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弘毅聽出胡世安有意“選擇性”遺忘了明代史料中有關琉球的重要一段,但他還是決定耐心聽聽胡大人下面的說辭。畢竟,現在貿然打斷人家的“學問展示”實在是太不禮貌,不像是皇子氣度!
“本朝順治三年,我朝大兵平定閩中,琉球、安南、呂宋三國原本于明季遣使進貢,留閩未還。于是三國使臣被執送京師。皇上命賜三國貢使李光耀等衣帽緞布,仍各給敕谕,遣赴本國。皇上還招谕琉球國王,敕曰:‘朕撫定中原,視天下爲一家。念爾琉球自古以來世世臣事中國,遣使朝貢,業有往例。今故遣人敕谕爾國,若能順天循理,可将故明所給封诰印敕遣使赍送來京,朕亦照舊封錫’。皇上谕安南、呂宋二國也是同樣文字。”
胡世安這般文臣,背誦起皇帝的谕旨來,那簡直和玩兒一樣容易。
“之後不久,琉球國王尚賢就派遣使者金應元,前來請求冊封。由于琉球使者沒有尊奉聖意、攜帶故明的冊封印信,因而請封未成。但皇上仍對其‘恪承天命、奉表投誠’甚感嘉慰。此後恰逢琉球國中山王尚賢去世,于是改由其弟尚質繼續上表請封。去年,也就是順治十一年三月,琉球國終于遣使表貢方物,兼繳故明敕印,并請頒新敕印。四月,皇上賜琉球國中山王世子尚質其妃蟒緞、彩緞、閃緞、織錦鈔羅等物。來使馬宗毅、蔡祚隆等,賜給緞疋銀兩等物有差。”
福臨聞聽此事。急忙擡眼瞧了瞧下面的小玄烨!他記起這辦件事的時候,正是借着這小子“辦滿月”的當口,讓吳良輔将自己的弟妹董鄂氏诓騙進了這座位育宮……
“秋七月,皇上遣兵科副理事官張學禮、行人司行人王垓赍敕印,封琉球國中山王世子尚質爲中山王。賜之诏曰:‘帝王祗德底治,協于上下,靈承于天時,則薄海通道、罔不率俾爲藩屏臣。朕懋缵鴻緒,夏有中夏,聲教所綏。無間遐迩。雖炎方荒略。亦不忍遺。故遣使招徕,欲俾仁風暨于海澨。爾琉球國,越在南徼。世子尚質,達時識勢。祗奉明綸。即令王舅馬宗毅等獻方物禀正朔。抒誠進表。繳上舊诏敕印。朕甚嘉之!故特遣正使兵科副理事官張學禮,副使行人司行人王垓,赍捧诏印。往封爾爲琉球國中山王,仍錫以文币等物。爾國官僚及爾氓庶,尚其輔乃王,饬乃侯度,協摅乃荩守。乃忠誠慎義厥職,以凝休祉,綿于奕世。故茲诏示。鹹使聞知。’”
“冊封使臣入閩後,星夜兼程,雖有海寇未靖,但賴于皇上聖明,海澄王歸順,終得入海成行[1]。至此,琉球王順民忠,堪爲屬國表率!”
“故而,我大清奉天承運,承續大統,乃天朝上國,怎可遣使代治其國、占用其地,與蕞爾小國斤斤計較呢?”
胡世安終于用一句總結性的“诘問”,說出自己的觀點,結束了冗長的史料背誦。
“玄烨受教了!不過,若我上國此時不遣使其國,不安其主、吊其民,恐怕琉球終有一日會被倭寇欺淩竊據!”弘毅雙眼放光,直勾勾盯着胡世安,将他原有的一份雍容生生逼迫成了窘迫!
福臨也是睿智的發現胡世安的神情由“甚爲自得”轉爲“頗爲尴尬”,明白小兒子一定是掌握了什麽确鑿的證據,來證明倭國對琉球“欺淩竊據”的野心。
“玄烨,處靜操勞國事,這編修《明史》一事的确是多有不逮。若你從他處知曉一些确鑿史料,不妨就說出來,讓處靜拾遺補缺吧。”福臨急忙給兩個人打圓場。
雖然心中不滿胡世安等人把一部《明史》編纂得如此拖拖拉拉、拖泥帶水,但他也深知滿洲大清修前朝漢人的明史,阻力之大畢竟前所未有,今日的局面也是在所難免。
但玄烨提及了倭國,小小的倭國!這就不能不引起重視,還要耐心聽聽兒子的說辭——畢竟,爺爺努~爾哈赤可不能再鬧一出“托夢”了!
“嗻。兒臣對胡大人的官修《明史》内情不得而知,僅能自範承谟師傅那裏略知一二。但談錢老先生的《國榷》,玄烨卻是近水樓台,自然從中知道了一點前朝故事。兒臣就遵照皇阿瑪的旨意,說一段關于琉球的往事。不過,說這段故事之前,請準玄烨說一說琉球雖小,其國卻富的原委……”
“其國富裕?”福臨吃驚不小!現在大清正是風雨飄搖、屋漏連陰,最頭疼的就是缺錢少銀!大清尚且如此,一個小小的琉球,能富裕到什麽程度?
“皇阿瑪,的确如此!琉球不僅富足,甚至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弘毅回答的不容置疑,緊接着就依照後世史學家的種種研究,原原本本說起了琉球曾經的“财政狀況”——
“琉球疆域狹小,無法專事稼穑……”弘毅娓娓道來。
琉球由于處在中國與日本之間,它憑借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很早就成爲東亞、東南亞海上貿易的交通要道。琉球的船隻往來那霸與福州之間,還北上日本、朝鮮,南下安南,以及暹羅、佛大泥、巡達、三佛齊、爪哇、蘇門答臘、滿剌加、占城、呂宋等南洋國家,行迹遍布整個南洋群島,主要販運胡椒、黑糖、硫磺和名貴中草藥等。于是,琉球就從這樣的“轉口貿易”中獲得了巨額利潤,迅速富裕起來。有明一代,也被稱作琉球的“大航海時代”。
“談遷《國榷》中記載,明正統四年(1459年)四月初九日,以長史梁求保率領的琉球貢使團,貢船四艘,運載馬匹五十匹、硫磺七萬斤。以及附搭蘇木[2]若幹來朝。按其一船十萬斤計,此次朝貢,其時番貨給價蘇木、硫磺每斤鈔一貫,匹馬給價爲一千四百貫。由此計算得出,此次琉球國之朝貢貿易貨值共十四萬貫。而額外搭載貿易之物不算。”
弘毅此言一出,底下一貫“不言利”的諸位都在心算起來——按照明朝貨币制度,十四萬貫就是十四萬兩白銀,他們琉球回去自己和南洋、倭國貿易,怎麽也要翻三翻到三翻五以謀利。也就是說,來一趟,僅朝廷回賜之物。最後就變成了五十餘萬兩白銀。再加上貿易之物。少說也要上百萬兩的數目!怪不得當時朱明朝廷三令五申“三年一貢”,他們非要死乞白賴“一年一來”,甚至“一年數來”,原來其利可觀呀!
“戴大人。不知我朝去年琉球朝貢回賜之數爲何?”弘毅看到了衆人臉上被巨大利益刺激出來的紅潤。緊接着詢問戶部漢尚書戴明說。
“貝勒爺。琉球原本受困于東南海寇之患,去年才得以來朝,故而去年之數不比故明。但也數目非小。皇恩浩蕩,其貢物回賜約合五萬兩白銀,采辦回國之物約值十萬兩[3]。”戴明說不愧是能臣幹吏,對于臨時發問的題目依然可以心中有數,言之鑿鑿。
“如此一進一出,琉球國回去再轉手貿易一番,獲利不下五十萬兩白銀矣。”弘毅按照後世學者普遍斷定琉球國海上貿易利潤額爲300%到350%之間的數據,得出一個結論。
“原來如此。但其國忠心事大……”福臨還以爲玄烨動了強取豪奪的念頭,趕緊“勸解”兒子。其實他也有些許動心于小小琉球的富足,但卻不能拿着天朝上國的位置去窺伺臣國的“小利”。
“皇阿瑪,琉球富足,全賴我中國之恩賜貿易。沒有天朝上國,其國充其量隻能算作是孤懸海外的荒蠻貧瘠之地。但此時今日的琉球,卻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富足的琉球國了。”弘毅的話題急轉直下。
原來,随着西方勢力逐漸侵占南洋諸國,葡萄牙人曾經希望與琉球建立貿易關系。但琉球得知葡萄牙人侵占滿剌加的事實後,作爲大明忠誠臣子,他們言辭拒絕同葡萄牙殖民政府貿易。此後葡萄牙殖民政府轉而與日本直接建立貿易關系,琉球的中轉港口的地位因此受到了巨大沖擊,特别是加上倭寇的騷擾,财政日漸困窘。
尚永王時代,琉球曾向日本薩摩藩借貸。尚甯王在位期間,琉球官員通過盤踞吐噶喇群島的海賊“七島衆”爲中介,先後五次向薩摩藩借了二百五十萬貫錢。薩摩藩曾多次派人向琉球催款,但琉球都無法償還。
“琉球原本富裕,卻緣何淪落到如此地步?”福臨對區區二百五十萬兩白銀的債務很不以爲然,好奇發問。但在弘毅眼中,皇帝糾結在銀子上,卻沒有把握住問題的核心實質——小日本!
“皇阿瑪,琉球落得如此田地,實在是因爲那倭寇亂我華夏中國之賊心啊!”弘毅果斷把原本就有的曆史罪責往小日本頭上扣去!
“又是倭國?玄烨細細道來!”福臨果然上道!
弘毅聞聽“又是”二字,知道皇帝是記起和小日本的種種不愉快了,于是急忙遵旨“細細道來”。
原來,這是一段二十一世紀中華有爲青年“盡人皆知”的琉球史——己酉薩摩之亂!
[1] 真實的曆史上,順治皇帝的冊封琉球使臣一行到了福建鄭成功的地盤上,就受阻逡巡,不得前行了。順治十五年,福臨不得不命徹冊封琉球的兵科副理事官張學禮、行人司行人王垓回京——“俟海寇平日另行差遣”。順治十七年,琉球國王的舅舅、“奉其國王之命來貢”的馬宗毅在福州病卒。因爲“海氛未靖,留閩七年”,這位琉球國舅,還得到了清朝政府的祭祀和厚葬。所以,琉球真正得到清政府的冊封并且忠心耿耿侍奉上國,要到了“康雍乾”三朝了——康熙元年,改封琉球“中山王”爲“琉球國王”。此後百餘年,琉球不斷遣使進貢,曆任琉球新王即位時都要遣使請封,從未間斷。
[2] 蘇木,藥材一種,見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木二.蘇方木》。今日已不是什麽名貴藥材,廣泛分布在我國廣西、廣東、台灣、貴州、雲南、四川等地。但明清之際,卻是盛産于東南亞的貿易貨物,其高可達5~10米,往往被用做北上中國商船的壓倉之物,獲利頗豐。
[3] 正史中,順治朝琉球國受困于鄭成功的東南沿海,沒有順利北上貿易,直到康熙初年。故而此處數據采用嘉慶朝貿易數。其時,清嘉慶年間琉球船進口貿易額爲64,978銀兩,出口貿易額爲110,606.4銀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