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的确被“小孩子”玄烨的醜陋嘴臉給弄得莫名其妙,轉念細想剛才他所言利用貿易之策攫取倭國“黃白之物”,也就有了自己的”“判斷”——小孩子聽風就是雨,折庫讷說朝鮮人在與倭人的貿易中賺取那百十萬兩白銀,你就以爲這是一筆巨财不成?到底還是個孩子。
“哈哈,玄烨,不可無狀!想那朝鮮即使如折庫讷所言,每年通過八包渡江之銀即使有個百十萬兩,那倭國舉其島國全力,也不過如此罷了,不可作數的。”福臨依托自己天朝上國之君的心理定勢,準備“勸解勸解”自己這個“見錢眼開”的小兒子。
“皇阿瑪,此事或許湯老瑪法能說出真章!”弘毅依舊貪婪得微笑着,看也不看另一邊的湯若望就脫口而出。
“哦?湯老瑪法,果真可有什麽真章教我?”福臨沒想到玄烨會有如此一說,卻還是誠懇地咨詢自己的“通玄教師”,此時這位外國老頭早已肅然而立了。
“皇上,老臣慚愧,西來之人膚淺言論,豈敢在君前造次?”國師回答時,自然是換做一臉“惶恐”之色。剛才被“小聖徒”玄烨突兀點将,就再也不敢置身事外一般端坐了,急忙起身應對。
皇帝的垂詢也好、尊重也罷,自己不說習以爲常,也是處之泰然了。但這次讓他不由自主提前“肅立”的原因,卻不是皇帝,而是小皇子那張小臉——此時那張幼童稚嫩的臉龐。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說二人再也熟悉不過,可這次卻大大不同!玄烨這時候可不是東方人常有的儒雅淡定的面孔,更沒有“君子不言利”的高傲與固執,分明是當年自己在歐洲求學時、看到海商資本家那種再也熟悉不過的貪婪的面孔!
對,就是如同葡萄牙人、荷蘭人這些常年往來于汪洋之上,恨不得從每一塊石頭、每一滴血水中都榨出黃金、香料來的歐洲商人的臉一樣,上面寫滿了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喜悅和癡狂!小貝勒爺剛才所說的什麽“倭國金銀”,再加上這副“嘴臉”……我的天主啊!
湯若望瞬間想起自己從澳門南來的教友曾經說起過,早在“我們活在主的時代”【拉丁文anno domini之意,就是我們常見的“a.d.”公元後】的第1621年。也就是自己1618年從裏斯本啓航東渡之後的第四年。斯圖亞特王朝治下的英國貿易委員會常務委員托馬斯.孟發表了一本叫做什麽《論英國與東印度的貿易》的小冊子【全名叫做《論英國與東印度的貿易,答對這項貿易常見的各種反對意見》】。
因爲自己的傳教活動多有依賴于葡萄牙人的資金,故而湯若望清楚記得,在這本小冊子中。托馬斯.孟破天荒說道:英國東印度公司輸出金銀買進東印度地區的商品。再轉賣到别國去。所換回的金銀遠比運出的多得多。不光是英國人,就連那些葡萄牙人、荷蘭人都對這一新理論趨之若鹜,而且稱其爲幾個世紀以來“重商主義”的集大成者。造就了“重商主義”的新高峰,甚至被他們奉若海外貿易的基本準則!
現在小玄烨讓自己出來說話,而且輔之以如此一副嘴臉,這不是天主的旨意再次降臨,又會是什麽呢?
“膚淺言論?哈哈,湯老瑪法但說無妨,朕不怪你就是!”皇帝欣然邀約。
福臨心中可不相信西來之人的言論都真的是那麽“膚淺”,可爲了眼前滿蒙漢衆臣奴的面子,又不得不做出“恕你無罪”的高姿态。他這兩年的執政日臻成熟,也已經有些覺察,随着自己日益器重湯若望,似乎有一種暗流正在慢慢積蓄力量,等待着什麽時機……不過,比起滿漢之間的隔膜和對立,湯若望面臨的這點麻煩實在是不足挂齒,隻要稍加留意就好了。
“嗻!老臣謝主隆恩!”湯若望擡起頭來的時候,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對面依舊是一臉“銅臭之氣”的小玄烨,然後才繼續用流利的滿語說道:
“皇上,貝勒爺所言其實不差,海上倭國的确盛産白銀!”
“什麽?玄烨所言不差?”這下子不僅僅是福臨,就連下面的滿漢諸臣都吃驚不小。
“是的,皇上。老臣西來,與那歐羅巴諸國海商有些過往,加上曾在前明蟄伏以待大清聖君,故而對倭國貿易有所了解。其實,前明之時,倭國就發現了大量的富産銀礦,而且倭人還發明了銀鉛分離、提取純銀的冶煉之法,故而其銀成色極佳。”
“此法也不足爲奇,華夏在唐代以前早已有之,其實就是灰吹法而已。”
弘毅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他知道,湯若望所說日本人的“銀鉛分離、提取純銀”技術,其實就是“灰吹法”。這是一種古代金銀共生分離和銀鉛分離出銀的方法。因爲百銀往往與其它有色金屬共生,而且銀的含量往往偏少,需要加以分離和提純。灰吹法主要利用銀鉛互熔,使銀溶于鉛中,通入空氣,使鉛氧化沉積,成爲密陀僧[1](lithargyrum),使銀鉛得以分離,白銀得到提純。不過論到日本白銀的成色,這“倭銀”即使在朝鮮商人眼中也隻能算作二流貨色,最好的還是天朝上國的“天銀”!
看到衆人一時對自己有些驚爲天人的意思,弘毅趕緊沖着禦階之下一人主動發問道:
“衛尚書!這灰吹之法自古有之,玄烨所言對否?”
“啊!貝勒爺所言無誤!堪稱奇才!臣欽佩之至!”被點名的工部漢尚書衛周祚果然是術業有專攻,對白銀提取技術還有知道一些的,于是急忙出班給予皇子“充分肯定”,并且一臉的崇拜!
“玄烨,你是如何知道的?”福臨卻大惑不解。
“皇阿瑪,其實還是湯老瑪法告訴兒臣的。”弘毅不慌不忙,将球踢給了洋老頭。
“呃……老臣愧不敢當!”湯若望此時五味雜陳、騎虎難下,甭管自己知不知道,小皇子說得就是天主的旨意,違背不得!
“原來如此。湯瑪法,這倭國果真盛産白銀?難道比我中國還多不成?”福臨沒有糾結于弘毅的“天賜”,而是緊接着轉入自己更爲關心的話題。
“這……皇上,華夏中原地大物博,無所不有……不過老臣在前明之時就曾聽聞,自打嘉靖五年(1526年)倭國石見銀山被發現之後,其白銀産量日漸增多,其國内諸侯爲了這個銀山多次大戰。而且,前明失國之前的百餘年,無論朝貢還是民間海上之貿易,都從倭國引入大量白銀。這一點,諸位前明舊臣應該知曉。”湯若望沒有明說日本産銀量的巨大到了何種程度,反而模糊其詞,又不得不征求下面一班漢臣的附議。
弘毅最清楚,據後世資料,日本石見銀礦曾是十七、十八世紀世界代表性銀礦床之一,從日本戰國時代後期到江戶時代前期都是小日本最大的銀礦山。整個17世紀,這裏的銀産量占世界白銀總産量的三分之一!此外,石見銀礦也有銅、鐵等礦産。
底下的前明舊臣聞聽湯若望言及皇漢舊事,“絕大多數”自然是面露悲戚、低頭不語,唯有一人“挺身而出”!
“湯大人所言不差!特别是明亡之前五十年,民間貿易之白銀數額頗巨。若皇上想要詳知,臣可細查!”此人正是做過工部漢尚書的刑部漢尚書劉昌!
“朕知道了!”福臨明智選擇對劉昌“一筆帶過”,這是從諸位漢臣那鄙夷的眼神中得出的必然結論。爲了避免過分尴尬,他又追問了一句:
“湯瑪法,可還有其他?”
“回皇上的話,不僅如此,老臣還知道,倭國白銀外輸,另有兩條主流。”湯若望和弘毅聞聽福臨追問此言,都是不約而同暗自欣喜!憑借着自己當年大學時代的國際政治專業常識,弘毅自然清楚湯若望要講什麽!
“哦?哪兩條?”福臨的眼神中,竟然也有一絲**的火苗在閃爍!
“第一條是葡萄牙人經由澳門與倭國的海上貿易,曾是倭國白銀輸出的主要渠道,每年可達五、六十萬兩之多。這第二條,就是海上強盜荷蘭與日本的貿易。他們采用卑鄙手法,竊取葡萄牙人之利益,獲得了倭國的偏袒,并設立了商館,從而搶占了忠厚老實的葡萄牙人的生意,每年從倭國運出白銀竟達十五萬噸……哦,高達三百萬兩之巨!荷蘭海盜是在是我大清心腹之患呀……”
湯若望慷慨陳詞,卻在弘毅耳中怎麽聽就怎麽變了味!
“三百萬兩!”沒等福臨驚訝,發覺湯若望對荷蘭人十分不友好态度的弘毅搶先驚呼一句!
好在弘毅這搶先驚呼,卻生生堵住了同樣驚訝不已的皇帝福臨幾乎要失語的嘴!
[1] 密陀僧(lithargyrum)一種含氧化鉛的固體催幹劑,入油起促進幹燥作用。是鉛的氧化物礦物,它呈紅色,屬四方晶系,很重也很軟,有油脂光澤。 産于鉛礦床的氧化地帶。鉛的氧化物礦物還有一種叫鉛黃,呈黃色,屬正交晶系。密陀僧與鉛黃産在一起。(未完待續。。)