自有一個天大的道理——存命而求活!人之私欲,最根本的無非如此。關鍵是要奉禮興義、教化萬民,不能因私廢公、以私害公。誠如朱子所論:‘飲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是故才要存天理而滅人欲。處靜,朕說的對否?”
聰明好學、心思聰穎的青年皇帝發現了漢臣的不适,用自己的理解給出了一番道理,以求化解尴尬,甚至不惜置自己的後宮諸多佳麗于不顧!
“皇上實乃一代英主,定然開拓萬世基業!老臣受教了!”被點名“宣慰”的禮部漢尚書胡世安自然是感懷深切。急忙道謝。
“皇上聖明!奴才謹遵聖谕。”圖海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耿直言論撥動了在場那些漢人的敏感神經,不得不暫時停下來,也跟着奉承一句。
“不必俗套。圖海,你接着說吧。”
“嗻。同安王歸順之前确有私欲,卻陰差陽錯,未能如願。那就是做閩粵總督!”
“閩粵總督?圖大人慎言。即使是在前明,終其一朝,也隻有宣大河南山東、兩廣、陝甘、薊遼總督常設,何來什麽閩粵總督?我朝福建、廣東二省分屬浙閩總督和廣東總督,前者總督閩浙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饷兼巡撫事。後者也不過兼轄廣西。更是沒有什麽閩粵總督啊!”剛剛受了皇帝“感動大禮”的刺激,胡世安帶頭出來反駁。
“胡大人所言極是。不過圖海所說也絕非虛言。”圖海很禮貌的首肯了胡世安的論斷,卻堅持自己的說法。在成功喚起衆人的期待後,這才展開來說:
“同安王自海賊而降明之後的十七年内。先後在福建與廣東兩處任職。在廣東的數年裏。他應該十分清楚。現如今的廣東已經是僅次于福建的第二個通海大省了,也應該逐漸明白,福建背山面海的地勢不利。在廣東卻是陸海通途的地利之便。假以時日,廣東一省之外海貿易,必然遠勝于福建閩南!”
這個論斷弘毅的确沒有想到,第一次聽聞卻覺得有些在理!若論海運,廣東地利之便在于南下南洋西洋、東出大小琉球、北上遼魯江浙閩,四出之地,利于經營;而福建獨得對台往來、琉球轉運和朝日貿易。兩相比較,各有千秋。再加上内陸運輸條件的不同,如果用後世的國際貿易眼光判斷,廣東發展潛力似乎注定是要超過福建的。
但如果要盡早經營台灣、穩固琉球、制衡日本,福建的獨一無二的地理優勢卻無可替代!
隻可惜明清代際的人們,甚至包括“大海商”鄭芝龍,普遍不會對福建之于台灣、琉球的重要性有超脫于時代的深刻認識。畢竟,那時候台灣島全境荒蕪、民人無多,而且還被荷蘭人控制着南部台灣一小部分,影響力波及全台。甚至明末一部分福建地方官員都把台灣周邊的大小離島默認做了荷蘭人的屬地,而非中華國土!例如前文所述及的“大員”
不過現在還沒有必要橫插一杠子跳出來普及“台灣及其附屬島嶼自古就是中國固有領土”的宏大觀點,先聽聽圖海分析鄭芝龍是正題!
果然,圖海關于福建海運優勢不比廣東的論調,并沒有引起衆人多大興趣。大家普遍以爲,鄭芝龍有如此想法,完全是因爲觊觎閩粵兩省而已!
“況且,我朝入關前,在廣東潮州一帶,海賊劉香等還在于同安王分庭抗禮,不時襲擾同安王當時的海上船隊。對此,同安王一直耿耿于懷,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他想任閩粵總督,其實就是了爲掃除海上異己、一統通洋勢力而已。”
圖海說出這第二個理由,就比較符合衆人眼中“狗咬狗”賊性不改的固定思維模式,故而終于取得了大多數人的點頭附議。
其實這也是實情,明清代際之時,鄭芝龍雖然勢大,可偏偏就在廣東沿海,一直活動着對抗鄭氏家族的海洋勢力,其中,就以這個劉香爲主要代表。
劉香,又名劉香佬,廣東香港附近的南丫島人,曾經是鄭芝龍組織的“十八芝”之一。後來因爲拒絕跟随鄭芝龍降明,與昔日拜把兄弟于明崇祯二年(1629年)決裂。劉香也算是個人物了,與鄭芝龍代表的明朝、荷蘭買辦代表相對抗,他選擇爲佛朗機(西班牙、葡萄牙)做買辦代表,兩人終于勢不兩立。明崇祯八年(1635年),劉香與鄭芝虎在廣東海上戰鬥時以漁網網住芝虎,在鄭芝龍面前丢至海裏,片刻後劉香也舉槍自盡,成爲最後一位被鄭芝龍收服的海上異己,爲自1625年在台灣結義、曾經叱吒世界大航海時代風雲的十八芝,譜上些許傷感的休止符。
“故明之時。同安王曾任廣東總兵,得以染指粵省。但尤爲可笑的是,同安王任了南明隆武僞政的平國公後,還是受到廣東官員的抵制。南方遺民曾有書曰:‘閩饷不足,芝龍遣給事中梁應奇入粵督饷。應奇往,參遲誤者數十人。命提問,亦莫應。潮州知府楊球遂止越界。’可見同安王竊據廣東之謀,已成司馬昭之心了!”
圖海的評論,引起了一陣輕微的嘲笑和不屑氣氛。
“但同安王尚不死心,無一刻不在謀求占據廣東。南明隆武曾‘诏收北京仕清黃熙胤、黃志遴、黃文煥、張鳴駿、鄧孕槐、吳之奇、陳北琦等家屬。平虜侯鄭芝龍勸止之。’同安王的理由無非是想通過其家屬再次招降其人。但實則是借此與我大清拉上關系而已。其後,皇上亦命黃熙胤招撫福建。據内國史院存檔之《黃熙允題爲招撫鄭芝龍情形事本》載,黃熙胤曾上疏朝廷,曰:‘臣系福建人。來閩招撫。然因道路不通。故使蘇忠貴自小路前往。據蘇忠貴回禀:我于三月抵達福建,見到鄭芝龍,見其有誠意歸附。對我言稱。唐王性情暴戾,廣東蘇觀生曾派兵迎我,我未前往。又言,我二人至粵可爲總鎮,我取粵後,即可歸附。等情禀報前後。六月,臣随大軍渡江,據此禀報貝勒。貝勒喚來蘇忠貴,面詢此情,次日,便賞銀五十兩,并着其手持敕書赍送鄭芝龍。’”
圖海引用的清廷“文本資料”中,明确記載了鄭芝龍所謂“至粵可爲總鎮,我取粵後,即可歸附”的言論,這是不容置疑的論據。無論滿漢聞之都是心悅誠服。隻有弘毅,卻特别注意到後面有關“貝勒”“面詢此情”,“并着其手持敕書赍送鄭芝龍”這幾處内容。
“同安王曾對蘇忠貴說的,的确是心裏話:‘我取粵後,即可歸附。’由此足見,同安王降我大清之大義不論,若論其私心,便是想通過我朝而領有廣東。其得意算盤無非是‘兩廣素屬部下,若招兩廣以自效,閩廣總督可得,猶南面王也。’”圖海總結了主要觀點,而且取得了理想的效果,衆人紛紛點頭稱是。
“既然如此,奴才隻怕三防之下,同安王非但不能了其夙願,反而是處處受制,他豈會心甘情願任我擺布?再者,他又爲何放着閩粵兩省不理,卻要遠走台灣,去和荷蘭紅毛硬碰硬呢?奴才愚鈍,請貝勒爺解惑。”圖海明智地将皮球踢給了小貝勒爺。
圖海很清楚,讓鄭氏父子“永鎮台灣”雖然是皇帝福臨的谕旨和承諾,背後卻是去年小家夥開口論政之後的首策之一,而且現在看效果也不錯,至少是把福建的鄭森給招降納叛了。但是否真的能成爲現實,圖海沒有把握。
福臨也被圖海一番深入淺出的分析所打動,盡管不至于全盤否定小兒子的計劃,卻也心有疑惑,于是趕緊追問:
“玄烨,你如何應答圖海之問?”
圖海的這番分析實在是精妙,從閩粵兩省海上貿易的前景預判、行業壟斷到鄭芝龍的心思想法,說得恰如其分,這反而讓弘毅的認識盲區和論斷偏頗頓時煙消雲散了。
略作考慮,弘毅果斷開口,卻是聲援圖海:
“皇阿瑪,圖大人言之有理。”
“也就是說,同安王現在也還在惦記着廣東?想着做他那個聞所未聞的‘閩粵總督’?”福臨精準的引申了弘毅的判斷。
“皇阿瑪聖明!如今看來,朝廷一旦頒旨給同安王,八成他會推诿一二,理由不過是年老體乏、不便行海之類的托辭。”
“那朕要如何?準是一定不準的,但他托辭不出,朕也總不能威壓于他,畢竟,前明詞人劉效祖都說,‘強扭瓜到底難甜’ 。”
漢化頗深的皇帝一句“菩薩蠻”,讓漢臣們都心有靈犀一般咧開了嘴,會心一笑。
“皇阿瑪,那就給他一個大大的甜瓜,讓他歡喜歡喜可好?”
弘毅還真是不怕事情大了去了!(未完待續。。)/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